1
清晨,夏丹枫把窗帘大大地拉开,窗外,是童话般的秋天,天空像一匹巨大的蓝色水洗布,几朵棉花般的云朵闲闲地从窗前飘过,这是兰州最美的季节。
45岁的法律系教授夏丹枫依然线条硬朗,腹肌清晰可见,浑身上下不油不腻,初升的阳光打在这个黄金单身汉的身上,一头白发熠熠生辉,像岁月的勋章。
剃须、洗漱,穿衬衣、打领带,一连串动作在他的手下行云流水,如同完成每一堂课。
夏丹枫步履轻快地走向教学楼,一路上收获诸多女学生火热的眼神儿,就连本院的中年女教师跟老公吵架时也爱说,你瞧人家法律系的夏教授怎么怎么着......
这些怎么怎么着为他招来很多刻薄的戏谑,哟,夏教授,天天整这么精神,是想潜规则哪个小姑娘吧?哎,对了,今年带了几个女研究生啊?你说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成个家,我就不信就没一个看上眼的?哥们儿,那方面怎么样?你不会喜欢男人吧?
人言可畏,可是,当你不把那些所谓的人言当回事儿,那它就不是个事儿。对流言蜚语,夏丹枫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2
夏丹枫在这所高校任教已经二十年了,研究生毕业就来到这儿,一路从讲师熬到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付出的艰辛自不必提,那一头白发就是证明。
今天他给大二本科生上刑法学。打开PPT,夏丹枫环顾课堂,“同学们,上节课我们讲了犯罪的未完成形态,谁来说说犯罪的未完成形态有哪几种?”
座下刷的举起了一片手,多数是女生。这些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没有几个不想吸引夏教授的注意,特别是许果。
许果,这个全系最漂亮的女生从大一就开始旁听夏教授的课了。此刻,她正高高地举起小手,等待着夏教授钦点。
然而,夏丹枫的目光只是蜻蜓点水般在许果脸上停留了一下,旋即点了另一个同学的名字。许果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逐渐加深,好像黝黑的深潭,泛出隐隐的幽怨,衬得白眼仁越发地白,像杏仁儿。
“我们这节课结合案例,探讨一下犯罪的几种未完成形态。甲以杀人故意放毒蛇咬乙,后见乙痛苦不堪,心生悔意,便开车送甲前往医院。途中等红灯时,乙声称其实自己一直想死,突然跳车逃走,三小时后死亡。后查明,只要当时送医院就不会死。那么,问题来了,甲的行为到底构成犯罪的哪种形态呢?
[if !supportLists]A、[endif]甲不对乙的死亡负责,成立犯罪中止;B、甲未能有效防止死亡结果的发生,成立犯罪既遂;C、死亡结果不能归责于甲的行为,甲成立犯罪未遂;D、甲未能阻止乙跳车逃走,应以不作为的故意杀人罪论处。这是前年国家司法考试的真题,同学们好好思考思考该怎么答,答不对以后可吃不了法律这碗饭哦!”
“这是谁想出来的变态题目啊?”“早不跳车,晚不跳车,偏偏这时候跳车,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同学们交头接耳,只有许果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夏教授。
夏丹枫常常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不知所措,他总觉得,这个女孩儿看他的眼神儿有点儿不一样,里面有期待,又有怨恨,像情人,又像女儿。每次他一有这样的想法,就被自己吓一跳,赶紧对自己说,她只是他的学生,也许对自己有倾慕,但自己绝不能想入非非!可这双眼睛,总是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3
下了课,夏丹枫收拾东西正要离开,手机震了一下,是许果的微信:教授,我有两个问题搞不懂,想请教您,您晚上在家吗?
夏丹枫迟疑了一下,这个女孩儿的热情让他吃不消,可她明明是一个很冷的姑娘,好像有好几个男生都在追求他,不过并没见她跟哪个走得很近。许果的外号叫冰美人,他有时候会听到男生议论她。
就连每次她跟自己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忽冷忽热,他要靠近她,她就抗拒,他要疏远她,她就亲近。这个谜一样的姑娘,像钻石一样有许多面,每一面都令他头晕目眩;像幽深曲折的山洞,让他走到跟前就不能不进去看看。
最近高校教授和女学生的丑闻全世界沸沸扬扬,夏丹枫不想给自己招事儿,为人师表就得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可是,唯独对许果,他无法拒绝,他做不到,没有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夏丹枫抬头看许果,她正在跟女同学聊天儿,嘴角的酒窝里盛了一个浅浅的笑。“那你晚上7点到我办公室来吧。”夏丹枫思忖半天,给许果回复。
晚上7点,兰州这座西部城市,太阳还没全落山,阳光之下自然无新鲜事,何况,夏丹枫总是将办公室门大敞着,不管是男学生来还是女学生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许果。
“犯罪未遂和犯罪中止有时候真的很难区分呢,您比如说,这个案子......”许果问的确实都是些疑难案例,夏丹枫耐心解答,举一反三。
他俩正专心攻坚,突然停电了,许果“啊”的叫出声来。“没事儿,又跳闸了,肯定是有人用电炉做饭呢。有些单身老师嫌食堂饭难吃,就偷偷用电炉做饭。”夏丹枫拉开抽屉,“我备着蜡烛呢。”
烛火摇红,映着夏丹枫的白发,许果看得有些痴,轻轻问,“老师,听说您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一个人?为什么?”
夏丹枫不料她会有此一问,愣了愣,是月光让人变感性了吗,他的脸竟慢慢地红了,“哦,习惯了。”
许果却并不罢休,看牢他的眼睛,“您一直都没有遇见中意的人吗?还是,曾经受过伤?”
夏丹枫不自在地揉了揉头发。
“老师,您是不是心里有人放不下?”许果极轻极轻地吐出这几个字,就像春蚕徐徐地吐丝,吐出心事。
夏丹枫抬起头,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每盏灯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曾以为忘记一个人很容易,可谁知道二十年,从黑发到白头,都不能够。他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是不是蜡烛燃烧的气味儿太呛了?
可是,许果好像并不想轻易饶过他,继续追问,“您有没有辜负过别人?辜负过对您一往情深的女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又重如千钧,夏丹枫的心脏像被重金属撞击,直要跳到耳鼓里。
黑暗中,他望着她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感觉自己整个人在往下坠,坠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怔忡间,来电了,灯火通明,夏丹枫长出一口气,勉强笑着岔开话,“我看好多男生喜欢你,你怎么不给他们机会?”
许果的声音柔和下来,“我喜欢成熟男人,他们都太幼稚了。”
夏丹枫注视着她,“成熟男人都藏得很深,你会受伤。”眼前的女孩儿总是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她也是这般黑葡萄一样的剪水双瞳。他想起二十年前深夜出现的那个成熟男人,怎样把他这个男孩儿的心和尊严撕碎,他一字一顿,“男孩儿才有真心,老男人都是老油条,千万别相信他们。”
许果咬着嘴唇,“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妈自己将我养大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很快又没了。夜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夏丹枫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小米粒。
4
秋天过完的时候,夏丹枫像往常一样从家去教室,可是,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儿都不对劲儿,也没人再跟他开那种似是而非的玩笑,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就赶紧走开。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等到了教室准备上课,学生们却开始起哄,一个痞痞的男生阴阳怪气地小声儿说,“教授,教授,白天是教授,夜里是禽兽!”
哄的一声,岩浆沸腾了。
俩男生大剌剌的,“冰美人都三天没来了!”“都闹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还有脸来吗?”“那个帖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她跟教授真的有一腿?不会吧?”“什么不会,你可真是甲醇!你没看俩人走那么近!听说天天晚上去教授办公室呢!”“也是,花前月下,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能有什么好事儿?”
一个女生歪过头,“那她图啥呀?保研还早着呢!难道她真的爱上教授了?大那么多呢!”一个女生胸有成竹地撇着嘴,“不好说哦,你没觉得教授其实还挺有魅力的嘛?再说,男未婚,女未嫁,这年头儿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一个男生阴阳怪气地唱起来,“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教室变成了蛤蟆坑,蛙声一片,此起彼伏。夏丹枫静静地站在讲台上,面沉如水,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看着下面,那个位子空着,许果不在。
夏丹枫青着脸,硬着头皮上完执教二十年来最漫长的一堂课。下了课,就被院长叫到了办公室。
学术委员会调查了一周,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夏丹枫的生活慢慢恢复平静,只是许果仍没出现,让他心里着实不安,侧面跟系教务主任一打听,大吃一惊,说是母亲病危,回家了,前几天又打电话来续假,母亲去世。
人间第一耽离别,这个从小没有父亲的丫头,又失去了母亲,可怎么受得了?那根看不见的线又在夏丹枫的胸腔里拉扯,扯得他喘不过气。
她的家在武威县,他曾在她的学籍卡上看到过,就记住了,它和他二十年来心心念念的张掖,是河西走廊上的两颗明珠。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夏丹枫越走心里越瘆得慌,总感觉前面有一团浓雾,自己就在浓雾里跑,好像有人在朝他招手,他揉揉胸口,下意识地想转身回去,可是脚却不听话地要往前走。
5
武威县城很小,许果家不难找,夏丹枫跟人家说单身妈妈抚养女儿考上重点大学的那家,就被热心大妈领到了她家。
一幢六层的老居民楼,年久失修,墙皮一块块剥落,楼道又黑又窄,夏丹枫小心翼翼爬到顶楼,一共三户,中间那户门上贴着白纸和挽联。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轻轻去叩中间的门。
门开了,胳膊上戴着黑纱的许果抬起头,还没等夏丹枫开口,她就哭着扑倒在他的怀里。
夏丹枫紧紧地搂着许果,轻轻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会过去的,丫头,都会过去的。”
许果却失声叫道,“爸!”
夏丹枫惊得一抬头,茶几上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里,那双二十年前的剪水秋瞳正默默注视着他,他的眼前一黑,心“咚”的一声,瞬间被洞穿。
二十年前,夏丹枫研究生毕业分到学院,被下派到张掖做普法培训,住在全市最大的国企宾馆,许诺是宾馆领班,负责安排他的培训日程等事务。他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姑娘,一双大眼睛不用说话就蕴含了千言万语,他们很自然地相爱了。
那时候他一个月挣348块钱,300块钱都用来谈恋爱捐给了公路局,送给许诺最贵的礼物,是一只50块钱的香奈儿戒指。许诺欢天喜地攥在手心里不撒手,他牵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他趴在她耳边说,以后买只真的送给她,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这个最好。
他永远忘不了1995年12月28日,那一天他拿到了学校分的房子,请了假兴冲冲地坐长途车去看许诺。他要娶她做他的新娘,房子钥匙就是他的求婚礼物。
许诺拿着钥匙像小孩儿一样跳起来,激情又一次将他俩燃烧,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也不用做牛郎织女了。
他在许诺的怀里沉沉睡去,却在半夜1点多被轮胎划破路面的刺耳声音惊醒,起床往外一看,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停在楼下。
许诺也醒了,却一脸的惊慌无措。突然,她的手机响了,一声接一声,响得越来越急。他正想催她接电话,她却干脆将手机关掉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走道里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就是咚咚咚的敲门声。他两眼死死地看着许诺,只见她脸色惨白,紧咬下唇,手死死地抓着被子角。
半晌,脚步声又在楼道响起,由近而远。夏丹枫靠在窗边,看那个中年男人钻进奥迪车,车子开走,一切又归于平静。
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一百个念头,半夜开着奥迪车来敲门的男人、许诺用的摩托罗拉手机、她这所房子......这一切,就像一个个碎珠儿,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起来了。
可他还是不死心,他要听她亲口说,“他是谁?”夏丹枫绝望地盯着许诺。
许诺一言不发,嘴唇咬出了血,滴到雪白的被单上。
“他是谁?”夏丹枫再问。
许诺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变成两个无底的黑洞,攥得指节惨白的无名指上,香奈儿戒指暗淡无光。毕竟是个假货,夏丹枫冷笑,怎能比上万块的摩托罗拉手机,哦,对了,还有这市中心的小房子,许诺告诉他是跟亲戚借的,他竟然信了,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蠢蛋。
她越沉默,他就越绝望,夜,静得可怕,那是夏丹枫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夜,每一秒都像一辈子。
第二天清晨,夏丹枫乘第一班车离开张掖,许诺默默跟在他后面,像两个走在地狱的影子。车开了,许诺疯了似的追汽车,长发在寒风中飞舞,像绝望的蝴蝶。
许诺跑得太快,一不留神被绊倒,赶紧爬起来瘸着腿又追。他在车上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那口型分明是在喊他的名字。那一刻,他多么想让司机停车,可是,奥迪车尖利的刹车声又在他的耳边响起,走吧走吧,自己这个只挣348块钱的穷小子,还是走吧,再也不要回头。
他回到学校,大病一场后头发白了一半,变成了工作狂,迷恋上健身,每当心里的黑洞要将他吞噬的时候,就去体育馆练拳击。他一拳一拳地打出去,打向那个坐在黑洞里哭泣的她,打向那个站在黑洞里冷笑的他,他们应该在一起了吧?他用全部来爱的女人,原来竟如此不堪?她究竟真的爱过自己吗?还是过往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灵肉狂欢全是在演戏?
可是,夏丹枫还是忘不了她。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吧,他想。半年后,他又一次踏上去张掖的路,当他又站在那所他们曾欢爱无限的房前,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老头儿,告诉他,房子是自己刚买的,不知原房主去哪儿了。
春梦了无痕?可如果往事只是一场梦,那为什么他心里的洞再也无法愈合?从张掖回来,夏丹枫另一半头发也白了。
6
许果哭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我回来得太迟了,妈妈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她的左手食指上,那枚50块钱的香奈儿戒指闪闪发亮,那是妈妈留给她最值钱的遗物。
丹枫:
请允许我再叫一声你的名字,虽然二十年来,我已在心底无数次喊过你的名字。
丹枫,你还好吗?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交待,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待。我想把一切都跟你和盘托出,可是,我怕你瞧不起我,开不了口。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没见过世面,高中毕业,到这个国有宾馆当临时工,因为我的美貌,很多人追求我,我都没答应。
后来,我认识了宾馆所属的企业老总,就是那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人。他对我非常好,帮我转正工作,买了房子送给我,还给我弟弟也安排了工作。
他让我做他的女人,还说只要我遇见真心对我好的男人,绝不纠缠。虚荣又幼稚的我心动了,答应了他。
那时候我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我为之付出了失去你失去爱情的代价。这代价太沉重,我要用没有你的全部余生来偿还。
我不想多说什么,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走后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已心如死灰的我想,这也许就是命运补偿我的吧?失去了你,还给我你的骨血。
我辞掉工作,卖掉那处房子,搬到没有人认识我的武威,盘了个店面卖服装,一个人将孩子养大。
她叫许果,是我和你的女儿。
去年春天,我查出乳腺癌,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该把女儿还给你了。果果是个好孩子,值得最好的未来,我从小就梦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却一辈子没能走出这辽阔的西北。我让她考到了你的学校,希望你能保护她,照顾她,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
从前和你在一起,我们经常一起听《加州旅馆》,你给我讲这首歌背后的故事,我一直以为,加州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让果果替我看一看吧。
丹枫,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可是,我想和你说的,却是,我爱你。这么多年,我只爱过你。
许诺,她一直都是你的许诺。
许诺
夏丹枫载着女儿在九曲回肠的河西走廊颠簸,初冬的塞北,胡杨林已落尽黄叶,却仍顽强地挺立,那是他和许诺的爱情,生生不息。
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夏丹枫的心揪成一团,他等了二十年,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他错了二十年,幸好,他没有错过许果。他知道,他的余生,只有许果,他要尽全力完成许诺的梦想,送女儿去加州留学,那个遍地金色的地方,只有阳光,没有悲伤。
冬去春来,雾霾散尽,夏教授办妥女儿的留学手续,辞去教职,陪女儿登上飞往加州的航班。初春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将万米高空的父女俩罩住,兰州渐渐变成小小的城堡。许果凝视着父亲,他那一头白发,在她的眼中,是岁月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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