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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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前的夏天，关村和全国各地一样，掀起了一场破除“四旧”的运动，如同山洪爆发一般，轰轰烈烈，势不可挡。一时间，关村往日的平静被打破了。

（一）

“妈，您别哭，别哭了，呜呜呜……”梅子蹲在椅子旁，呜咽着不停地劝她妈妈。

她妈妈坐在堂屋的桌子旁，已经哭了将近一下午，哭哭停停，一阵儿嚎啕大哭，一阵儿小声呜咽，悲悲戚戚，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梅子，呜呜呜，你父亲和大哥被抓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呀！”

中午，父亲与大哥没回来吃饭，梅子和二哥急急慌慌出去打听，才知道他们也被抓起来，关进民兵营看管起来了。

村里面很多干部，教师，有钱的人家或者家里面有值钱的古董的，都被抓的抓，抄的抄，关押的地方挤满了人。

她父亲是一位老中医，医术高超，对乡人十分照顾，远近闻名，别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苏妙手。他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给了两个儿子，大哥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可以出诊替人看病。二哥因为年纪小，父亲还想让他再学上一年半载。

梅子的姐姐已经出嫁，此刻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家里只有她和二哥，二哥坐在对面，早就哭红了眼睛，也是一筹莫展。

梅子伸出手替妈妈拭泪，艰难地说：“妈，要不，要不我就嫁给那个人吧，也许他能照顾父亲。”

听了她的话，她妈妈停止哭泣，努力睁开红肿的双眼，快速说：“你真的答应了？你刚才不是极力反对吗？你不是说若是让你嫁给他，你就不活了吗？”

梅子此时心里乱极了，那个人是民兵营长，叫马建华，家境贫寒，实在比不上她们家，兄弟姐妹又多，四个儿子都是清一色的光棍。而且这个人长着一张驴脸，丑得出奇，以前媒婆来提亲，她立马就回绝了。

一下午，她妈边哭边劝说她，让她嫁给马建华，解救她父亲和大哥，可是梅子不甘心，她有自己喜欢的人呀！

“妈，以前我实在看不上他，可是我们现在无路可走，我决定嫁给他，父亲和大哥可以少受点罪，或许还能把他们救出来。”

梅子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救人。

“梅子，妈知道，都知道，你嫁给她，若是能把你父亲和大哥救回来，你就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妈会经常补贴你。只要妈有一口气在，妈会永远支持你！”

梅子红着眼睛，眼泪簌簌而落，心里默默念到，张文杰，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梅子妈妈看到梅子答应嫁给马建华，放下心来，谢天谢地，老伴和大儿子终于有救了！

她看看天已经擦黑，不敢耽误，就起身找赵媒婆，告诉她要是建华能救出她老伴和孩子，就把梅子嫁给他。

赵媒婆欢欢喜喜一口答应，让她回去听信。

马建华早就喜欢梅子，听到赵媒婆带来的好消息，立刻就答应想办法。

（二）

第二天早上，梅子和马建华的婚事很快传开，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张文杰不知道怎么也得了信，急得差点吐血，赶紧抽时间来找梅子。

俩人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巷，文杰看看四处无人，紧张地问：“梅子，大叔的事情我昨天听说了，正在找熟人打听情况，可是还没有眉目，怎么就传来了你和建华的的事儿，这是真的吗？”

梅子看到张文杰这么紧张她，早已红了眼眶，她也想过找文杰帮忙，可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能有多大能耐？

“文杰，我爹身体不好，昨天被抓进去，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子？你看看这几天被抓进去的，哪个不是被打得面目全非，连路都走不了，死了好几个人啦！若是我爹再被当众受辱，怕他实在想不开，迈不过这道坎。”梅子颤着声音说。

“我，我可以去县城找我舅舅，他是副县长，一定能把叔叔和大哥救出来，你不要和马建华结婚好不好？”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呀，可是我已经答应马建华了。”梅子十分懊悔。

“你尽量拖着，不要和他结婚，等着我，我这就进城去。晚上我就赶回来，再见。”张文杰一边不停地叮嘱一边快速离去。

梅子泪眼婆娑，点了点头，看着张文杰大步流星朝巷口走去，直到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本来梅子以为她和张文杰再也不可能，此时听他这么说，感觉事情有了新的转机，心里又燃起丝丝希望。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的，这一天过得简直度日如年，梅子什么事都不想做，心神不宁，失魂落魄，早知道和文杰一起去县城就好了。

做午饭切菜的时候她差点切了手指，炒菜忘了放盐，她妈妈以为她生病了。

梅子无数次看向巷口，望眼欲穿，也等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会想起他们美好的过往，一会想到眼前的困境，一会又忍不住憧憬俩人的未来，心里时而感觉如同吃了蜜糖一般甜蜜，时而又觉得如同吞了黄莲一般苦楚，时而迷茫，时而悲痛，总感觉自己的一生看不到一点希望。

张文杰是从县里来的教书先生，文绉绉的，身体底子弱，经常生病。

一次来找梅子父亲看病，遇到了正在清理房间的梅子，梅子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后，继续手里的动作，洒扫，擦抹，功夫不大，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梅子的美丽和勤快给张文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不觉对她有了好感，他觉得梅子就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后来的日子他去得更勤了，总想多看看梅子。

梅子从小就喜欢有文化的人，对这位气质文弱的老师早已倾心不已。

张文杰觉得梅子才18岁，年龄还有点小，再等上一年再来提亲，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梅子在家里等不到人，便来到了张文杰回村的必经之路，靠着路边的大树，眼睛紧紧盯着县城方向继续等。她望着暗黑的天幕，皎洁的月亮，闪烁的星星，百感交集。

等到晚上九点多，还是不见张文杰的身影，她心急如焚，暗自想着难道他先回家了？于是起身往他家赶去。

殊不知她这一离开，让俩人生生错过，再也无法得见。

张文杰来关村教书这几年一直住在学校特意为他安排的宿舍，梅子匆匆忙忙赶来，发现他的宿舍黑黢黢的，根本没有人。

她决定再等一会，可是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只好先回去。

那天晚上，她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眠，胡思乱想，想了无数种可能，盼着张文杰能够平安地回来，顺利地救出她的父亲和大哥，那她就不用嫁给马建华了。

（三）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梅子顶着两只熊猫眼，失落地起床，溜出家门去张文杰的宿舍打探情况，结果他家的房门依旧锁着，原来昨晚没有回来。

梅子回到家里，猜测着张文杰遇到了什么急事，被绊住了脚。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上午，午后，她们正在收拾碗筷准备洗锅的时候，忽然二哥激动地喊起来：“快看，马建华把父亲和大哥送回来了。”

他这一喊，大家都不可思议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冲出屋子。

梅子跑在最前面，他看见大哥和马建华一人一边，搀扶着父亲，说说笑笑，后面还跟着两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家门口。

父亲看见她们出来，开心地说：“我们回来了，多亏了建华这孩子，我们才能平安回来！”

梅子妈此时哪儿还能看到一点愁容呢，笑盈盈地迎上去，拉着马建华的手，不停地道谢，并让众人赶紧进屋说话。

梅子看着消失两天的父亲和大哥，真是喜忧参半。他们脸上和身上脏兮兮的，还好没有挨打，没有受伤，这样安然无恙地回来，真是大喜事。不过想到是马建华出力把家人救出来，她在高兴之余，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的情绪困扰着她，是任命，是恐慌，是不甘……可是自己已经答应，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啦！

进屋后，父亲让马建华上座，沏上茶，郑重地对马建华说：“孩子，这次谢谢你，多亏了你呀！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就要留在里面啦！”

“大伯，不用客气，我也是尽力而已。”

“建华，你放心，之前说好的，我们一定信守承诺，咱们两家选一个好日子为你们两个成婚。”梅子妈接着话茬说道。

“成婚？”梅子父亲疑惑地问。

梅子妈妈望望老头子，说：“是啊，梅子同意嫁给他了。”

“哦，建华，这是好事情呀，以前梅子还不愿意，多能干的年轻人！”梅子父亲喜上眉梢，开心地说。

“大伯，谢谢您同意我们俩的婚事。我这就找媒婆帮忙选日子。”马建华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说：“您和大哥先歇着，我们回去了。”

梅子妈想留马建华吃饭，马建华说什么也不肯，领着两个手下，匆匆离去。

他们热情地把他们三个人送出大门外，然后一伙人返回家中，梅子妈问起老头子，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梅子父亲说：“午饭后，建华和那两个年轻人，来到我们关押的房间，说我没有什么资本主义倾向，平时救死扶伤，为人治病，反而有大功德，可以回家了，我们就出来了。”

梅子妈听了，知道是马建华帮忙开脱罪名，告诉他：“老头子，你还蒙在鼓里，你们能平安出来，其实都是咱们梅子的功劳，是她愿意嫁给马建华，他才帮忙的，不然，下一个受罪的一定是你们两个。”

梅子父亲听了，心里苦涩，原来是这样，唉，自己还奇怪，以前梅子死活不同意，现在怎么突然开窍了。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梅子，多孝顺的闺女呀，是自己拖累她了，于是对她说：“梅子，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我再想其他办法，你不要为了我们，委曲求全啊！”

梅子此时红了眼睛，不愿意，她真的不愿意，可是万一父亲和大哥又被抓进去怎么办，若是出尔反尔，得罪了马建华，那父亲和大哥一定会受罪呀！

她想到这些可怕的事情，马上坚定了信心，对父亲说：“我愿意，有他庇护，我们家一定能平平安安。”

唉，梅子父亲只能心里叹息一声，这乱糟糟的世道，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岔子，嫁给马建华也好，俗语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办事嘛，以后那孩子说不定会有大出息，男人丑就丑点，要那小白脸子有什么用呢！

他们在这里讨论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马建华那边喜滋滋地带着礼物找到赵媒婆，让她帮忙尽快选择一个好日子，赶紧把梅子娶到手，以免夜长梦多。

赵媒婆得了好处，翻看黄历，俩人敲定十天后办喜事。马建华大喜过望，没想到阴差阳错，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他让媒婆通知梅子父亲，自己也回去筹备婚礼。

梅子父母得了信，心里有些不喜，时间太过仓促，那马建华家穷得叮当响，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一间，梅子去了真是委屈了，可是人家有恩于他们，这时候根本不能计较太多，只能含泪为梅子多多准备嫁妆，希望在物质上不委屈梅子。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即使马建华的彩礼太过微薄，婚房太过破旧，家具太过廉价，梅子家也不好意思挑剔，就那样吹吹打打嫁了过去。

从此梅子有了新的家，有了一个自己做梦都讨厌的丈夫。

（四）

自从那天张文杰去了县里之后，就消失了，梅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张文杰县里的家，无法去找他。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心里始终放不下。

直到一年后，梅子为儿子办满月酒，事情才有了眉目。

那天，马建华请了一些亲朋好友来家里庆贺，热闹不已。晚上亲戚们酒足饭饱后都陆续回家，只剩下最后一桌，梅子也哄着孩子去睡觉了。

夜深了，马建华手下的四五个得力助手还在开怀畅饮，他们以为梅子哄着宝宝睡着了，得意地谈论着过往。从他们醉酒后的谈话中，梅子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去年家人的祸事，张文杰的遭遇，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马建华，是他一手策划的阴谋。

“老大，你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张文杰那小子现在就是一个残废，不会再影响到你和嫂子。”其中一个说。

“当时老大真是英明，想出那么一个好主意，把嫂子父亲和大哥抓起来，让嫂子同意结婚，还派猴子跟着嫂子和张文杰，才发现张文杰那小子竟然去了县城找副县长，还好我们发现及时，不然功劳就被他抢去了，嫂子怎么可能死心塌地地嫁给老大。”另一个说。

“对，我们截住张文杰那小子，秘密把他关押，让他无法和嫂子见面，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你别说，副县长第二天就派人下达了通知，让赶紧释放嫂子父亲和大哥，太惊险了，若是不把张文杰关住，让他见了嫂子，老大，就没你什么事了！老大正好可以做个顺水人情，亲自把他们送回家，这婚事就这么成了。”

“是啊，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多亏了你们这些好兄弟。来，兄弟们，敬你们一杯。”马建华举起酒杯开心地敬酒。

……

房门外的梅子听到这里，泪珠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拼命地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张文杰被打断了腿，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放出来后，看到嫂子已经和老大结婚，灰溜溜地滚回县里了，哼，外来的小子，也敢和老大抢女人，留他一条命，够给他面子了。”一个声音嚣张地说。

“砰！”屋门打开，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戛然而止，都抬起头看向门口气极的梅子，那愤怒的样子简直像是要吃人一样可怕。

马建华看到梅子，忙哆哆嗦嗦站起身，心不由一紧，酒醒了大半，坏事了，梅子听到他们的谈话了，这可怎么办？

其他人见此情景，都慌得站起来溜掉了，只剩下梅子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马建华。

“你，你这个不择手段的无赖，流氓，混蛋，你竟然背地里干了这么多恶心的勾当，”梅子指着马建华，嘶吼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卑鄙无耻的人，你毁了几个人呀！”

“我，你听错了，事情不是那样的。”马建华解释道。

“闭嘴，你这个混蛋，老天爷呀，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无赖呀！”说完梅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回想起前天晚上听到的一切，心如死灰，怎么办，自己被马建华骗婚，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还把张文杰害得变成残疾，毁了他，这叫自己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梅子躺在床上，悔恨交加，她一定要和马建华离婚，她才不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蹭”的一下，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找马建华，可是看到了一旁熟睡的儿子，啊，孩子，可怜的孩子，她失声痛哭起来，离婚了，孩子怎么办？

她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无助地嚎啕大哭起来，这是她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刻，觉得生无可恋。

守在门外的马建华听到动静，赶紧开门进来，几步走到床边，哑着嗓子说：“梅子，对不起，你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几下出出气吧！”

梅子听到马建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恶心，吼道：“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你别这样，会气坏自己的……”

“滚！”

马建华看见梅子伤心欲绝的模样，不敢再呆下去，倒退着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

梅子哭哭停停，整整一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后来，她慢慢想通了，不能离婚，但是也不能便宜了马建华这个小人。她决定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一定要让马建华付出代价，不能继续害人；第二件事得找到张文杰，和他道歉。

怎么报复马建华呢？梅子觉得应该告他，让他一无所有。于是她振作起来，开始筹划，暗自打听张文杰的舅舅家在县里的什么地方，决定把真相告诉他，让他为张文杰讨个说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地址。

那天是她这辈子胆子最大的一天，她悄悄离开家，坐上顺车赶往县城，蹲守在张文杰舅舅家的门口，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千辛万苦等到的副县长。

副县长听了，很生气，十分重视这件事情，解放了竟然还有这样的恶霸，这还了得，承诺一定惩处马建华，并赞扬了她这种大义灭亲的做法！

几天后，马建华被停职，人们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尤其是那些曾经被他欺负过的村民，更是半分情面不留，下手极重，他被打得惨不忍睹。

后来，梅子没能见到张文杰，也没能得到他的原谅。她千方百计打听，才听说他去了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在那里继续教书，再也没有回来。相爱的两个人就这样错过彼此，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