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个暑假,十七岁的我终于弄清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详细过程,就像经历了一次重生。如果说,十七年前,是我肉身的重生,那么,十七年后,就是我精神的重生。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死亡和重生,那些旧的、丑陋的、罪恶的、腐朽的事物一个又一个地死亡,那些新的、美好的、善良的、鲜活的事物一个又一个地重生。
就像已经回归的香港和即将回归的澳门,他们在国歌奏响的那一刻,在五星红旗升起的那一刻,旧的死亡了,新的重生了;就像中国,在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那一刻,之前是死亡,之后是重生。
父亲呢,我期待着他的重生。
八月底,我返回了校园。
这一学期,在同学丁旺的鼓励和帮助下,我尝试学说普通话,他让我对着镜子练口型,大声说出来,有含糊不清的字眼儿就去查字典,按拼音读。我承认我先天性语言细胞不全,无论怎么练,都难以把音发准,但我自信了,不怕被人取笑了。
事实上,基本上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能听懂我的方言,我的几个舍友,还有我的同桌成华,甚至学会了我的方言,偶尔嘣出几句,生硬却很特别,竟是那样的动听。于是我想,我的夹生普通话,在他们听来,大概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就像一趟晚点的列车,一路急速狂飙风驰电掣,似乎要将浪费的时光赶回来,我也不能落后,踩着节奏,跟着旋律,向前,向前,一路向前……
于是,我很快融入到同学当中了。
甚至,还有个女生喜欢我,不是普通的喜欢,是那种喜欢。她看着我一个人独坐时,就主动跑来跟我说话;看着我衣服脏,就让我把衣服送到她宿舍,她要替我洗。但我没送去,她又说,要在周五下午到我宿舍取。我逃避了,躲在录像厅里看了一下午的录像。
我逃避的原因,一是觉得她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类型,二是因为那个远在广州读书的沐小果。是的,她又给我回信了。就在开学后半个多月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同样是庞中华的行书体,同样是那样的简短。但比上次略长些,写满了一页,她的名字写到信纸最后一格的格外——
徐小糖同学:
你好!
让你见笑了,说好不再回信,我好像自失其言了。好吧,那我不再说类似的话了,说不定某个时候又忍不住给你回信,我岂不是很丢面子?
一开学就收到了你的信,看到邮戳日期,正好是我们放假的那一天。它在传达室呆了一个假期,上面积满了灰尘,我还以为它来自于某个遥远的时代呢。可是把灰尘掸去,它露出出了崭新的本来面目,就像这个崭新的时代一样。
你来信说你的条件很差,这没什么,我们都在向前,意识到条件差,就更应该把精力用于改变这种现状上,而不是沉溺于虚构的幻想中,你说是吗?
我虽然没在农村呆过,但我对农村人没有反感,我们吃的粮食,蔬菜,肉,哪样不是从农村来的?我爸妈过去都是农村人,我妈就是你们内蒙的,我爸是安徽的,一个在大西北,一个在大东南,跑到广东打工,才有了我。所以,我对农村是怀着感恩的。
说起我爸和我妈的爱情故事,还很传奇呢。那时,我爸在工地上绑钢筋,我妈在工地上给工人做饭,两人都是大龄青年,我爸就喜欢上了我妈,我妈却不喜欢我爸。那时工地上很多人觊觎着我妈,我爸便夜夜守在我妈的伙房外,风雨无阻。
1983年的一场大台风,席卷了整个城市,很多房子被摧毁。睡梦中的我妈被倒塌的伙房压在了废墟里,就是我爸救的我妈。在救我妈的时候,我爸的小腿肚被一根钢筋刺穿了,从脚踝斜刺到膝盖,差点锯了腿。
好在经过大夫们的不懈努力,钢筋取了出来,好歹把腿保住了。但我爸却瘸了,所以他是个残疾人。他觉得配不上我妈了,就不再奢望了,我妈却主动要嫁给他。她们就结婚了,我爸调了工种,看工地大门,我妈还在伙房做饭。
1984年的冬天,我出生了。
你说是不是很传奇呢?
就此搁笔,祝安!
——沐小果。
读罢,我立刻写起了回信——
沐小果同学:
你好!
很意外收到你的回信,很感动你爸和你妈的爱情故事,这倒和我很相似。你们一家三口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们一家三口却没有血缘关系。是的,我把我们的关系说成了一家三口,尽管我迄今为止都没见过那个漂亮的阿姨。
我爸和那个阿姨从小青梅竹马,但在那个年代,发生了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我爸就和那个阿姨分开了(我不敢说起父亲射伤七司令的事,毕竟这在任何年代都是违法的)。我爸离家出走了,那个阿姨家也搬走了。
后来,我爸打听到那个阿姨家,就在寒冬腊月,背着半扇猪肉,冒着风雪,步行了三百多里路给她送去,走到一片沙窝里迷了路。终因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里,被雪埋了个严严实实。这时,他听到了我的哭声,竟然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救了我。
我是被遗弃的,如果没有我爸,我肯定就死了。在那样风雪交加的夜晚,连成人活下去都艰难,何况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呢?所以我爸说:“你救了我,我又救了你,这是多大的缘份啊!”
那年是1983年的冬天,这么说来,我比你大一岁。
可惜的是,我爸去了那位阿姨家时,她又搬走了,再也没回来。我爸就终身未娶。其实我爸是很有魅力的,他年轻时就有不少女孩倒追她,有个姓李的女孩等了他好几年,可是谁也取代不了那个阿姨在我爸心中的位置。
这一切的缘分,真是让我唏嘘又感动。
我和你,又何尝不是一种缘份呢?
言不尽意。祝好!
——徐小糖。
就这样,我们通过信件联系起来,一个月正好打个来回。信越写越长,但聊到彼此父母的事,却越来越短。这就像那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样,我们之间有了更多新的话题,就把旧的、尽管是值得怀念的人和事慢慢遗忘了。
我在信里把我的宿舍号和传达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并问她学校的电话,她没告诉我,说只限于此吧,至少暂时保持这样。
元旦前夕的12月19日至20日,又是一个沸腾的夜晚,坐在阶梯教室里的上千名学生,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对面墙上悬挂着的三台25寸大彩电。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澳门回归祖国的盛况,气势滂沱的国歌再次把这群年轻的生命点燃,彻夜难熄。
我们几乎是被学生会的干部驱赶回宿舍的。回到宿舍,我们仍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仍在谈论着回归直播里的细节,这个说,那个补充,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自豪。这时,传达室的老王在楼道里喊:
“115的徐小糖,电话!”
平时这个点宿舍楼早熄灯了,没人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就算有人打来,老王也不会接;就算老王接,也不会去叫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那就是家里出事了。这是我来呼和浩特接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我的人生当中接的第一个电话。
我却没有一点兴奋,反而有些慌乱,我往传达室走的时候,心里还在猜测着各种可能。接着又把这各种可能变成不可能。父亲年龄不大,身体一直好,不可能出什么事。况且,村里没电话,村委会也只是有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音再高,不可能喊到五百公里以外的呼和浩特来。
那么是谁呢?
最后我想,可能是初中时的同学。
诚惶诚恐地坐在传达室的电话机旁边,拿起听筒,贴在耳朵边。传达室里的暖气很热,听筒也热热的。我却忘了说那句在脑子里设计过无数遍的“喂,你好,是我!”的礼貌用语。沉默了一会儿,是对方先开口了:
“小糖——”
是父亲的声音。
“大?”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是父亲自己打来的电话,“你——在哪?”
“我在县里。”
“县里?你去干嘛,这半夜三更的?”我更疑惑了。
父亲哭了,声音幽咽的,说:
“你爷爷奶奶没了。”
“啊?”
我有些吃惊。爷爷奶奶尽管没给我留下一点印象,无论是从生物学角度还是从社会学角度讲,他们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但他们毕竟创造了父亲,这一层非血缘关系和血缘关系一样让人难以割舍,至少不能划分得一清二白。我问:
“这,咋回事呀?怎么他们能一时没了呢?”
父亲说——
不是一时,你奶奶五年前就没了,你爷爷是今年国庆节没的,我都不知道。你暑假回来说,骨肉分离了一个世纪,也没能割断那层血脉,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人上了年纪,有些仇恨该放就放下吧。
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才听你大伯说,你奶奶五年前就没了,剩下了你爷爷一个人。你大伯还在村里。你二姑夫在铁路上上班,日子过得还不错,想把你爷爷接到县城,你爷爷死活不去,他说:
“我要等国庆回来,我要走了,他回来就没根了。”
你大伯告诉我,自从我走后,你爷爷每天傍晚都要在村口等两三个小时,一等就是三十多年。就是他没的前一天傍晚,还去村口等了……你大伯看见他身体不行了,就去劝他,他说:
“明天是国庆节,国庆肯定回来。五十年前,他就是在这一天来的。”
就差两个多月,他要能再等我两个月,我要能早去两个月,我们就能见最后一面了……
说到这里,父亲的哽咽,变成呜咽了。
我也很难过,但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等他哭完,我问:“那你是去县城我二姑家了吗?”
父亲说——
嗯,你爷爷奶奶就葬在村外的红柳林里,我去给他们上完坟,就来县里了。你二姑说,那晚你爷爷可能察觉到自己不行了,就把以前我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用的穿的都有,放在一个板箱里,摆在当地。意思是告诉别人,这些东西不能扔。
唉,咋说也迟了。刚才我和你二姑一家人看完了澳门回归,我心里难受得不行,但又不晓得跟谁说,我就跑到街上的小卖部给你打电话了。你以前跟我说过一次那号码,我就记住了。我不会拨号,是小卖部的人帮我拨的。我也不知道你睡没睡,没影响你休息吧?
我说:“没,我们也是刚看完电视,正兴奋着呢。”
又问:
“我爷爷奶奶多大了?”
“你爷爷死时八十一了,你奶奶七十三。”
“大,你也别难过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回家了,我和你一起给爷爷奶奶上坟去。”
那个寒假,我和父亲转了两趟车,到了父亲的故乡,那个村子叫铧子尖,形状就像耕地用的犁铧子一样,三角疙瘩。东西各有一条河,北是阴山,青蓝青蓝的;村里很多人家建起了红砖瓦房,路上也铺上了石砂,从县城到村里通着三趟班车,交通方便多了。
大伯大父亲七岁,身体还好,就是干瘦干瘦的,剃着个光头,顶出一层黑白相间的头发茬。父亲和大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伯看了我一会儿,说:
“也好,给你做个伴。”
“谁说不是呢?”父亲说,“就他给我解心宽。”
大伯叹口气,说:
“再找一个哇。”
又说:
“杨三女前两年死了男人,比你小几岁,要不我给你们说说?”
父亲摆摆手,说:
“别,别,可别!”
前一天晚上,父亲盘腿坐在炕桌边,剪纸钱剪到深夜。我要帮他剪,他不让,大概怕我剪不好。一尺多厚的白麻纸,一张一张地剪,有的剜成大花,父亲说:
“这是整钞。”
有的剪成小圆,中间打个方孔,父亲说:
“这是零钱。”
还有的剪成雪花状,三角形,菱形块的,各有各的名称和用途。
剪纸钱的方法,是房后老丁教给他的,以前没剪过,他剪得不熟练,但一丝不苟,剪刀慢慢地下,眼睛专注地盯着,剪下的碎纸在空气中飘着,最后慢慢地落地,有的落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去掸一下。
那一刻,我真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是怕把纸钱剪坏了,还是在默默祭奠着这半个世纪的岁月,抑或什么都不想。
剪到半夜,那一堆麻纸终于剪完了,父亲又拿起笔开始写信,就用剩下的一块麻纸。我想过去看他写的是什么,又觉得不妥。他说:
“得写封信,不然会被路上的饿鬼叼走。”
信写得很快,几笔挥就,我猜测可能是诸如“寄去生活费若干”之类的话,因为他给我写信,也是这么简单。写好信,用麻纸做了信封,把信装进去,又在信封上写了地址。
冬天白天短,我们到了铧子尖村时,夕阳已快沉下,把整个村庄印成一片红。我们在大伯家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大伯带头,我们就扛了一张锹和一个扫把去了爷爷奶奶的墓地。那是一片红柳林,除了爷爷奶奶的墓,还有几个墓,都堆着一个土堆,有的高耸,有的坍塌,爷爷奶奶的墓则是尖尖的,下面用砖块砌了个墓口。
父亲先用扫把把墓上的杂物清扫干净,又在一旁挖来土,添到墓上。地冻三尺,实在不好挖,父亲就那么哼哧哼哧地挖着。看到他累了,我说我来,他阻止。费了半天劲,终于把墓添得差不多了,父亲便跪下来,把那些剪好的纸钱从一个大提包里拿出来。
他烧得极仔细,一张一张一点一点地烧,一如剪纸时的情形,表情沉静,或者说没有表情,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燃烧着的纸钱,发现有没燃尽就熄灭的,就用手扒拉扒拉,直到燃尽为止。我跪在父亲身边,默默地学着他做着同样的动作。直到最后一张纸烧完,我问:
“大,你不跟爷爷奶奶说点什么?”
父亲本来正要站起,听到这话,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说得有理,便重新跪好,双手托在地上,把头磕到泥土上,说:
“大,妈,对不起,请原谅。”
他的声音很低,我跪在他身边勉强听到,不知爷爷奶奶听到没。他说完,便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大伯却一直没跪,在我们烧纸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着。这时,他说:
“国庆,其实,我想,大大并不需要你的道歉,而是需要你接受他的道歉。”
父亲看看大伯,没说话,若有所思。
父亲的故事结束了,他的爱情,他的恩怨,到此为止了。春节前,我又陪父亲给爷爷奶奶上了一次坟。父亲变老了,像泄了气的皮球,有点向老年迈进的趋势。或许他一直在拒绝着这种趋势,而现在终于明白,他拒绝不了。
我的心思渐渐从父亲身上转移到千里之外那个叫沐小果的女孩身上。直到目前,我和她只是单纯的笔友,没见过面,彼此连声音也没听到过。即使在信里,也没说什么过火的话,无非就是我把对她的称呼从“沐小果同学”改成“沐小果”进而改成“小果”,她把对我的称呼从“徐小糖同学”改成“徐小糖”进而改成“小糖”,但我却体会到了一种思念的滋味。
腊月无事,我便伏在柜顶上给沐小果写信,到年底,父亲骑着摩托车,我骑在后座,到乡里办年货时,把信寄了出去。我当然不知道她的家庭地址,只能把信寄到她的学校去。我想,当她一进校门,就能看到我的信,那心情一定是美妙的。在寄信的时候,父亲瞟了一眼信封,从邮局出来,他问我:
“那是谁?”
“笔友,”我没隐瞒,“没见过面的,只是写信。”
父亲哦了一声,不晓得他明不明白笔友的意思,站下来,问:
“她咋那么远?”
我说:
“嗯,笔友嘛,就是天南海北的。”
父亲说:
“还是近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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