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公共汽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路边树木的影子反射在车窗上。
海伦娜仍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凝视着窗外的风景。这几天的旅行对她并没有起到散心的作用,反而使她更加思念她的恋人。她仿佛看到自己回到美人鱼铜像旁边,海因策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她,长凳上摆着那天下午他俩分手时下的那盘没有结束的棋局,她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一样低头不语,海因策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两个人随即坐了下来,继续下那盘没有下完的棋。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这对棋坛恋人的身上,美人鱼铜像似乎也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管家安德森把大铁栅栏门打开,一辆黑色“奔驰”牌轿车缓缓地开进院子里,开到楼门口停下。司机从车上走下来,绕到副驾驶那一侧,把车门打开。
赫尔维格夫人从车上下来。
海因策从后备箱里取出自己的行李箱,拎着它进了屋。
赫尔维格夫人等安德森过来,小声对他说:“从这个月起,安德森,给你增加三百马克的薪水,有一件事你一定要上心。”
“有什么吩咐,夫人?”
“从今天起,凡是海因策的信件、电报、包裹,都要先交给我,尤其是从波兰寄来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夫人。”
“我看有必要先提醒你一下,如果由于你的疏忽,出了什么差错,那你就另谋高就吧。”
“放心吧,夫人,我一定照办。”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维斯瓦河两岸,河面上传来了轮船的轰鸣声和纤夫们的号子声。
海伦娜在美人鱼铜像附近徘徊着,徘徊着,四周空无一人,更没有她日思夜想的人。她慢慢走到自己平时经常坐的那个长凳上坐了下来,她端详着戴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心爱的戒指。这时,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盘没有下完的棋:“该你了,我的世界棋王,你有三种选择,王e7,马f6,车g8,你到底会选择哪一步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高大的身影、英俊的面庞还是没有出现在海伦娜的视野里,她变得焦急起来,细长的柳叶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她站起身来,往甬道上张望着,然后又走到一棵树旁,揪下一片树叶,拿在手里使劲地揉着,眼睛盯着河边。
美丽的美人鱼小姐仍然眺望着远方,平静的维斯瓦河仍然一成不变地向前流淌着。
餐桌上摆满了牛排、鳗鱼、水果沙拉、黄油、烤面包、开胃酒、波尔多干红以及各种餐具和酒杯。
海因策一声不吭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牛排。
坐在他旁边的吕迪娅兴高采烈地和路德维希·冯·赫尔维格上校闲谈着。
赫尔维格夫人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儿子,对丈夫说:“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吧,路德维希。吕迪娅,亲爱的,你回头和你父母商量一下,我们一家哪天到府上拜访,把你们俩的事定下来。”
吕迪娅顿时眉开眼笑:“是,夫人!我父母一向很关心我们俩的事,今天又提这事,外公更是期待……”
“我们俩的事?”海因策冷笑了一声,“什么事?”
“当然是我们俩的婚事了,这还用说吗?”
“很遗憾,我不记得我和你有过什么婚约。”
“海因策,你住口!”赫尔维格夫人大喝一声。
赫尔维格上校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吃好了,失陪了。”海因策说完,把手中的刀叉并排放在餐盘右边,拿起铺在腿上的餐巾布,扔在餐桌上,站起身来要退席。
“坐下!”赫尔维格夫人怒斥道,“我们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婚姻大事!”
海因策只好先坐下。
“我们现在订婚也不晚啊。”吕迪娅洋洋得意地说。
“我和你订婚?真是笑话!没有爱情的婚姻还不如拿着手枪照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来得痛快呢,只有疯子才会娶像你这样傲慢无礼、卑鄙无耻的女人!”
“你?!”吕迪娅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啪!”赫尔维格上校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吼一声:“混蛋!把话收回去!赶快向吕迪娅道歉,快!”
赫尔维格夫人真恨不得抄起餐刀,一下子戳进海因策的喉咙。
三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海因策的脸。
“对不起,普林茨小姐,我的言语冒犯了您,很抱歉,”海因策用阴阳怪气的口吻说,“可是我不打算娶你为妻,我高攀不起。我还有事,失陪了。”说完,站起身来,离席而去。
“站住!”赫尔维格夫人大喝一声,可是海因策还是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太不象话了!”赫尔维格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对不起,吕迪娅。”赫尔维格上校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局面,只好替儿子向自己的准儿媳道歉。
“没什么。哼!”吕迪娅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您带回来的只是他的躯壳,夫人,很遗憾,他的心却留在了华沙。”
赫尔维格夫人无言以对。
“这话什么意思?”赫尔维格上校问。
“您还不明白吗,上校?您看看这个。”吕迪娅转过身,把她的手提包从她身后的挂衣架上取下来,拉开拉锁,从里面掏出一张报纸,把手提包扔在旁边的椅子上,把报纸铺平,递到赫尔维格上校和夫人中间。
赫尔维格夫妇接过报纸一看,只见上面刊登着一张照片,海因策和海伦娜在新闻发布会现场面对面互相对视着。
“这姑娘是……”
“她就是海伦娜·奥本海默,都怪我一时疏忽,保持了五年的棋后头衔,让这个犹太人给抢走了,让我在家乡父老面前丢了脸。”
“哦!长得真美!怪不得把海因策的魂都给勾走了!”
“路德维希!”赫尔维格夫人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上校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转移话题:“这上面写的什么,维拉契卡?我不太懂波兰语。”
“这上面写的是……”
吕迪娅抢先回答:“这上面写的是现任男子象棋世界冠军海因策·冯·赫尔维格先生突然出现在波兰象棋协会召开的海伦娜·奥本海默夺取女子象棋世界冠军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这还用说吗?”吕迪娅冷笑了一声,“他专程跑到华沙,可不是为了出席什么新闻发布会,只是凑巧。”
“难道他大老远的跑到波兰,就是为了……”赫尔维格上校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
“就是这么回事,什么去看望舅姥爷,根本就是个幌子,我说得没错吧,夫人?”说着,吕迪娅两眼紧盯着赫尔维格夫人,冷艳的目光里充满了千金小姐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
赫尔维格夫人赶忙把目光转移到报纸上,不经意间看见了报纸的日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赫尔维格上校“呼”地站起身来,抓起报纸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我去和他谈谈!你在这儿陪吕迪娅。”赫尔维格上校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赫尔维格夫人奇怪地问吕迪娅:“这张《华沙日报》你是在哪儿买的,亲爱的?”
吕迪娅一愣,“哦,您是说这张报纸,”她思索了片刻,回答,“那天傍晚,我第二次在肖邦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等候飞往柏林的航班时,闲得无聊,就买了这张报纸,没想到上面竟然刊登着少爷在公开场合跟犹太女人见面的事。”
“没想到你的波兰语进步这么快,都能看懂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了,这才几天功夫?”
“哪里哪里,有时间您教教我。”
“怎么现在波兰,当天发生的新闻,当天就能见报了?而且是日报,不是晚报?”
吕迪娅发现自己说的话要露马脚,“呃……”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这我不知道,这条消息会有多少报纸转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那天坐了四次飞机,过足了乘坐飞机的瘾,这得感谢海因策。”
赫尔维格夫人心里暗自思忖着:“不对呀,难道我记错海因策去波兰的日子了?”
海因策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一杆自来水笔,在信纸上写道:
“亲爱的海伦娜:我的小心肝儿!你还好吗?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暂时还不能面对母亲的泪水,我恳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想我一定能说服我父母接纳你,你等着我,我早晚会带你远走高飞。你还记得吗?我和你一起看电影《乱世佳人》的时候,你的眼神告诉我,你非常向往那个地方,那是美国南方的佐治亚州,我要在那里给你买一个种植园、一栋大房子,让你做我的阔太太,生七、八个漂亮的宝宝,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想我一定能做到,请相信我。”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使劲敲门。
“谁呀?”
“我!开门,我要和你谈谈!”是父亲的声音。
海因策放下笔,拉开抽屉,把信纸拿在手里,又把抽屉关上,然后站起身来,过去把门打开。
“瞧你干的蠢事,海因策!”赫尔维格上校连推带搡地把儿子推到写字台旁边,把报纸铺在上面,“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解释!你这趟去波兰,难道是为了去见这个犹太姑娘?” 赫尔维格上校无意中看见海因策的写字台上没有写完的信,“你在写什么呢?”说着,他拿起信纸一看,看到Helena一词时,马上就明白了,他抓起信纸,冲着海因策挥舞着,“你在给这个犹太女人写信,对不对?!”
“没错!我爱她!”海因策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是个高贵的日耳曼贵族的后代,你怎么可以爱上一个犹太姑娘?”
“这是我的权利!爱情万岁!自由万岁!”
“混蛋!”赫尔维格上校抡圆了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你疯了?!”海因策捂着脸,用惊愕的目光看着父亲。
赫尔维格夫人听见楼上海因策的卧室里传来了吵闹的声音,她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我上去看看,亲爱的。”说完,便走了出去。
吕迪娅得意洋洋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叨在嘴里,擦着一根火柴,把香烟点着,悠闲地吸了几口。
“我绝不允许你爱她,听见了吗?绝不!”赫尔维格上校冲着儿子吼道。
“你允许还是不允许,悉听尊便,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什么?!臭小子!我命令你,立刻和这个犹太女人断绝来往,马上和吕迪娅结婚,懂吗?!”
赫尔维格上校的胡子在抽搐,海因策的腹部一起一伏,父子二人怒目而视。
“你以为我是你手下的小兵吗?我有什么理由要服从你的狗屁命令?”
“那你就给我滚出去!滚!”
“嗤!我非常高兴。”说完,海因策拉开抽屉,找出自己的支票本,把它装进内衣口袋里,看了父亲一眼,抬腿就往外走。
“我让你给她写信!”赫尔维格上校气急败坏地把海因策没有写完的信撕得粉碎。
“我可以再写,除非你把我捆起来。”海因策转过身,走到门口,正好遇到赫尔维格夫人,他只是看了母亲一眼,就侧过身,从母亲身边走了过去。
“你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离开这儿。”
“你给我站住!”
海因策不但没有站住,反而加快了脚步下了楼。
赫尔维格夫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望着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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