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日,三人自晨起时便共游阆中,城内看了桓侯祠等古今胜迹,城外锦屏山上又游玩观赏了杜陵祠等地方。山中却不见了玄和子、秋湖子,杨慎问王方旋时他淡淡说回青城了。杨慎见这几日王方旋眉间总蹙着,显得颇有心事,与他在锦江初见时那个爽朗可爱、略无心机的少年已大为不同,他心里也不由感叹,这世间真是个大染坊,再纯白无暇的人儿,一入世间也不免染上颜色。话语中就用心了,顺着王方旋心意说些欢欣愉快的话,又想王方旋这性子也太过自矜放纵,入世间不免多了磨折,遂话里话外又劝导他多约束一些。总之,杨慎话意不离两层意思,一则“喜乐本心”,一则“约束性命”。
第三日,他们约好了在城中中天楼中听黄娥弹琴。一曲谈罢,杨慎又吟诗助兴,问王方旋可懂诗意琴思?王方旋不免怔怔,杨慎见他神色怅惘,遂引开话意,不说诗句,只先解释了黄娥所弹琴曲意思。这一首琴曲,名叫《孤馆遇神》,世传为嵇康所作。琴曲本事,宋以来所传《琴统》及《太古遗音》都记载有云:“嵇康夜鼓琴王伯林空馆中,见八魅跽灯下,因叱之。对曰:某周时伶官,赐死於此,腐骨未化,愿求迁转。明发,语伯林,掘得遗骸葬之,夜梦八人罗拜而去。康神其事,乃托此弄。”此一曲,跳脱闪烁,大概分为无题、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曙景、鸡唱、撃鼓十二段,其音阴柔缥缈,又突出壮烈激荡之声,如暗夜骤雨中忽见一线灵光化境。
王方旋听他所说,思想所谓“遇神”,难道不是“遇鬼”么?心思荡开,不由问了一句:“状元郎,你说这世上真有鬼么?有鬼,又是何形,无鬼,又是何因?”
杨慎一愣,全不想王方旋竟出此怪语,看他眉间神色,显得烦恼之极,遂循循劝诱了,温言引导他说出心中所惑。这些日子相交,杨慎始终待王方旋温润和蔼,虽有用他护卫密使因素在内,但王方旋能感受到杨慎并不是为此而着意结纳,杨慎对他那份欣赏、爱护是真挚无欺的。杨慎便像一位兄长般,敦敦之情,溢于身行言语当中;而温和体贴之处,更比王方经动辄严厉训斥使他感激。这时杨慎温言相问,他踌躇一番,终于向杨慎展开心扉,说出这些日子来困扰他的思想情绪。
他自那日火海中所见的着茶褐色粗布袍衫书生说起,说到幻中卖茶大嫂孩儿立于他身旁,一唤“先生”一叫“爹爹”,却是为何?又说到当日道中,他因一时之失,连累卖茶大嫂孩儿两人惨死,后来为媒鬼所迷,幻境中看大嫂孩儿身死之状,心痛欲裂。此后这些天中,大嫂孩儿时不时显于他心象之中,当娘的哀叹孩儿还未生长便罹此难、孩儿抚摸大嫂伤口只叫:“娘,娘,你痛么?”,她们又齐声控诉他无端造下此种冤孽,修得什么仙练得什么道?
“我师父说,天生万物,何物不冤?虎噬羊、狼撵兔,西风肃杀,木叶凋零……性命大道,周环其间。”王方旋激愤难耐,脸上光滑皮肤显出前所未见的纠结狰狞,他几乎是喊道:“可我就是难以自拔。大嫂孩儿好端端的,母慈子孝,为什么罹此横祸?若说赵二郎蛮横,可他是为媒鬼所惑,心思不能自主……难道卖茶大嫂孩儿命定就该死?命即已定,我修的又是什么?他二人惨死,推其缘由,只因我的一时疏忽,我师父又说自矜自持,得求逍遥,遮莫我性命逍遥了,就能造无端冤业?
“不愧不悔不疑……可我且愧且悔且疑,或者我修道之路,从开始就是错的?我生来就是一个冤业种子?算命的说我刑克世人,我的性命,便是如此么?”
他越说越是大声,站起不停踱步,脚步甚重,踩得楼板咯吱作响。又走向楼外,凭栏抬头看天,这日已是七月三十,秋声已至,天空碧爽如洗,几朵流云懒散来去。他眼中充满迷茫,似要问天,可天却无言。
杨慎默默看着。王方旋这一番话倒让杨慎更欣赏几分。初见王方旋时,杨慎只觉他翩若惊鸿,人品材质如美玉般耀眼,只是显得孩子气没有心肺了些,手段也太过狠戾,虽为救人,但太过拿人命不当回事;这些日子交往下来,知道王方旋童年时事,也不由感叹他遭请亲父厌弃,成人之道实是坎坷,虽有师授,但这样一个跳脱少年人儿,深山里十年,那种清苦寂寞孤独能受下来也着实难得,他的性子里也自有些隐忍坚韧,但终究野性太多;这时听他说出困扰自己的心思,对他认识又更深了些,知他并不是一味恃力妄为,自恃高明而不以世间为意,心中有反省,更有善恶之辨。如此美玉良才,君子得而授之导之,可不是圣人“浴乎沂,风乎舞雩”之教么?
他定定看着王方旋,知他心中还有话,须得完全发泄出来。果然,王方旋抬头看天半晌,眼神惘然,忽然道:“‘仁义礼智,人之四端,无恻隐心,非人也;无羞恶心,非人也;无辞让心,非人也;无是非心,非人也……’他是谁?怎么敢如此大言惭惭,道这个不是人,那个不是人?哼哼,还说什么‘人伦而为鬼蜮,性情此间泯灭,终至天下陆沉、人心沦丧,吾辈逃名逃命,又逃到哪里去呢?’我恃大牙小牙,那去不得,谁能逼得我逃?大道隐乎天地之间,惟无愧无悔无疑者逍遥,我又为什么要逃?
“可是,可是,”王方旋突然头摇个不停,他心中越是激切,脸色越白,一双眼仁却红的发紫,无数疑惑烦扰化为悲愤:“可为什么我总忘不了卖茶大嫂孩儿的惨相?他们被赵二郎残杀情景总回想在我脑中……为什么?为什么?我错了么……是,我错了,可错便错了,有什么了不起?她们……不过是求道路上因缘一种,斩断便是,为何始终鬼魂般跟着我?世间难道真有阴鬼索命?那茶褐色粗布衣衫书生,他,也是鬼么?就是……我怕它什么……我,我,”他突然转身看着杨慎,竟滴下眼泪,道:“状元郎,你能教我么?”
杨慎看他又转过身子,双手扶着栏杆,看悠悠青天。杨慎走过去与他并排站了,看他眼泪滚在眼眶里,使劲忍着不让滴下,却终不免滴落面颊,晶莹泪珠反射阳光,有五彩变幻。两人默立许久,杨慎方道:“方哥儿,你问我能教你,其实,我心烦忧困扰,更比你多呢。大概人之一世,浑浑噩噩如土鸡蠢狗活着只为口腹也就罢了,或者无情无义只以利禄挂心,也自然无碍,但凡稍有点向道心思的,又或多情重情的,要问个过去未来,求个心安神定,任你怎么倔强、隐忍,都免不了要心有所惑。夫子四十不惑,呵呵,我也快到四十年龄,但离那境界还远得很呢。”他这话,并未解王方旋任何疑惑,却胜在推心置腹,感同身受,竟给王方旋好大安慰,使他心意稍平复了些。
杨慎又道:“方哥儿,我毕竟比你大着些年岁,你的心境,虽不能切实体会,却也略有所感。这么着吧,你不是爱听故事么,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故事中的人却不是那些古来神仙才子,而只在我们身边。”他捉了王方旋手,两人又走回楼中都坐下,他又沉吟一会,方缓缓开口:“就在我们蜀中,成都附近县里一个村落,有个书生……”
他语调平常,只如拉家常般叙说书生故事。那书生家境贫寒,父母却有见识,一心供他读书,只要他进学成才光大家门。他倒也是个读书苗子,心性坚韧,十余年间借读求师,也装了一肚子诗书学问。后来考中秀才,也算是得了功名,不过再以后科考上就难进一步,这也是世间读书人中常有的事,毕竟科举一道,学问而外,还需要点运气。而且这书生学问越多,越觉得这世间公道越少,在在皆是不平之事。有那一辈子为人良善的,却贫穷无着,处处受人欺压,有那昧良心恶人,却极能钻营,富贵全有。这世间,为人道理何在?他上下求索,潜心于古人著作,只为求个世间公道大平道理。后来,叫他发现了“本心”二字。大概而言,他之意思,人自有一颗“本心”,这颗“本心”透彻晶莹,能见花木一毫未发之兆,能看飞鸟行空未来之理,能知善恶,能辨是非。
但世人碌碌,利欲熏心,往往为一己之私,一时之情,蒙蔽了“本心”,世上不平不公事,多有此而来。所以,他要发明“本心”,着重讲畏、敬二字,意思是说人必先对这个“本心”存畏,要明了这颗“本心”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失了“本心”,人何谈为人?因畏而生敬,时时照拂这颗“本心”,人人秉了“本心”行事,自然天下无不公之人不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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