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曼曼/文
我超级讨厌我的新同桌,卓凡。
因为,她是个坏女孩,还是漂亮得让人嫉妒的坏女孩。
我们高中有着一系列丧心病狂的校规,女生的头发不能留过耳朵,在校期必须穿着肥大的像个面口袋的灰校服,不能带任何彩色发卡。
整个学校放眼望去,除了漂浮在空中的过剩荷尔蒙以外,找不出任何有色彩的东西。
但卓凡就是这一片灰蒙蒙之中唯一的亮点。
宽大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别有韵味的纤细,玲珑有致。齐耳短发下露出白嫩的后颈,甩头发的瞬间英气十足,加上她精致的脸庞,是所有男生心中仙气飘飘的女神。
班里传言她是个财阀的女儿,上初中时就有交往过三任男友,还曾经抢了闺蜜的男友,现任是市长的孙子,上我们这所高中完全因为他爸捐赠了图书馆五百万元,硬是把她砸了进来。
这些都与我无关,但我却要成为她的新同桌了。
(1)
开学第一天,我搬到她旁边,不定声色地把椅子向外面挪了挪,对这样充满绯闻的女生实在是不感冒。
她在一旁举着小镜子化妆,嘴里哼着歌,完全没注意到我的举动。
第一周就在我不停地写题,她不停地抄歌词中安全度过。
高中的学习任务很紧张,每天不同的课程一节挨着一节,桌子上的练习册与测试卷堆了一批又一批,完全没有喘气的机会。
班主任老师是个处在更年期的老女人,每个课间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班里,严查出现的娱乐杂志与明星海报,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卓凡每次总是不紧不慢的把她的化妆小包放进桌子下面,把校服的拉链向下拉一拉,拿起笔一边转一边很慢地说,“靠”。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盯她一眼,她很痞地咧嘴,飞快得转着指间的笔,一副你奈何的样子。
我低头继续做题,这种没有她爸啥也干不了的人,没啥可说的。
那时韩国偶像组合Super Junior火爆全亚洲,我最喜欢主唱圭贤,每每想起他甩着刘海跳舞的样子,就激动的不能自己。
每月的《寒流飓风》杂志出来的时候,我宁可当天不吃晚饭,也要剩下钱来买。
当然这件事不能让我妈也不能让“老女人”知道,买来书后一页一页撕下来,分别夹在不同的练习册里,上晚自习课班主任巡查走后悄悄看。
卓凡总是很不屑的冷哼一声,我不想搭理她,转身背向她继续看书。
那次是个突发事件。“老女人”查岗后又突杀了一个回马枪,等我发现她从后门进来时,已经来不及把书合上放回桌子下面了。
一着急那一页被我撕下来的杂志就不小心飘落到了地上。
“老女人”快步走过来弯腰捡起,从眼镜上面严肃地盯着它看了一会,我知道圭贤的迷人微笑根本打动不了她。
心脏砰砰仿佛是在嗓子眼里跳动,万一被发现是我的就死定了,会被骂,会被叫家长,会写检查报告,会……
就在我一团浆糊似的脑子不停地预演着各种后果时,只听旁边卓凡突然说,“老师,您看完了没,能还给我嘛。”
我觉得一个惊雷都没有让我这么吃惊过,悄悄转头,她甩甩短发,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怒气已经越来越浓的班主任。
“卓凡,你给我出来。”班主任踩着小高跟鞋,拿着那页书挺胸走出了教室。卓凡站起来将椅子很响得踢到后面桌子腿上,吊儿郎当地把手抄在兜里。我紧紧捏着笔,没有勇气抬头看她。
晚自习快结束时,她才回来。回到座位上开始收拾书包,我假装做题,却一个字也没看懂,想问她,却不知道怎么说。
她拉好书包链,打开镜子照了一下,语气很轻又很不经意地说,“了事,对付老女人没点骨气咋成。”
我抬起头看她抿着刚涂了口红的嘴,小声说,“干嘛顶下来。”
她又像以前冷哼一声,“就你那胆子,吓得耳朵根和脖子都红了,老师还不吃了你。”说完,没等我说话,便又将椅子踢到后面,单肩背着书包哼着歌出去了。
“看看,家里有人就是不一样,老女人也拿她没辙。”
“学得好有什么用,还不如人家耍得了酷。”
班里的同学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我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
(2)
这件事情之后,我好像没那么讨厌她,但又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好。
作业总是只增不减,沉闷的校园空气弥漫在教室里,漫无边际。
每周上六天课,休息一天。但周日也往往是被各种补习班占据,时间就如同身上的校服一样,它属于你,你却无法控制。
卓凡有两周没来上课,有人说她去巴厘岛旅游去了,有人说她去参加歌手新秀选拔比赛去了。
1月的小城空气寒冷而干燥,周末我照例起个大早去补习数学。
本是唯一不用穿校服的一天,我却提不起兴趣给自己搭配一身喜欢的服装,习惯性套上校服便出了门。
公交车缓缓驶过有些薄冰面的路面,两旁松树上倒挂着冰棱。我站在司机旁边的位置,看着笔直的马路白花花伸向远方,旁边的行人将脑袋缩在大衣里抵御着侵袭的寒风。
车走了一半的路,突然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看一眼发动机,随口骂了一句,对着车上的人喊道,“车走不了,你们下车等下一班。”
车上的人愣了一愣,议论几句,嘟囔着不情愿地依次下了车。
我把手缩回到袖子里,冷风吹过脸庞有些刺痛,又有些微热。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念头直冲脑门,我离开要继续等车的公交站,转身走进了背后的一条平房居民小巷。
清晨的小巷人不多,只有几家早点摊在冒着白气,老板站在门口招呼着来人,寥寥几个人裹着棉衣端着铝锅在排队买早饭。
我慢慢往前走,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想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多停留片刻。低头走到巷子中间,听见一个清越的女声说,“来碗牛杂面,热乎的牛杂面咯。来一……”
我抬起头,有些发呆,卓凡。
她看见我,也是一愣,声音卡了半截。
我揉揉眼睛,没看错,真的是卓凡,系着白围裙的卓凡。
她怎么会在这里,会系着白围裙,会在早餐摊招揽生意。她不是财阀的女儿吗,不是应该在度假,不是应该在选秀,为什么呢?
一时间蒸腾的白气蒙在我的眼镜上,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
卓凡拍拍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进来坐吧,外面冷。”
我跟着她后面进了小小的店,从里面站起来一个面相老实的中年男人,有些木然地对我说,
“来碗牛杂面,要辣不?”
卓凡想说什么,我赶在她前面道,“一碗牛杂面,不加辣子,谢谢您啊。”
中年男人转身打着火,开始切面。
卓凡在我旁边坐下,拿了一双筷子放在桌子上,又在围裙上擦擦手,看着外面出神。看着她难得面无表情的脸,看着她桌子下绞在一起手指,一刹那间我已经不想再问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属于自己的空间。谣言再多终究不是真实的自己。
我从桌子上拿起筷子,学着她冷哼的口气,“怎么来你家门口了也没个笑脸相迎。”
卓凡微微顿了一下,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从前的神态,“姐这不在旁边侯着呢嘛,我是卖面的,又不是卖笑的。”
她端上面来,就又走到门口招呼别人。我回头去看,短短的头发依旧英气地甩甩,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以前就那么无缘无故讨厌她。
吃完早饭出门时,她斜靠在柜台后一边抄歌词一边哼歌。我把钱递给她,“什么时候来上课。”
她没抬头,把钱扔进抽屉里,云淡风轻地道,“过几天吧,我妈刚走,我爸还撑不起来这个店。”
走出店门,我大步往回走,迎着风努力将眼泪逼在眼眶里不让它留下来。
(3)
卓凡重新回来上课前,一个男生说自己曾经在一家商场开业典礼请的庆祝表演上见过她,说她漂染着头发,画着大浓妆在台上唱歌。
班里的人私下里又有小道消息称,卓凡的老爸投资失败,她不得不唱歌养家。
我听了他们神秘地扎堆议论,咧咧嘴,摇头接着看书。
卓凡回来上课的那天,迟到了。宽大的校服罩在她娇小的身上,依旧仙气十足,只不过她的脸色有点暗,头发乱糟糟的。
进教室的时候,班里有人吹起了口哨,像是迎接落难的公主。
她坐下来打开练习册,飞快地转着笔盯着书发呆。我犹豫了一下问,“怎么了?”
她咬咬嘴唇,把笔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没事”。
课间操的时候,大家都在懒洋洋地伸胳膊伸腿勉强跟上节奏。女生们小声谈着明星八卦,男生们评论着路过的女生哪个漂亮。
突然一个高个子的女孩从远处怒气冲冲跑过来,跑到卓凡面前,一把推倒她,“你个不要脸的,凭什么和我抢男友,你也配。”
女孩瞪着眼睛要活吞了人一般,班里的同学立马围了上来,卓凡没料到她突然出手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女孩上前又是一脚,狠狠踢在卓凡的肋骨上。
班里的同学大声惊呼了起来,却没一个人上前阻止。女孩居高临下看着卓凡,牙缝里挤出话,“你最好认清一点,别到时候后悔。”
卓凡捂着心口皱皱眉准备站起来,女孩见状又要上前踢她,卓凡低声却有力地冷喝道,“再动脚,你试试。”
女孩有些被她突如其来的阴冷怔住,卓凡站起来拍拍手,挤出围着的人群,女孩想追出去,却被同学们围着问个不停。
课间操回来后,我小声问她,“到底怎么了。”
卓凡一只脚踩在我的凳子上,拍拍心口笑道,“你不都看见了嘛,我成了狐狸精,被人找上门了挨打呗。”
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想起她那天靠在柜台上绞手指的样子,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后来几天班里盛传,卓凡在外面唱歌的时候勾引了一个富二代公子哥,谁想的到公子哥的女友还在我们学校上学。女孩不依不饶闹到了学校,据说她老爸才是给图书馆捐五百万的,教导主任连着一周找她们俩谈话,狠抓校风校纪。
班里有的男生堵在门口,看见卓凡走过来笑着说,“大小姐嘛,还要脸不了,我借你。”我听着有些气愤,却不敢说什么,卓凡就像看笑话一样好笑地瞅他们一眼。
(4)
随着期末考试的到来,班里的流言疯语才消停下来,卓凡又隔了一周才来上课。自习课的时候,我把笔记本递给她,她拿过本子翻了一下递还回来,凑过来说,“下学一起走。”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又拿出镜子开始补妆。
下学后,我们一起走出学校。外面昏黄的天上飘起了雪花,道路湿漉漉粘乎乎的。卓凡单肩背着书包,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点上。
“你……”我实在不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
“得了,反正都被上坏女孩的名堂了,多一样少一样的又能怎么样。”她斜着眼睛笑,像是很有趣似的吐出了一个烟圈。
“到底怎么了最近。”
“没什么,我打算退学了。”她冷哼一声,弹掉手指上的烟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爸一个人供不起我,再说了我想去唱歌,不想上学了。”
“这么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
卓凡甩甩头发,深吸一口烟,“原来你这么无趣的人也关注八卦啊,哈哈哈。”
我有些羞赧地不再说话。对啊,我不是不对这些事情感冒吗,但为什么那天课间操也挤在人群里看着卓凡挨踢,为什么听着男生起哄默默不说话。面具戴的太多,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好了,你这个人又自己瞎想去了。我又不是嘲讽你,再说了活在世上,人受挤兑本事高呗。”
她扔掉烟头,抬头深吸一口空气,又缓缓呼了出来,“我确实在外面揽活唱歌。但遇见那二世祖也是偶然,他们家的企业开门。再说了他追我的时候又没说过他有女朋友,我知道的时候就和他散了,谁知道这龟孙子不依不饶。”
卓凡说得很慢,我们走得很慢,脚印踩在新雪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痕迹,不知要延伸到哪里。分开前,她靠在巷子口的墙上,又拿出一支烟望着天说,“早点回家吧。”
我走出很远才又回头,她依旧在墙上靠着吸烟,朦胧的雪雾混着袅袅的细烟环绕着她瘦小的躯干。或许她的世界我永远不懂,或许我的世界她永远不屑。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爸妈都急坏了。看见我冻得通红的脸,不由得说了两句。我拖着书包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躺在床上。
明天,我就又会有新同桌。
明天,卓凡会有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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