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上师说过，世间只有第八十一座山，没有第八十一座寺。
能空师父的灰色僧袍上有七八个补丁，阳光下，显得越发的灰暗，老旧的样式，还透出不同的深浅质地，看上去少说有几十年的光景了。
“我们总是擅长离奇的开场，好像这样讲故事真的要高明许多。第八十一座山，都够我们取几本真经了。只怕又是徒劳一场。把故事听了认真。”我紧走两步，跟在了他的后面。
“凡迷者，迷于悟。不可得心即是佛心。徒劳一场的不是故事，是得失心。”能空师父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奈多觉悟。这座山的名字。它是天上掉下来的山。”
“天上掉下来的山，神仙种的凡迷草，阴阳界的离魂毒，我一定是罪孽深重，三界纵横了。”
话语里似乎包裹着一些别的情绪，藏不住，露出一些余味来。我一向温和，很少主动发难。今日说这些话，隐约有怪罪之意，自己也颇感诧异。寻思许是鱼儿的事有点扰乱心智，以致失了分寸了。
能空上师不知是否觉察了什么，也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领着我急急向前赶去。
我们又往上走了一千多米。正午时分，恰恰赶到卡格博峰的身影里。不知是否有了高原反应，呼吸渐次短促起来。太阳照得浑身烦热，背心处已经透湿，心内隐隐一股业火，涌上头来。眼前略有恍惚，白色的山峰也着了火，发出微微的红光来。
我一头倒在火堆里，没了力气。村长和能空师父赶紧折转回来，将我拖到了荫蔽处。
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温度感觉要低好多。能空师父从我的背包里取了点高原安，给我服下。歇了片刻，燥热消退下去，呼吸也畅快了些。
远处的雪山往近处凑过来，不只有冷的气息，还送来了其他的味道。人的味道。我怕生人，怕他们身上的人味儿。
山间刮起了旋风，吹起地上积雪，在空中拉起了一条雪的帘子，将外面的世界蒙住，最好不要掀开，露出丑的面容来。
村长突然叫了两声，很快被能空师父止住了。
风耍起了流氓，把帘子掀起老高。露出不远处好多个黑点，竟有点像那些蚂蚁。蚂蚁总是要朝我奔来。哪怕我想拉起雪帘子，我是怕生人的，生的人。
来了十几个生人。五个喇嘛，后头跟着七八个藏民，拄着小腿粗细的拐棍，却有一人来高，这拐也不寻常了些。领头的喇嘛年长许多，手里一串念珠。快步走到跟前，朝能空师父拜谒下去。
“恭请能空上师回寺。”
能空师父略一愣神，赶紧合掌还礼。
“永宁寺离此路途尚远，你们几人脚力如何能及。莫非早就候在此处？”
“正是。昨夜须净坛法相大显，能海连夜赶来。”他欠身让出身旁一位瘦高僧人，接着道，“堪布江央守在此处多年，专为恭候上师。”
瘦高僧人合掌行礼，恭敬道：“贡布上师示寂三年，留下衣钵传承。嘱我等候于此，少则数载，多则数十载，方可迎回上师转世。”
“能空确为师父法相所赐，不过才昨夜之事而已。且我已垂垂老暮，何来转世一说？”
“师父早有法旨，我等愚钝，还未参悟。”年长能海顿了一下，指着能空师父又道：“这粗布法衣为我寺历代上师所传，原本以为莫名丢失，现在想来，师父定是早有安排，今日终遂了鸿愿了。”
能空师父正要解释，一旁堪布江央上前道：
“上师莫要推辞，此乃玄玄天机。昨夜天有异象，须净坛现了五彩极光。永宁寺五百多年，至今仅见闻两次。师父曾说，五彩极光乃天地预兆。或有灭世灾祸，或有大德活佛。果不其然，应了能空上师。”
“这身法衣是黑月师兄所赠，没曾想竟是师父亲身所传。”念及此处，朝虚空出深深稽首。
“上师识得黑月师兄？”能海吃惊问道。
“颇有渊源。一言难尽了。”
“还请上师回寺住持。”众人又行大礼，跪拜下去，也不管能空师父如何搀扶，就是伏地不起。
“师父另有法旨交办。我十数日即可回转。”
众人见执拗不过，这才起身。天上的日头更盛了些，照得这神山阴影往后退了半步。乱风止住，雪帘也扯了下来。
我心头再生起烦热，眼神恍惚，这雪山又烧了红火。
村长突然狂吠起来。我心内不安，揣测这又是生了什么事端。眼前的景象已变得模糊不清，眼里尽是雪山烧起的火，火光中依稀看见村长在暴怒狂吼。
它扑过来，围着我转圈，朝着我一阵狂吼。
片刻，眼前出现了一堆模糊人影，他们围上来，举起了手里的木棒，耳朵里突然爆发出声响，传来藏民生硬的呼喊声，带着激愤难平，还有深深恐惧：
“打死他，快打死他。就是这鬼东西......”
我喜欢恐惧。恐惧让我清醒。
我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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