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UFO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我见过UFO，你信吗？”王国七躺在热得有些贴人背的凉席上，对身旁的人说道。

“又这么说。”赵芸可能是太困了，她的声音像是上下唇好不容易撑起来，才蹦出这几个字。

“我真见过。在我小时候。当时我才七八岁，”王国七推了推一旁的赵芸，她翻了个身，“那也是夏天，但那天特别凉爽。我看见UFO的时候，正横躺在床上，两条腿悬在空中。它来的时候，窗户外面整个世界都亮了，屋前的竹林沐浴在一片光辉之中，我整个人都好像暖洋洋的。它是一个飞碟，悬在竹林旁，停了好久。当时我就在想，它怎么不把我带走呢？我跳下床，朝它挥手，可是它飞走了。”

王国七想到小时候他在一堆书刊报纸中发现了UFO这个新名词，报纸上说有个美国人见到过它。那时候他就觉得总有一天他会见到UFO，然后被它带走，经历一场旷世之旅，然后帮世人破解外星人之谜。他会是英雄，他想。

“芸，你说它咋不带我走呢？”王国七挠着腿，然后“啪”的一下打下来一只饱腹的蚊子，血凝在蚊子尸体周边，王国七的手掌出现一点暗红。

“你别说了，热死了，睡吧。”赵芸往墙边挪了挪，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好像被热空气给逼上去似的。

王国七不死心，又说道：“我一定会见到它的，如果它不带我走，我就把它打下来，我是个英雄！”他一激动，膝盖撞到床板上，发出“砰”的响声。

赵芸猛地坐起来，长头发像柳枝绕着柳树一样分散在她的头颅周围，朝王国七吼道：“你睡不睡？你那UFO，多半是做梦，你都三十七了，你省省吧！隔壁村王二狗还说他要去百慕大呢，现在人影在哪都不知道。”

“他准是在百慕大遇到什么神奇的事了，我看过，有人会在那消失，隔几十年后再回来。回来的时候还是和他消失的时候一样年轻。王二狗那小子，我打小就看他行！”

“哼，”赵芸冷笑一声，“那你就求UFO回来接你吧！”她把他枕头抽走了。

王国七不吱声了。头贴着发热的凉席，有颗火种在他脑海里烧，他愈想，这火就蔓延得愈开，直到把他吞噬。火星子溅出来，呲呲作响。

第二天王国七就去了村里的农家书屋。

“管理员，这几本都给我借走吧。”王国七把《世界未解之谜》《飞碟出没的世界》一本本垒在管理员面前。

“有点多，慢慢登记，”老管理员往上推了推他的老花镜，“诶等等，我记得你不是小学毕业就没读了？”

“是。”王国七挠着他的后脑勺答道。他的头顶有个疤，所有的头发都绕开这个疤长，显得很是怪异，那是他十八岁外出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留下的。后来他回家接替父母的本业务农，这道疤却一直留下了。

老管理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多给他的书堆上放了一本新华字典。王国七憨厚一笑，把它也给加上了。他不像隔壁村的王二狗，王二狗读了很多书，还上了中专。小时候他和王二狗、赵芸一块儿学，可王二狗就是学得比他俩快，难怪王二狗能去百慕大，他却被UFO给抛下了。赵芸以前每次一提他俩的事，总说名字贱的好养活，王二狗就是，他王国七就差点意思。后来王二狗去百慕大了，她就不提了，她说他多半是个疯子。

其实王国七不应该叫王国七，他应该叫刘国七，他爸姓刘，他妈姓王，这方圆二十里没有一家儿子是跟妈姓的。可王国七不同，王国七去派出所登记名字的时候是外公带着去的，外公报的时候，就给报成了王国七，于是在村里闹出了个大笑话。可村里王是大姓，刘是小姓，他爸就委屈认了。每每看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他人生中一个莫大的缺憾，仿佛这委屈都是王国七给的。王国七打小就不敢正眼看他爸，也不想听人叫全名，还好大部分人都叫他“小七”。可赵芸不同，赵芸叫他“王国七”，结了婚也是。

赵芸小时候脸肉嘟嘟的，有婴儿肥。第一天上学扎了个麻花辫，王二狗揪着一小撮不放手，把她给疼哭了。王国七当时挺身而出，把王二狗摁在课桌上打了一顿，赵芸当场就大喊“王国七真帅”。他想让她别叫王国七，可纠结了半天，始终没能说出口。后来他们仨算是不打不相识，三个人一起放牛打猪草，一起到田里去拾掉落的谷子。再后来，王二狗用放牛的时间看书考上了中专，王国七用放牛的时间和赵芸定了一生之约。可是王二狗怎么就要去百慕大呢？那么英雄的事情，他王国七就不行。

王国七把一堆书捧回家，赵芸叼着烟站在家门口。那样子就像村口放的电影里的女刺客，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暗藏武功，一出手就能要人命。王国七怕赵芸，不是怕她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武功，而是怕她的嘴刀子。

“今天看书？”赵芸居然是笑着的，那笑吟吟的像样子简直像一朵花，加上那烟雾缭绕的衬托，那就是一朵白玉兰。

“昨天说去村口商铺学经验开店，前天去村书记家说看看怎么当村干部，今天翻书，”赵芸扫了一眼他抱的书，“找UFO？”原来不是白玉兰，而是一朵昙花，刚刚盛开现在已经开败了的一朵。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就决定要做的。”

“家里水稻要打药了，要除草。”赵芸说完然后摆出了两瓶除草剂，“要过日子就去除草，不过日子就我俩就一人一瓶。我陪你王国七一起喝。”

王国七把书放下，接过两瓶除草剂兑了水装在喷壶里，戴上口罩背着壶摇摇晃晃地往村口那几亩水稻田里去了。当初的UFO不接走我肯定是有原因的，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国七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着。

走到水稻田里，他看到一片一片的水稻在田里绿葱葱地站着。风一吹就东摇西摆，田里面还有田螺在慵懒地翻着身。王国七一手拎起喷嘴，一手按下喷瓶的开关，“可怜了这水里的东西了。”可是庄稼人，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伺候这一亩亩的水稻，怎么生活呢？王国七心里认定这就是要见到UFO必须经受的磨砺。

王国七喷着药，看那些液雾一拥而出又一拥而落，落在田里。他努力地吐出了一口气，除草剂的气味太重，口罩也挡不住。落下的就是农民的根，活下的都是农民的命。

“我的儿啊……”一个苍老的女声突然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呼喊道。

王国七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回头看到一队人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用白布盖了一个人。一个老人扑在担架上，身体蜷缩在一块，像是一块被风干了的肉。王国七越看越觉得熟悉，突然他把身上的壶往田里一扔，一片水稻被压倒到水里。

王国七拔腿就跑，套靴陷在泥里深一脚浅一脚，水稻一丛丛地倾斜。王国七冲上田梗冲到担架前和老人一样扑在担架前。那老人就是王二狗的母亲。王国七伸出手去揭白布，一旁的人不认识他，一个大汉伸手把他的手打落。“别碰我！”王国七朝那个大汉吼道。他的眼角已经发红，那样子像是欠了他一百万的人站在他面前一样。

王国七执拗地伸出了手，握住了白布的一角，用力一拉。白布下的人挺得直直的，王国七伸出手，肌肉僵硬，尸体上甚至有大块暗沉的尸斑。但人，就是王二狗没错。王国七终于将整块白布揭开了。一看尸体的样子，王国七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大汉也把头扭了过去。老人刚见到全貌先是一怔愣，随后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

“儿啊，我的儿啊。你个杀千刀的，我还没走，你怎么就先走了……”那鲜活了七十多年的声音在一声声呼唤中迅速苍老，王国七往一旁看去，仿佛身边这个老人的白头发都是刚刚那一瞬间长出来的。

王二狗的胸膛中插着一根钢筋，露出来的那一截明显被修剪过，伤口周围的皮肉往外翻着，整个尸体泛着通透的白。去百慕大的王二狗，回来的时候死了。王国七仔细在他的脸上寻找王二狗比周围人更年轻的证据，最后发现王二狗甚至比他们更加苍老。眼角已经出现了很多皱纹，头发是花白的，额顶的横纹也很深，这些无一不在告诉王国七，眼前这个人并没有经历未解之谜中的神奇穿越。

王国七一路跟着大汉去了隔壁村，他这才知道，王二狗当年上了中专，毕业分配却没分配到什么好工作，在一个快倒闭的小厂里打工。后来生活实在是熬不下去了，王二狗就学会了偷。村里隔三差五的丢东西，人心惶惶，日子久了，就有人怀疑到王二狗身上了。王二狗对外宣称他要去百慕大，几乎是在警察登门的前一晚连夜逃出了村子。

王国七记得自己当时太激动了，打包了个行李就要和王二狗走，还是赵芸问他不怕UFO回来接不到他吗，他才堪堪留下来。但是听到消息当天晚上他就去了王二狗家，把他前三十年的积蓄全塞给了王二狗，还说以后成了英雄记得让他也出名，别忘他做了贡献。王国七记得当时王二狗愣得比村头的电线杆子还直。现在他觉得自己傻得像个二愣子。

王二狗出逃了一段时间后本性不改，还是见谁偷谁，偷完就跑。这回他是偷了一个富人家的珍珠项链，富人家派人一直追，他不知道怎么跑到了工地上还爬了两层楼，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钢筋穿胸当场就死了。

王国七听着这太熟悉不过的浪荡子出门在外遭天谴般死去的故事，觉得这一切都好虚幻。老人哭了一阵在和大汉们讨论着就简下葬，毕竟王二狗的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王国七听到“就简”两个字时感觉眼前所有都朦朦胧胧的，耳旁都在嗡嗡作响。他曾经幻想过王二狗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那时他会比谁都年轻，行步矫健有力，他死后应该是由王国七的后辈来收尸了。一个英雄人物，办丧事应该要办七天七夜，唱戏的班子要昼夜不停地歌颂他的功迹。其实在他心中，他自己的葬礼也应该要是这样的。UFO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全世界都会听他说说UFO上的经历，他会告诉他们外星人长什么样，他会告诉他们他怎么活下来……而现在，周围人在说王二狗的葬事要就简。他晃晃乎乎地，就往外走去，他走过了村口，喷壶还在田地里倒着。这片田他父母耕种了一辈子，现在轮到他耕种一辈子。他走过了商铺，他小时候有说要开一家大商店，卖所有小孩子都喜欢的糖果。他路过了村支书家，他以前觉得村干部都是好人，他也要做个好人。

他回到了家。

赵芸在那里择菜，是要到吃饭的时间了。

“王二狗死了。”王国七对赵芸说。

“哦，那也算找到人了。”赵芸头也没抬，王国七看到她把豆角折成一段一段的。他惊诧于她的冷漠，仿佛王二狗不是她昔日的同学和玩伴，而真的只是隔壁村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对，也许消失七年了，王二狗在很多人那里只是一个名字。从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现在是一个污名。

王国七看了一眼桌上，空荡荡的，“我借回来的书呢？”

“给你还回去了，王国七。别老想那有的没的。”赵芸说。

“别叫我，王，国，七。”王国七很认真地说道。

赵芸瞥了他一眼，“呵，那叫你什么？对了，打完除草剂了？”

王国七没有回答，他走出了家门，往那片竹林望去。它不知道在那长了多少年，他只知道大约三十年前这片竹林见证了他当英雄的可能性。

王国七眨了眨眼，眼角有些湿润，他往天空看去，蓝蓝的天光秃秃的。他又眨了眨眼，这回他看到了一个圆盘形飞碟悬在空中。王国七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