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廊的天空

作者: 燕路遥 | 来源:发表于2023-12-27 01:5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翠云廊,苍烟护。

    这年夏天,我跟着考察队,走在翠云廊古木参天的路上,蓦然想起了这句诗。

    在脑海深处,幻出一沃绿野、一片天空来,像朦朦胧胧的旧胶片,透过双眼,慢慢与现实叠加、重合……

    乡路,燕鸣,牛车,田野……天空,拥抱大山,苍茫翡绿起伏……那绿,延绵到天尽头,淹没我的眼……白云,引我去山庙,跪求一个心愿……呼唤,有一片云听到,在匆匆赶来的途中……

    这些记忆属于十岁那年。我和三个小伙伴曾经到过这里,那时除了无数苍柏,只有一条朴素的乡路和一片静朗的天空……

    我脱离了考察队,东张西望,往前面一个三岔口快步走去。

    一棵粗粗的大柏树立在三岔口的路边。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几乎没怎么变。在与我头顶齐平的树身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孔,染了些岁月的风尘。

    我还记得,这儿曾订过一个生锈的铁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大柏树湾”。没错,它以前是个车站。

    初夏的雨刚停,阳光下,苍烟渐褪,眼前的古柏道渐渐在我视野里清晰起来。抬眼望去,光影蒙蒙中,绵延不知尽头的古柏,高高笼在头顶,像一条苍翠古老的时光隧道,直通往记忆的深处。那深处,薄薄的尘土飞扬,沾染在几双小小的脚印上,将我拉回到十岁那年…

    那年春天,父亲从军区转业。他是四川人,一直想回故乡去,他选择去一所大型军工厂工作。工厂是三线建设单位,建在蜀地群山中一个小城的边上。

    我随父母离开熟悉的北方城市,火车穿过茫茫秦岭,向南进入四川后转长途汽车,过了剑门关,又经过了无数陌生的田野城镇、山峦森林,一路奔波,向那座我从未听过的小城而去。

    因为父亲的一个决定,我必须离开熟悉的城市、朋友和学校,这令我很生气,一路上我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当我坐在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上昏昏欲睡时,父亲突然叫起来:“快看!金牛古道到了!这些古柏几千年前就种下了,是三国风云的见证!”

    “这是哪儿啊?”我睡眼惺忪地往外看,车窗外是一棵棵粗壮的树木,它们正稳稳地向后跑,一棵接一棵隐入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之中。

    “翠云廊,苍烟护。这里叫大柏树湾,这条路就是古蜀道。再有三个小时我们就到新家了!”父亲叹道。

    苍翠的绿穹如云般梦幻,阳光与尘烟氤氲着长路……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记住了这句诗。几千岁的树,它们可真大!我贴着玻璃努力扭头看,车子顺着大路离开了那条翠云簇拥的廊道,愈来愈远,远远地变成了一道起伏的、如烟的绿波。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隐藏在大山里的小城。

    这个小城太小了。一条河,一条大路,几排房子,就是整座城。

    工厂在大路的尽头,后面就是山丘和乡村。厂子很大,高高的红砖墙威严耸立,墙后面远远伫立着两个大烟囱,冷冰冰的一点儿烟气也没有。不仅没有烟气,也没有人气,巨大的铁门两边刷着国营工厂编号和一些标语,散发着一股古旧又威严的气息。

    我不喜欢这冰冷的气息,嘟着嘴不肯进门去。父亲对我说:“工厂大部分已经搬迁到成都附近一个城市的新厂去了,我们只需要在这里过渡一下,最多一年。”他知道我不高兴,向着我小心地安慰,但这话更像是他在给自己打气。我又撅起了嘴,既然爸爸也不喜欢这里,他干嘛非要到这里来?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多长啊!

    第二天,我转入当地唯一的的学校,班主任姓张,是个四十来岁的男老师,他把我带到班级,按照惯例,让我先作一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我一开口,讲台下的同学突然开始爆笑,笑得乐不可支,有些还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我被弄得莫名其妙,惊诧地住了嘴。突如其来的嘲笑声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必须瞪大了眼才能忍着不让它们掉出来。

    “莫笑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生站起来大吼一声。笑声小了许多。

    “好了好了!有啥子好笑的?阿健,你先坐下。陈俊生,你给我站到后头去!”拍桌子笑得最厉害的男生被张老师厉声叫起来,站到教室后面罚站去了,但他站在那里还忍不住地笑,笑得一抖一抖的。

    张老师继续训话:“这位同学从北方来,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比我教你们的标准!今后大家要多向她学一学,特别是要把拼音学标准,要把普通话讲好!听见没有?”

    讲台下安静了,张老师又问:“哪位同学愿意和新同学一起坐啊?”

    几十双眼睛打量着我,都不说话,我的心情愈发忐忑不安。等了好一会儿,一只手举了起来:“张老师,我愿意。”

    那是一个女孩,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我松了一口气,赶紧背着书包坐到她旁边去。

    她把她的书包使劲往边上挪,给我空出一大半空间来。我感激地向她笑了笑,可能笑得比哭还难看,她便温柔地说:“你好,我叫周小红。你莫介意啊,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来过转校生,也从来没有来过讲普通话的人,他们就是好奇,熟悉了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我讨厌这个地方,我什么都没了,没有了整齐的军区大院,没有了熟悉的同学,连熟悉的语言也没有了,有的只有一座破旧的小城和工厂,还有这些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一见面就恶意满满的同学!都怪爸爸,非要到这么个地方来!

    我心里不断祈祷:一年赶快过去吧,让我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放学时,我和小红在校门告别,转身往家走。那个叫做阿健的男生跟在我身后走,我心里感激他为我解围,放慢了脚步,想和他打个招呼,他却皱着眉绷着脸,突然转身钻进路边一大片玉米林,消失不见了。

    我愣在原地,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与新同学渐渐熟悉起来。阿健是班长,他不苟言笑,但很能干,把班上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张老师常常让我上台领读课文,纠正同学们的发音,他们便不再笑话我的口音;因为我的作文常在校广播里播放,同学们又对我多了些敬佩,我的日子渐渐好过了起来。

    但我对这个地方的讨厌感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每天都在算离一年还有多少天。

    我和小红成了好朋友,我向她讲北方的雪,她教我点星星灯。据说,凌晨时分对着启明星点灯许愿很灵验,于是我们约在一个清晨偷偷去点灯。我再一次许下强烈的愿望:老天,请让我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一天,我看到小红有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里面的人物兵来将挡打得好不热闹。我想起哥哥最喜欢这种打仗的连环画,便向小红借来拿给哥哥看,没想到他竟然把上面骑马打仗的人物通通剪下来,拿去和他的同学们玩“吹将”,我顿时傻眼了。

    没办法,我只好满怀歉意地向小红道歉,希望可以另外赔她一本。她大吃一惊,面露难色:“糟了,书是陈俊生的,他可宝贝了!”

    我一听就呆住了。这个陈俊生,自从上次因为嘲笑我被罚站,他一直对我抱有极大的敌意,看到我就对我翻白眼。现在我弄丢了他的书,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我呢!

    没办法,我只好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去向他道歉,他果然暴跳如雷。

    “我这一本是一套里面最好看的一本,你拿什么赔我?!我告诉你,就算你能赔我也不要,我就要我原来那一本!你这个讨厌的外省人!”

    他不要我赔,还把我骂哭了。

    “还不还?你要是还不了,我现在就把你的书包丢到厕所去!”他说着就粗鲁地把我的书包从课桌里拽出来,作势就要行动。

    我又急又气,哭着拉住自己的书包不放手。这时阿健跳了起来,上前揪住陈俊生的头发一拳打在他背上。

    “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人!”他一拳一拳打下去,打得陈俊生嗷嗷叫。

    小红急忙去拉两个人,连连喊:“别打了!别打了!老师来了你们都要挨骂的!”

    阿健不停手,骂道:“他老欺负人,就该打!”

    张老师很快来了,把两个人强行拉开。陈俊生狼狈不堪,头发被揪得像鸡窝,鼻血滴在衣领子上,看样子是被打得狠了。张老师问了缘由,拿纸叫陈俊生把鼻血擦了,生气地说:“啥子事不能好好说?同学之间打成这样像什么话?阿健,跟我去办公室!”

    阿健垂着头跟张老师走了,小红拉着我跟在后面,湊在办公室的门缝偷看。

    我认为阿健一定会挨张老师一顿狠批,请家长肯定是少不了的,没想到张老师却只是不痛不痒地说道:“我知道你嫉恶如仇,但打人不行,那样你就更加错了,知道了吗?”

    阿健点点头,张老师又说:“最近有没有什么困难?学习成绩有点下降了喔,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跟我说,知道了吗?”

    阿健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好,回去吧。不能再打架了啊,你可是班长!难道要教同学们用暴力解决问题?你要当同学们的好榜样!知道了吗?”

    阿健把陈俊生打出了鼻血,张老师竟然就这样用三个“知道了吗”轻描淡写地放过了他,我和小红都感到很吃惊。

    阿健走出来,看到我们偷看,脸一下子通红,低下头快步走了。

    小红担心地小声对我说:“陈俊生肯定会回去告诉他爸爸,他爸爸是粮食局的,很厉害,你说他会不会来找阿健的麻烦?”

    我心里一紧,不由担心起来,我不会连累了班长吧?

    下午放学后,阿健还是照样跟在我后面,我鼓起勇气停下来等他,等他走近一点,我对他说:“谢谢你班长,我会尽快让我爸爸买一样的书还给陈俊生的。”

    他脸又红了,忙说:“不用谢,他经常欺负人,我早就想教训他了。”

    这个班长很仗义,但却总是一副严肃的、紧绷绷的样子,还特别爱脸红。我看他很紧张,就岔开话题:“班长你每天都跟我走同一条路,你家住在哪里?”

    他指了指玉米林后面:“在那后面,不远。”

    我高兴地说:“那我们就可以每天放学同路了!”

    他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问:“张老师说我语文不行,你……愿不愿意帮我补习一下语文?”

    我点头说:“好呀,当然愿意了!”

    他笑了起来,指着玉米林里的一条小路,很有礼貌地说:“好,谢谢你,我要从这儿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

    我目送他走进那片青纱帐,他跑起来,书包欢快地在他背上一甩,消失在那片密密的玉米林里。

    我把书还给陈俊生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他不仅不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而且还常偷偷地看着我和阿健、小红三个人发呆。

    我觉得阿健虽然把陈俊生打得狠了,但却把他打服了。

    初夏的时候,学校打算新修一间体育馆,因为没什么经费,买不了更多建筑材料,所以为了节约,便想了一个办法:抽出一天设为劳动日,让各年级学生自带背篓,一起去门前的大河,下河滩背石头去。

    正好那条大河处于枯水期,河床的卵石全部裸露出来,不仅多不胜数,而且完全免费。

    我家里没有背篓,只好拿一个大的布袋子去河边装石头。

    河边的景象十分壮观,男生们兴奋地背着背篓,嗷嗷叫着冲下河滩,比谁装得满、跑得快;女生虽然文雅,但手脚灵活,也不甘落后。不上课来劳动,就相当于放假,再想到我们会多一间体育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

    我装了一袋子鹅卵石,使劲拖着往岸上走,河岸虽然不高但却很陡,我两只手拖着袋子,脚下直打滑,半天爬不上去。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我的袋子一把夺过去,那个人背上背着背篓,手上拽着布袋,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他差点滑一跤,稳了一下又继续往上爬。

    我愣住了,竟然是陈俊生。

    小红惊奇地咦了一声,和我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阿健也过来了,他看到陈俊生竟然在帮我搬石头,也张大了嘴。陈俊生站在我们三个面前,拖着布袋,吭哧半天,憋出一句:“对不起。”

    我连忙说:“没关系。”

    阿健舒展了眉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陈俊生加入了我们,三人学习小组变成了四个人。我们放了学,一起写完作业,便去爬山探险,抓蛐蛐扑蚱蜢。

    在小伙伴的带领下,我熟悉了小城。它虽然小,但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秀丽景色。这里有太多我在北方从没见过的树木花草,高高低低的绿掩映着古朴的城,河流从树影婆娑中奔腾而过,因为很小,它反而成了对广阔大自然的适当点缀。我慢慢觉得:小城很美。

    河水涨起来以后,我们让俊生放哨,下河去摸一种叫石趴子的小鱼。这种小鱼很傻,只要找到一块石头,就会牢牢趴在石头底下,也不知道逃跑,一翻一个准。我们去小红家,小红的妈妈厨艺很好,用调好的面粉裹了小鱼,炸得脆脆的,给我们当零食吃。

    这下开启了我们的串门玩法。每次小红妈妈都会做好吃的,她给我们炸了很多“猫耳朵”,临走给我们一人装一袋,但阿健的那袋特别多;我们也去陈俊生家玩,他的爸爸和蔼可亲,拿了零食热情招待我们,似乎根本不计较阿健打了陈俊生,还说:“男孩子们之间,打打架很正常,不打不相识嘛!今后要互相帮助啊!”

    我隐隐觉得阿健有些特别,特别到张老师、小红妈妈和陈俊生爸爸多多少少都有点“特殊”对待他。我不由得常常悄悄观察阿健,想找出他的特别之处,但看来看去,他除了是班长,有着恩怨分明的个性,就是一个普通的男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我的父母知道我不高兴来这个小城,原本很担心我,尤其是父亲,对我格外小心翼翼。看我有了好朋友,他很高兴,三个同学每次来我家,也是热情款待。

    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阿健从不提自己的父母,也从不邀请我们去他家玩,

    我很疑惑,小红悄悄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阿健的家长来过学校。我暗自揣测:难道阿健是孤儿吗?

    每天我和阿健同路回家,他跟我走一段儿,就会钻进那片玉米林子消失不见,那片青纱帐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呢?

    阿健越是这样神秘,越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有一天放学后,我们照常走到玉米林,等阿健的背影消失在挤挤挨挨的绿叶中,我便偷偷地跟了进去,想看看他究竟住在哪里。

    玉米林很高,我侧耳听着玉米叶子拂过人身上窸窸窣窣的声音,眼睛紧紧盯着叶子摇动的方向,尽量保持距离、轻手轻脚,悄悄穿过了那片宽阔的田地。

    我远远望见几排小院伫立在山脚下,像是一个厂矿的宿区。一棵大刺槐树下有一座瓦房,那房子似乎发生过火灾,墙壁黑漆麻乌的,边上还有塌陷的的地方。不过,又有些新盖的木屋顶和新砌的墙,一些红砖散落在墙边。阿健就消失在那道墙的另一边。

    我轻手轻脚绕过去,从一扇木门向里望。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院子里堆着些木柴、锄头、簸箕……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

    阿健急急慌慌地在房间与院子之间进进出出,一会儿抱木柴,一会儿去水缸打水,一会儿又去淘米……他忙个不停,淘完米又进屋去了,而那女人仿佛没看见一样,坐在那里兀自望着天发呆。

    “你找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问,把我吓了一大跳。一个女人端着一大碗汤,正要走进门去。

    “我……我是阿健的同学,我来……问作业……”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喔,那进去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门去。

    女人把汤碗放在屋檐下的一张旧桌子上,指着晒太阳的女人对我说:“这是阿健的妈妈。”

    她又对阿健的妈妈说:“这个女娃是阿健的同学,来问作业。”

    “阿姨好!”我有礼貌地打招呼。

    那发呆的女人有了点反应,眼睛慢慢从天上转到我脸上,慢吞吞露出了一点笑意。

    “同学……喔……来耍啊……来吃糖啊……”

    还没等我回答,她的眼神又往天上飘,飘远了,身体一摇一摇的,对我们视而不见。

    送菜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唉,她有时好点,有时又不认得人,阿健一个人照顾这个家,太不容易了……你帮我跟阿健说一声,这个汤是我煮给他娘俩的,趁热喝。”

    她刚离开,阿健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眼睛一触到我,像被雷击到一样,刹那间脸色变得煞白。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白着脸,嘴唇都有点哆嗦,惊慌失措地用双手抓紧了系在腰上的围裙,眼睛像突然受惊的鸟扑腾躲闪着。

    我正想解释,他忽然又怒了,对着我低吼:“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你出去!出去!快走!”

    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把整张脸都涨红了,作势就要来推我,我吓得退了几步,转身就逃。

    我跑过那棵大刺槐树,慌里慌张钻进玉米林,在里面绕了好久,终于跑回了大路。

    回到家,我喘了半天气,慢慢才回过神来。

    原来,阿健的妈妈是个……“疯子”。

    他那样生气,是因为我撞破了他的秘密吗?他不希望朋友们知道他家的真实情况,是怕我们看不起他吗?其实,我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这个而害怕,或者瞧不起他,反而觉得:他这么小就担起照顾妈妈的重任,很难……也很了不起……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偷偷跟踪他确实很不对,不怪他生气。明天,我跟他道歉吧……

    第二天,我好几次想跟阿健说话,可他根本不给我机会,上课不看我,下课就躲开,一副非常讨厌我的样子。

    小红觉得奇怪,问我:“咋啦?你和阿健吵架了?”那边俊生也在问阿健,阿健低着头不理他;我心里很难过,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天,俊生的爸爸来学校,代表粮食局在班上搞了一个奖学活动,根据班上同学的表现综合评分,颁发奖品表彰积极进步的同学。奖品除了一些水果糖,都是些米啊面啊。小孩子只对糖果感兴趣,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馋得流口水。张老师和同学们的评分里,阿健作为班长做出的贡献最大,所以让他先选,阿健选了大米和挂面,水果糖则分给了其他同学。

    陈俊生的爸爸不动声色地表扬了阿健:“你们的班长很坚强,不仅管好班上的事情,成绩也不错,希望他继续以独立自主、自立自强的好品质,给同学们做好榜样!今后我们的表彰活动会经常举办的,希望同学们都努力拿奖!”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偷偷溜回教室,把得到的水果糖悄悄放在阿健的课桌里。

    足足有一个月,我们陷在互相不说话的尴尬境地,他的眼神一碰到我便立刻躲开,发作业本都要绕开我的座位。

    夏木森森的时节,张老师组织我们去城南郊外的松林山野炊郊游。全班背着准备好的干粮和炊具,排队徒步去。路上俊生主动来帮我背书包,他安慰我说:“阿健这人,有点骄傲也有点犟,从来不愿让人看到他软弱的一面,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吃惊地问:“你……你知道他家里的事?”

    俊生点点头,小声对我说:“我爸说,阿健的爸爸是做保密工作的,好像跟铁路有关,两三年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没有其他亲戚,就只有自己照顾妈妈。”

    原来是这样……可阿健和我们一样,还只是小孩子呢。唉……

    到了松林山,我心里回想着俊生的话,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其他同学早就分好了小组,欢快地找石头垒灶、拾柴火,开始野炊,我却心不在焉。等大家开始吃饭,我便一个人往松林深处走去,找了个深草丛躺下来,望着天空的松针摇曳,想着怎么才能帮到阿健。

    可我也是个小孩,能做什么呢?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周围没有人的声音,风更大了,松涛阵阵,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咆哮嘶吼声。

    我害怕起来,就剩我一个人了吗?我赶忙站起来,慌不择路地乱跑,一边跑一边喊:“喂!你们在哪里?”

    诺大的山林空荡荡,只有风的呼啸声,没人回应我。我无助地哭了起来,我不识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几个小小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从山顶上顺着风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赶紧大声回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手脚并用往山坡上爬,三个小小的身影也向着我的方向来了。

    阿健冲在最前面,他满头大汗跑到我跟前,急得跺脚:“你怎么一个人跑了!”

    小红紧紧拉住我的手:“哎呀吓死人了!”

    俊生舒了一口气:“找到就好,赶快回去吧!张老师也急坏了,出发以后才发现你丢了!”

    我一边走,一边哇哇大哭。他们三人又七嘴八舌地安慰我:“别怕别怕,没事了!我们陪着你呢,别怕!”

    从那天起,我和阿健和好如初,他放学又肯和我一起走了,还愿意跟我讲他父母的事。原来,他爸爸也是转业军人,在川陕铁路上工作,因为要执行秘密任务,所以两年多没回来了,不能写信,不能联络,工资都是通过村长转交的。他妈妈两年前突然就病了,在医院昏睡了一个多星期,醒了之后,脑子就糊涂了,大部分时候,就连阿健也不认得。

    “我妈妈生病以前可好了,爱笑,做的饭也特别好吃。我想,等我爸爸回来,她一定就会好起来的!”阿健充满希望地说。

    我也用力点点头,同样充满希望地说:“嗯!等你爸爸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快要放暑假了。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红,

    她沉默了许久,悄悄说:“我们又去点星星灯许愿吧!这次去东边山上许愿,那里高,一定灵!”

    我们约好第二天凌晨五点半在厂大门见,许愿的小山不远,就在厂子后面挨着。晚上我早早准备好手电筒压在枕头下,每隔一会儿就偷偷看下表。

    到了五点半,我穿好衣服悄悄溜出家门,小红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我们手拉手朝小山走去。两道手电筒的光芒刺破了凌晨的昏暗,在阴暗的上山小路上随着我们凌乱的脚步乱晃。我突然有些害怕,这样黑,这样冷,又这样静……她拉着我,不停对我说:“加油!快到了!”

    终于走到山顶,周围一下子变得很空旷。窄窄的山顶上有一个破烂的小石台子,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做好的瓶子烛台,把火柴递给我,郑重地说:“现在我们一起点亮星星灯,然后一起闭上眼睛许愿,等流星划过启明星,愿望就能实现!”

    火柴发出“哧”的一声,仿佛充满了魔力,蜡烛的火焰吃力地晃动了几下,然后忽然变的很稳很亮。我们低下头开始在心里许愿,我偷偷看小红一眼,她睫毛长长的,烛光让她的身影多了一圈模糊的光晕。

    可是许完愿,我们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流星,天色已经微微亮,只看到遥远的启明星镶嵌在天空上。

    小红说:“就算没有流星,愿望也一定会实现的。因为我的心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许愿!”

    我重重点头:“嗯!我也是!他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日子在我们一天又一天的盼望里溜走了,就要放暑假了,我们始终没有等来愿望成真的消息。我和小红,还有俊生悄悄决定,周末和假期去帮阿健家帮他干活,让他轻松一点儿。

    阿健看到我们的到来,很意外,但也很高兴。他骄傲地向他妈妈介绍我们:“妈妈,这是我最好的三个好朋友!”

    他的妈妈还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阿健喊她,慢慢看向我们:“喔……乖……吃糖……”其实,他妈妈虽然生病了,但还是很温柔,一点儿也不可怕。

    俊生看到围墙边火烧过的地方,问道:“怎么还起火了?”

    阿健说:“我妈妈清醒的时候,想给我做饭,做到一半发病了,忘记烧着火……幸好邻居们发现早,一起来把火灭了。后来我把所有的火柴全收了,村长伯伯还找铁匠给灶台安了小铁门上了锁,我上学的时候,附近的姨婶有空就来帮我看一看……”

    正说着,几个叔叔伯伯推着三轮车在墙边喊阿健:“阿健,今天我们有空,找了点砖,争取帮你家把墙补好哈!”

    我们抢着去帮忙搬砖,他们笑了:“你们小孩子好好读书,这些活儿不用你们帮忙!”

    阿健说:“这里的人平常都很照顾我和妈妈,等我爸爸回来,等我妈妈好了,我们一定要回报他们。”

    学校的体育馆修好了。放暑假那天,学校组织了一场亲子运动会来庆祝,来参加运动会的大多数家长都是爸爸。热闹的赛场上,独独少了阿健一个人。我们比赛完,爸爸们先回去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找阿健。他此刻心里一定不好受。

    我们跑出校门,远远地,看见张老师和阿健坐在大河边上。张老师在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着什么,阳光洒在他们一大一小的背影上,看起来就像一对父子。怪不得一下午都没看见张老师,他一直陪阿健坐在河边吗?

    张老师拍拍阿健的肩膀,让我们陪阿健一起回家。可阿健不想回家,他情绪很低落。看着身边的同学都有爸爸陪着比赛,他一定很想念自己的爸爸吧。

    我们陪他继续坐在河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他一直不回家,再不回来,我都要忘记他的样子了。我想他,妈妈也想他……”阿健喃喃说道。

    远方的山峦与白云缠绕在一起,给潺潺流水映上了一层宁静色。哗啦啦的流水声代替了话语声,却带不走我们满腹的惆怅。我们沉默着,也没有心思去抓石趴子了。

    我问他:“你爸爸究竟在哪里工作?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吧?”

    阿健想了一会儿,说:“我曾经看到村长伯伯给我们送爸爸工资时拿着一个信封,上面有’大柏树湾’几个字,我想那应该就是我爸爸工作的地方吧!”

    “大柏树湾?我知道!我们家搬来的时候曾经路过那里,那儿长着很多很高很粗的大柏树,据说那些树从三国时期就长在那里了!”我叫起来。

    小红问:“远吗?要不然我们陪阿健去找他爸爸吧?反正已经放暑假了!”

    这个提议一下子点亮了什么。

    我兴奋地赞同小红的建议,说:“我记得大柏树湾并不很远,坐班车大约三个小时就能到,如果有个三天,我们准能打听到铁路局在哪里,找到铁路局,就找到阿健的爸爸了!”

    俊生仔细想了想,说:“三天有点悬,大人们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几个小孩在外面那么久。两天吧,只住一晚,我想办法搞个粮食局的信签纸,让我哥模仿大人的字,给我们每个人写个介绍信,就说粮食局联合学校组织学生搞两天实践活动,再让我哥送我们去车站,这样大人们就不会起疑心了。”

    俊生想得很细,这个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我们的“找爸爸计划”就这么定了!

    小伙伴们提议由我来当这个寻亲探险小队的队长,他们觉得我从大城市来,“见多识广”,一定会使我们的计划更加周密可靠。

    我充满雄心壮志当了队长,指挥小伙伴们各自开始准备。俊生负责粮食局的介绍信,找到大柏树湾铁路的地图;我负责确定班车时间和购买车票;小红和阿健负责干粮和水……有了介绍信,又有俊生哥哥这样一个“大人”送我们,一起走的小伙伴也是熟悉的好朋友,我们的父母没有丝毫怀疑。

    出发之前,我们决定再去阿健家碰头,商量一下具体事宜。

    走在玉米林里,俊生似乎心事重重,他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地问:“我们真的要去吗?要是……最后找不到怎么办?”

    奇怪,他前几天不是很积极吗?怎么又打退堂鼓了?

    小红生气了:“还没去你怎么知道找不到?你是不是怕苦不想去?你还是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很想去帮阿健找爸爸,这似乎是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能帮好朋友尽力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俊生,你没看到当我们说想帮阿健找爸爸的时候,他的眼睛变得有多亮吗?我觉得,不管能不能找到,只要去找了,阿健心里就不遗憾了,因为他很想去做这件事。再说,万一我们运气好真的找到了呢?”我诚恳地对俊生说。

    俊生点了点头:“好!我们去找,不要让他有遗憾!”

    第二天一早,我们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去小城唯一的汽车站坐班车。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俊生的爸爸竟然亲自来送我们上车。他跟司机交待了几句,又叮嘱我们路上小心。

    “明天中午最迟十二点,记住司机叔叔和他的车,在下车的地方上车回来,千万别忘了!”

    汽车开动,车轮扬起尘土,很快把小城甩在身后,我们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山丘与田野,满心的激动与期待。

    车上的大人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有人问:“你们几个细娃儿要去哪里啊?”

    “我们去大柏树湾,找铁路。”

    “铁路?只听说那里有古柏树,没听说有铁路呢?”

    “好像是有铁路,不过要向东走一段儿路……”

    车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可谁也没去过大柏树湾,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结论。

    汽车摇摇晃晃,经过了数不清的山林旷野,村庄人家,形形色色的人上上下下。长长的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窗外的景和人愈发陌生。小红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汗湿,她还从来没离开过小城这么远。

    汽车摇晃了好久好久,终于,吱呀一声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司机喊道:“四个小朋友,到大柏树湾了!记住这个地方,明天中午,太阳在天空正中间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们!”

    汽车绝尘而去,留下我们,站在一个奇妙的路口。

    阳光被夏日的风吹散了,各处洒落,落在眼睛里,晃得我们睁不开眼;落在脸上身上,暖洋洋的像是温柔的手抚摸着我们。

    我们本能就是抬头向天上看,头顶上是巨大的树冠,透过高高的枝叶,后面是更高远的天空。这些树离天空那么近,它们好像把大地和天空连在了一起。

    前后都是粗壮的树,车站其实也是一棵古老的树,树身上被人毫不怜惜地钉上了一块儿铁牌子,上面写着“大柏树湾”。

    我们在那些大树下驻足,不由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们是到了巨人国吗?和这些树相比,我们太小了……

    几只燕子从如云的翠廊下掠过,在树与树之间追逐,播洒下一串呢喃。它们得意而灵敏地飞着之字形,向上穿过绿荫融进了蓝天。还好,它们和普通的燕子一样大。

    向左还是向右走呢?俊生掏出一张图来,翻来转去仔细琢磨了一番,朝右边一指,肯定地说:“走这边!”

    我们迈开脚步,走进了那条长长的绿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挺拔的树。

    “这些树真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粗这么高的树!”

    “它们真是张飞种下的吗?诸葛亮也来过这儿?”

    “那当然了,说不定现在我的脚就印在几千年前诸葛亮的脚印里!”

    我卖弄地吟诵道:“翠云廊,苍烟护。这是古人歌颂这个地方的诗句。”

    阿健说:“比大柏树湾好听多了,叫翠云廊更好听呢!”

    “对,这些古树高大又翠绿,像云一样,翠云廊这个名字贴切多了!”小红很赞同。

    俊生故作深沉地看着天,说道:“要我说这些树还不算大,天空才是最大的,因为它把所有的树、所有的人都装下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天。

    真的,极目所望,所有苍翠的树冠都在天空里摇曳,而天空还远远没有被装满,因为白云还在更远的远方悠哉悠哉地飘呢。

    我们望着那生机勃勃的天空,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的希望和勇气来,仿佛前面有着无尽的可能性。

    “走,找爸爸去!”我把手一挥,我们加快了脚步,薄薄的尘土扬起,有一种未名的东西从我们心中升起来,使我们身上充满了力量。

    可这力量没能续航太久。走着走着,我们背上的书包已经垮到腰间,脚步也慢了许多。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嘲笑着我们,即使有树荫,也让我们热得口干舌燥。

    带的水不够喝,阿健去周围打探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更别说要水喝了。

    我们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棵树下,几只夏蝉在树梢看热闹,肆无忌惮地吵闹着,好像在争论:看看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后面传来轻盈的铃铛声,一个老人赶着一辆牛车向我们的方向来。他老远就看见了我们,到了我们面前大声地问:“你们这些细娃在这里干什么?大人呢?”

    俊生赶紧掏出那张图来,指着一个地方说:“爷爷,我们要去这里,我们朋友的爸爸在这里。”他又指了指阿健。

    老人看了看图,喔了一声。

    “我带你们一段儿吧,你们这样走法,到天黑也走不拢。”

    牛车上堆着刚砍下来的玉米杆,叶子厚厚的,软软的,我们爬上去,坐在叶子堆里,老人一抖缰绳,牛车又咕噜咕噜走起来。

    老人很健谈,他指给我们看“关刀柏”、“张飞柏”、“卧龙柏”……经过沧桑巨变的数千年,这里的古柏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处,它们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时间停止。

    我坐不稳,摇摇晃晃的,干脆一下子躺下去。他们三个也学我的样子,往下一倒,四颗小脑袋碰在一起,朝着天空望起来。时间并没有停止,天上的云还在跑呢。

    绿荫葱茏,白云悠悠,阳光斑驳投在我们脸上,像温热的花瓣时不时落在皮肤上。

    阿健喃喃说道:“天空那么大,一定也能装下一个小小的愿望吧。”

    走了好一会儿,老人喝了一声,牛车停下了。我们跳下牛车,他给我们指路:“你们要找的地方在那个方向,翻过这座山丘,再走一阵,看到一座庙,就快到了。”

    我们向老人道了谢,继续我们的旅程。

    这条路上空旷了些,虽然树不像刚才大路上那么多,但时不时会有一棵特别粗壮的古柏树,伫立在田边地头。

    我们向着山丘进发,热辣辣的日头毫不留情,把热浪泼洒在每一处山坳沟缝。每当我们被晒得不行了,就找一棵树歇一歇再走。阿健说:“我知道有一种细红的玉米杆,里面有甜的水。”他钻进一片已经采摘过的玉米地,仔细选了几根,麻利地折成几段给我们。这不起眼的玉米杆果然像小甘蔗一样,虽然水分不多,但总算可以缓解一下口渴。

    “阿健,你怎么知道玉米杆也能吃?”

    “收玉米的时候,和我一起干活的叔叔姨婶教我的。”

    他懂得真多。我在心里赞叹,突然又想到:他不仅要照顾妈妈,家里所有的活也得是他干吧?这些比我们多出来的学识背后,不知有多少艰辛的实践呢!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翻过了山丘。

    山丘那边还是山丘。

    我和小红又累又渴,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一棵树下直喘气。阿健和俊生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片蔬菜田,便结伴过去看。不一会儿他们兴冲冲地回来了,给我们带回来几个红红的小番茄。

    我们四个坐在地上,高兴地啃起来,番茄的汁水酸酸甜甜,将我们干涸的疲惫浸透了,化掉了。

    “好啊!谁让你们偷地里的番茄的?被我抓住了吧!”

    一个大嗓门吓了我们一跳。一个戴草帽的大姐姐从田埂上气冲冲地走过来,大声呵斥我们。

    我急忙站起来,向她道歉:“对不起,姐姐,我们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到这里来找人,实在太渴了……”

    我们低着头站在她面前,阿健上前一步,说:“我们错了,姐姐。要不然,我们帮你干活抵债吧!我会除草,还会浇水……”

    大姐姐上下打量我们,语气放缓了些:“你们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怎么也不把水带够?跟我来!”

    她向我们招招手,转身要我们跟上。

    田埂弯弯曲曲,粉白的蝴蝶忽上忽下地飞舞。我们走到一条浅浅的小溪边,大姐姐拿起一个竹编的篮子,到菜地里摘了一些番茄和黄瓜,在溪水里荡干净了,然后沉在水里,让我们慢慢吃。

    我们坐在小溪边,一边大口吃着脆黄瓜啃着番茄,一边跟大姐姐讲我们的事。

    她听着,又看看俊生的图,疑惑地说:“我没有听说这附近有铁路呢?这图上标注的也不是铁路站,而是一个村子。”

    我们听了有点慌。

    大姐姐又安慰我们:“不过,也许那里有铁路工作的人也说不定。这一带有很多厂矿职工的家属居住。”

    我们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你们顺着这条路从山腰绕过去,就能看到一座山庙,过了山庙再往山下走,就能到你们要去的地方了。”

    她鼓励我们:“你们会找到的。我也带着妹妹在等我爸妈回来。好好生活,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

    告别了好心的大姐姐,我们继续走。

    黄瓜和西红柿的清香在唇边回味,我们很庆幸遇到这么好心的大姐姐,感觉一路走来好运气一直跟随着我们,说不定这次真的能如愿。

    远远一座小小的山庙立在山腰,飞檐翘角,肃穆沉静,以一种安宁的姿态望着我们,仿佛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我们加快了步伐。

    小红提议去庙里拜一拜,她说:“我妈妈说这种深山里的小庙最灵,我们认真拜一拜嘛,说不定真能保佑我们能找到阿健爸爸呢?”

    小庙里一个人也没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楞,斜斜投在一座慈眉善目的佛像脸上。

    我们学着小红的样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虽然我不知道这小庙灵不灵,但依然无比虔诚地在心里反复拜托着菩萨。

    我默默对菩萨说:“尊敬的菩萨,只要能找到阿健的爸爸,我愿意多在小城住一些时间,超过一年也没关系。”

    我不知道其他小伙伴是怎样向菩萨许愿的,但看他们认真的模样,一定也是用了自己珍视的东西去交换吧!

    出了山庙,太阳西斜,山脚有炊烟袅袅升起。

    我们拖着酸痛的腿,向暮色里的村庄走去。

    一想到那里可能会见到阿健的爸爸,我们都加快了脚步,阿健却走在最后,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走了?”我问他。

    阿健咬着嘴唇,半晌才轻声说:“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要是找不到,我们可以陪你继续等,也可以继续找,反正我们还小,时间有的是。”俊生说。

    “对,我们一边长大一边找,一定能找到!”小红说。

    “最重要的是好好长大,长成让你爸爸骄傲的样子!给他一个惊喜!”我说。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阿健笑了。

    “好,走吧!”

    月亮升起来,照着我们匆匆的脚步,那黛色的朦胧村庄近了,更近了。

    村子里的村民三三俩俩,正扛着农具归家。

    我们拦住一个面善的叔叔打听铁路在哪里,他说:“铁路离这里还远呢。不过村南有户人家,男人是铁路职工,不知道今天回来没有。我带你们过去问问吧。”

    他带着我们往南走,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门里面飘出新鲜的饭菜香味儿,一个女人正在做饭。

    听完我们的来意,她笑着说:“我丈夫今天恰好回来,你们进来等一等吧。”

    我们忐忑不安地坐在院子里,看那女人忙碌着摘菜炒菜。

    大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接过男人肩上的包,说:“这几个小孩说是来帮朋友找爸爸的,他的爸爸也在铁路上工作。”

    我赶紧站起来,把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

    男人听了点点头,和蔼地招呼我们:“饿了吧,先吃饭。一会儿把爸爸的名字写给我,我帮你们传信去问。”

    冒着热气的饭菜端上桌,我们早就饿了,狼吐虎咽地吃起来。阿健快快吃完,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爸爸的名字,然后郑重其事地把纸递给那位叔叔。

    叔叔看着那个名字,又看了看阿健,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名字好熟悉啊……”阿健惊喜地问:“叔叔,您认识我爸爸?”

    叔叔摇摇头:“铁路太长了,分了好多段,我们不在一个段……”

    他又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回答:“喔,我想起来了!我没见过你爸爸,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们知道铁路上每列火车会坐几百人呢,需要厉害的技术才能保证安全,你爸爸就是保证火车安全的人,听说他和好多工程师在一起,研究更厉害的技术呢!”

    “哇!你爸爸真了不起!”我和小红惊叹起来。

    阿健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研究完?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叔叔摇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这可是国家机密。我所知道的,是你爸爸为人民安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阿健的表情又高兴又失落。叔叔接着说:“要不这样吧,你给爸爸写封信,我去铁路上时托人带给他,好不好?”

    阿健眼前一亮,使劲点点头,立刻拿出本子写起信来。

    我们三个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看着天上的星星等阿健写信。

    夏夜如水,各种虫鸣交织着,唧唧、吱吱、啾啾……

    我发现天上的星星并不会眨眼睛,它们会一闪一闪,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在一眨一眨……

    眨着眨着,我困了,回头看阿健,他还在认真地写,桌子上揉了许多纸团。

    第二天清晨,叔叔要回铁路上工作,他把阿健的信小心地放进挎包里,说:“放心吧!我一定会送到的!”

    我把父亲的办公室电话留给了叔叔,希望他能尽快告诉我阿健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

    他点点头:“会的,我会尽快的。”

    清晨的朝霞和露水,唤醒了我们的梦,该回家了。

    回去的路依然漫长,比这路更漫长的是无尽的等待。我悄悄看阿健,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快步走着。

    没有找到爸爸,他心里一定是失望的吧。我们三个默默无语,紧紧跟着他的脚步。这也是一种默契,一种无言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知道,此时的阿健不需要任何安慰,他需要自己和自己对话。

    走过山庙,穿过田野,翻过山丘,我们在一棵大柏树下停下来。

    这里视野开阔,云浪滚滚,远山起伏,无穷无尽。

    阿健向着天空,双手紧紧握着拳,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小的胸膛起伏着,一声呐喊冲口而出:“让爸爸回来吧!”

    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在他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痛快地释放了。

    我们站在山腰,一起向着天空大喊:“让爸爸回来吧!让爸爸回来吧!让爸爸回来吧!”

    群山回响。

    天空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呼唤,它把我们的声音一波一波送往了我们看不到的远方。我想:说不定,阿健的爸爸正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他也能听到。

    山巅,一阵风吹起,白云涌向大地,树叶沙沙作响。

    小红指着天空:“看!那片像羽毛的云跑得好快!它一定听到了,正在赶来的路上呢!”

    我说:“要是阿健爸爸能坐着那片云来就好了!”

    俊生不知为什么突然哭了,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使劲擦脸。但他哭得太厉害了,刚擦完,眼泪又流出来,他就不停地擦,不停地哭,忍也忍不住。

    小红问他:“你怎么了?男孩子怎么还哭呢?”

    他哽咽着回答:“我……我只是太想帮阿健找到爸爸了……”

    阿健拍拍他的肩,说道:“别难过,我想清楚了,无论我爸爸在哪里,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能在原地等他了。我必须走下去,像我爸爸一样,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看到我和他一样了不起!谢谢你们陪我走这一趟,我不再害怕了!”

    我听着阿健的话,内心震撼,颤动不已。

    这次远行,我们没有找到阿健的爸爸,但似乎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它无影无形,非常强大,超越了我们的年纪,充盈了头顶的整片天空,使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远远的,我们又看见那条长长的苍烟般的翠云廊,带着千年沉淀的淡然气质,等待着我们踏上归途。

    回家以后,我们照常生活着。我每天都问父亲有没有电话给我,父亲说:“有个叔叔问了我地址,说会寄信给你的。”

    过了好几天,信终于到了。一个大信封里装着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的,一封是给阿健的。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读起来,然而,信的内容却告诉我一个残酷的真相。

    原来,阿健的爸爸在两年前已经因公殉职去世了。他是铁路上的巡查员,在一次铁路事故中,他牺牲了自己,救了几百人的性命。因为阿健年龄小,所以暂时无法告诉他实情。

    另一封信是由阿健爸爸的同事以阿健爸爸的口吻写的,叔叔让我转交给阿健。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健实情。我想应该先和俊生、小红商量一下。

    我突然想起俊生的一些奇怪表现,难道他早就知道找不到阿健爸爸,出发前才犹豫要不要去大柏树湾吗?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又要白跑一趟呢?

    我找到俊生,把叔叔的信给他看,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健的爸爸不在了?”

    俊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偷拿介绍信信纸的时候被我爸爸发现了,我只能向他坦白,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支持我去,还告诉了我真相。地图也是他给我的,我猜那位在铁路上工作的叔叔也是他提前联系的吧。”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白跑一趟?”

    俊生说:“可是我觉得并没有白跑,阿健没有遗憾了,也不再害怕了。”

    我们沉默着坐在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由西至东,奔涌不息地流向远方。小鱼跃动,水草丰茂,河水滋润着大地与树木。那些数不清的水滴啊,在今后漫长的路上,会经过哪里,遇到什么,它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最终它们一定会流入汪洋大海,成为海的一部分,或者天的一部分。

    我问俊生:“那,我们现在告诉他吗?”

    俊生叹了一口气:“先不说吧,等两年,等我们当了中学生,再告诉他。”

    在那时我们的认知里,仿佛上了中学就算长大了,当上中学生,就可以和大人们一样坚强。

    我又问:“那这样我们算不算骗他?”

    俊生沉默了好久,说:“其实好多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张老师、我爸爸、小红的妈妈……大家都不说……所以我觉得这不叫骗吧?我爸爸说,阿健是英雄的儿子,不能让他感到大家在可怜他,要真心帮助他,更重要的是要和他一起进步,这样他才能有尊严地长大。”

    这番话让我突然想起过去的很多人和事,除了张老师、俊生爸爸、小红的妈妈,还有村长伯伯,给阿健家送菜的阿姨,帮他家修墙的叔叔伯伯们……他们一定都知道真相,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的“骗子”,我想他们都在用心陪伴着,耐心等待着,等阿健能有尊严地长大。

    于是,我和俊生坚定地加入了“骗子”的行列,把写着真相的信用塑料袋装好,埋在点过星星灯的山顶之上。

    我们四个人还和以前一样,一起学习,一起劳动,一起玩耍,度过了一个与以往很不一样的暑假。

    开学之前,我许的第一个愿望竟然实现了。

    新工厂搬迁完毕,我要提前离开这个小城,去新的城市了。老天真的让我提前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可我,却不想走了。

    我记得三个小伙伴来送别我的情景。小红反复叮嘱我要写信给他们;俊生又哭了,但我们相视的眼神心照不宣,他会好好保存那个秘密;阿健什么也没说,他咬紧了嘴唇,红着眼,默默地看着我坐的车缓缓离开。

    父亲见我哭了,轻轻搂住我的肩,安慰我:“傻丫头,舍不得你的朋友们吗?没关系,去了新的地方,你还会有新的朋友的。”

    是啊,去了新的城市,我还会有新的朋友,可旧的朋友依然是我舍不得的,他们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我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膊,低声说:“爸爸,无论去哪儿,你要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

    父亲颇为意外地看着我,红了眼眶,摸摸我的头,温柔地说:“会的,会的,我保证。”

    小城渐渐远去,泪眼婆娑中,它不仅美,还那么暖。

    翠云廊的天空,一寸浅浅的童年光阴。我长大以后方才领悟到,那是我人生最宝贵的经历之一。

    因为曾拥有这片天空,所以在人生的旅途中,那些沿途散落的天真,我一直没有丢失,我相信一步一步向前的方向,总有一片广阔的心灵宇宙,那里自有一片洁白的羽云,能听到我的呼唤,赶来与我深情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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