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树上可吃的东西里,榆钱是最不起眼的。香椿芽是迷人的公主,独立枝头,嫩红娇艳。槐花是小家碧玉,雪白的容貌,白天鹅般的身姿,赢得馋涎无数。榆钱更像刚从地里回来的村姑,灰头土脸,将原有的美遮住了。
小时候的记忆里,村里沟渠畔,有好多榆钱树。吃完香椿,接着吃槐花,然后再对付榆钱。一串串黄绿色的榆钱,像极了绿色的冰糖葫芦串。用手捋一把,放嘴里一阵猛嚼。甜蜜里夹杂着糯糯的味道。是煮玉米的那种糯,又如稀粥表面薄皮的那种糯。带着粮食的气息,悠悠地将不安宁的肠胃整得服服帖帖。
在老一辈的眼里,榆树不是树,而是粮仓。榆钱在那遥远的年代,曾喂养过好些辘辘的饥肠。比我大十多岁的瘦怪,是靠着榆钱才避免成了饿死鬼。听父辈们说,瘦怪从小体弱多病。偏偏遇上饥荒。一天,家里人找不到瘦怪了。仿佛这个孩子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傍晚时分,有人见瘦怪坐在榆树的枝丫上上打盹。
瘦怪太饿了,早晨爬上榆树,吃光了仅有的几串榆钱,反倒勾起了他的食欲。胃感到没了底,觉得必须再塞些东西,能踏实些。于是,很自然地,就吃起榆树叶。榆树叶一点也不苦,带着好闻的草腥味和菠菜淡淡的气息。树叶被牙齿切割粉碎,粘稠的汁液,有着糯糯的榆钱的质地。
瘦怪如一只贪婪的蚕,一大把一大把树叶,进了他的胃。或许那一刻,他真想变成一只食草动物。随便到有草的地方,就可以吃几口。那一天,瘦怪没下树。瘦怪吃累了,抱着树,悄悄地睡了。
几天后,瘦怪又不见了。家里人一顿好找。天黑了,才到河畔的一个榆钱树下,找到饿昏过去的瘦怪。树干上的一大片树皮,已剥了下来,被他嚼过的树皮残渣,到处都是。
最难熬的日子过去后,村里的榆树以更加强劲的势头生长。人们在榆钱里和上玉米面粉,烙成饼子,倒也可口。或者,八成榆钱,加入两成面粉,拌匀,放蒸笼上蒸熟。或炒或拌入调料,做成榆钱饭。面粉香里,透着着花香,既省粮食又解饿。瘦怪最爱吃玉米榆钱饼,吃得摇头晃脑,拍手跺脚。那架势,别人拿个鸡蛋也休想换他半个饼子。
条件终于好起来。瘦怪还是那样瘦,但有白面馍吃了。吃上了白面馍的瘦怪,脸蛋上有了健康的红晕。村边的榆钱年年在枝头,羞羞的,不甚张扬,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不过,少有人采榆钱了。胃对食物的欲求,越来越精细,榆钱充饥,成了历史。榆钱大都用来喂牛羊。人站在旁边,看到牛羊吃得昏天黑地,受了感染,抓一把喂到嘴里。不错,还是那个味,花香里藏着粮食的味道,藏着人们对榆钱的感激。
两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在上海的一个桥边,见到了久违的榆树,开满了榆钱,黄绿可爱的颜色。我摘了几朵,细细地品味。异乡土地上生长的榆钱,依然糯糯的,多了口香糖似的恰当的甜。
有些貌不惊人的人,满肚子才华,却有冯唐易老的遗憾。如榆钱,被人忽视,却能吃出粮食的味道。这样的野菜,是上天的厚爱。榆钱,其实一点都不一般。它与我们的胃和生命,有扯不断的牵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