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

  下午两点

  “这地方也有点吓人啊，你知道这个地方以前是上海的屠宰场么？”尽管已经四月了，杰仍旧忍不住一走近会场就打起了哆嗦。

  昆尼快速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怎么会想在这个地方办新系列发布会呢...你们老板也有点奇怪啊。”杰还在小声嘀咕。“哎！这个展板不要放这里，下面有线！和你们说过几次了。小册子呢？先去扛进来。”他转身对几个布置会场的工人嗓门大了起来。

  昆尼独自站在会场，她低下头看着全玻璃的地面，隐约透着下面错综复杂的棕色回旋型阶梯。的确，这个老场坊有股说不出的阴冷，能被阳光照到的地方也屈指可数，但现在大家都喜欢这种有点意思的地方，谁还喜欢在酒店和会所里举行发布会呢。

  曾经作为上海有名的牛羊屠宰厂，现在来做欧洲知名鞋履品牌的新品发布会，兜兜转都逃不开对牛羊动物的迫害，想想也够好笑的。

  昆尼细细的高跟鞋跟缓慢但有力地敲打着玻璃地面，记不清这是她作为这家英国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的第几场活动了。

  这是个很小的圈子，业内对昆尼的评价是冷静和专业，而且爬的特别快。女人在职场有时候会遭受一些莫名的误会，比方说，升的快会很容易被别人以为是睡了老板，或者老板的老板。但昆尼从未遭此困扰，她的升职似乎没有任何八卦可挖，说她纯粹是运气好显得这说法很低俗，所以渐渐，大家对她的褒奖多了起来。专业啦，冷静啦，实干啦，这些理由也都是大家嘴里所整理出来的。

  昆尼刚毕业就进入了这家公司，同期的好几个同事都受不了长期加班和巨大的心理压力，纷纷干了一年多就跳槽。

  好在广告公司的升职速度的确较快，很快，公司就在考虑是升她还是另一个同期的管培生詹妮作助理策划经理了。

  那一次活动是某家时尚杂志的年终盛典，老板决定把活动全权交给詹妮和昆尼两个人，詹妮自信满满，杂志社有好几个人是她的学长学姐，一开始昆尼都不在工作群里。

  可是没想到，在活动举行前几个小时，詹妮不小心掉到了大型开场器械的升降台里，头盖骨破裂。

  昆尼临危不乱直接上阵，活动最后圆满结束，大老板直接记住了她，升职加薪，理所当然。

  杰是昆尼一直用的现场搭建供应商，一年前杰向昆尼表白。昆尼欣然答应。再怎么看，杰都是出色的对象，和自己同龄，开公司做生意，加拿大留学归来，穿修身的衬衫和西装。

  “今晚看来要通宵了，隔壁的酒店给你开好了，你先去睡。”杰熟练地把一张房卡塞到昆尼的包里。

  两人猛然转身，看到刚进公司不久的昆尼的部门助理看着自己，仍旧稚嫩的脸上画上了白的不太自然的粉底，却也遮不住此刻她尴尬又好奇甚至有些欣喜的表情。

  杰略有些尴尬，快步走开。昆尼眯了一下眼睛。

  小姑娘放下一大袋东西，立刻就低着头走开了。昆尼正好看到玻璃地面下的楼梯拐角处，站着老周，是杰公司的管现场工人的老先生。

  昆尼停顿了两秒，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没事吧？给那姑娘看到了。”杰的微信到来。和供应商有关系是广告公司的大忌，尽管这现象很常见，但被抓包还是很麻烦的。

  “你不用管了，先把搭建的工作做完。我过两小时后来看。”

  下午四点

  奔驰车在老场坊前停下，肚子微凸的亨利下了车。他五十二岁，尽管每天去两次健身房，只吃牛肉里脊，全身都保持精硕的身材，唯独小肚子实在无法像二十几岁时一样，让人遗憾。

  另一个车门也被打开，淡米色的针织裹身裙和及膝长靴，头发盘了起来，亨利当时只面试了她三十分钟就当场决定要她。伊芙作为亨利的左右手已经三年了，大家都知道她今年会转岗，别人问她想做什么，她嗲嗲地回答：“想做策划总监，喜欢搞活动。”

  昆尼已经站在车边了，腰板挺得很直。

  “怎么样？这个客户的大老板和我们总部CEO关系很好，我也说过好几次了，你心里清楚。”亨利和善地说，只是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请放心。”昆尼说。伊芙走过她的身边，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们团队的人都来了吧？去帮我倒一杯咖啡？你们那个刚来的助理，叫...”亨利把头转向伊芙。

  “史黛拉。”亨利是不大记得住员工名字的，全靠伊芙在他耳边轻身吐出几个名字，才好让他在所有团队成员心里继续保持大老板那知道所有人的魅力。

  “她刚突然头晕呕吐，倒在厕所门口，还好被我们供应商发现，被送回家了。”昆尼说。

  “身体不太好嘛。”亨利轻飘过一句话。“这个行业，身体不好，很吃亏。”

  “明白，会做妥善处理的。”

  亨利赞赏地看了昆尼一眼。

  下午五点四十五

  “是不是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个厕所。这里真的有点绕。”杰打开女厕所的厕所门。 “这里我还挺熟悉的，以前我在这里的一家小策划公司做过半个月助理。”

  嗲嗲的女声懒洋洋升起：“想我伐？”

  “想你的呀。不然现在这时候忙得要死还找你过来啊？”一丝阳光照射到墙面，两个影子缠绕在一起。

  “我和你说呀，以后就是我们两个合作了哦。”伊芙喘着气从杰的吻中挣脱出来。

  “什么意思？”

  “亨利答应我了，昆尼的位子以后是我的，她要么汇报给我，要么走人。汇报给我么，我也会想办法让她走人的。”

  “这样的啊...”杰放开伊芙，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又把她搂进怀里。“那以后，多多指教了哦。”

  沉默和荷尔蒙突然被一声奇怪的吱呀声打破了。

  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分了开来，彼此笑笑，杰先走了出去。

下午六点零七分

  所有的新系列鞋履都已经在灯光下闪着独特的光芒，就算不凑近也能闻到淡淡的意大利手工制鞋的崭新牛皮味，很多人称这种味道为高级。

  模特已经开始换装彩排，更衣室里拥挤而忙碌，时不时传来实习生给模特换鞋时不小心弄痛模特发出的抱怨声，混合着秀场音乐，偶尔又夹杂着几句老周指挥工人们的声音。

  昆尼戴着耳机，快速清晰地指挥着现场情况。她六点起床，化妆，整理今日流程，写下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提前出线在现场。

  哪怕她妈妈四年前过世的时候，她也是过了一个多星期就来上班。平日冷淡的同事也心疼她，知道她是单亲家庭跟着妈妈独自长大，对她说话都小心翼翼轻声细语。

  手机响了，昆尼看到来电显示是亨利。

  “昆尼，你现在过来一下。自己过来，我在天台上。”

  昆尼扯掉耳机，似乎毫不意外一样，对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她穿过长长的会场，来到通往天台的黑色楼梯前，没有犹豫就爬了上去。

  亨利一个人站在巨大的罐体边上，看着老场坊边上的老里弄房子，并不转过身来看昆尼。

  “我刚把伊芙炒了，我现在需要一个助理，从你部门给我一个人做临时的助理。”

  昆尼刚想开口，亨利继续说：“不要问为什么。”

  “我并没有想问为什么。”昆尼微微一笑。“我会让我的人马上就位。”

  “杰的公司，从此刻开始也不会再为我们服务，今天晚上我不想看到他，你搞定吧。”

  昆尼顿了两秒，照旧说出“没问题”几个字。

  “昆尼，你实在太专业了，你的样子，根本不像个女人...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害怕的。”亨利回过头来，他的眼神里尽是情绪。

  昆尼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微微一笑。“我去忙了。”她把手插进外套口袋。“老板。”

  她的这句“老板”瞬间把亨利拉回现实，他用力点了点头。

晚上十一点半

和工作人员交代完撤场，昆尼转了转脖子，拿上包，走出会场。

还好她在这次活动前和一家一直想打入公司供应商池的公司已经实现打好招呼，杰的公司突然被撤，还有别的公司上来救急，所有的信息之前也都brief过了。

昆尼没有去打电梯，而是往黑漆漆的那一个角落走去，她顺着旋转的阶梯慢慢往下走，直到看到一条小横廊。

“累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昆尼看到对方站在阴影里，她放松下来，摇了摇头。

“我上个月就发现杰和那个女人的事了。只是今天费了一番苦心让你老板撞到他们。”男声继续说，嗓音嘶哑。“你放心，那个早上撞见你和杰的女孩子，我也搞定了。”

“杰和伊芙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昆尼往墙上靠，抬起头看着月光。“伊芙的联系方式也是我有意给他的。我早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下一步是你们那个大老板了吧？”

“不急。”昆尼看向阴影处。“谢谢。”她停顿了一下，像在忍痛剥掉手指头上的倒刺一样，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爸爸。”

昆尼转身继续沿着旋转的楼梯往下走，往事朝她袭来，奇怪的是，小时候看着父亲离去的瞬间和自己第一次升职时的瞬间竟然在眼前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让人不知所措的画面。

几分钟之后。

“老周！几个兄弟都等你呢！走，夜宵去！”

老周回过头去看他们。“不去了！和老板说一声，我明天开始不干了。”

月光洒在不平整的石子路上，在这四月的夜晚直视它让人略有些寒意，老周的步伐却迈得充满力量，噼噼啪啪像是奏响庆祝的旋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