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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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宁，你今天下午抽空回家一趟，有事！

电话那头的语气像石头，一个字一个字砸过来，分量很足，如果落到地上肯定能砸出十五个坑。谁让许大志同志当了一辈子的军人，从来不知道说话婉转是什么意思，每一个字从他嘴里出来都硬邦邦的带着力量，带着军人的棱角，带着不容他人反对的理所当然。当然，对许宁更加理所当然，拿许大志的话说，老子让儿子办事还需要七七八八弯弯绕绕，再说，军人的风格不就是斩钉截铁立竿见影吗？

看着挂断的电话，许宁烦透了。其实，许宁烦透了这一现象，不是此刻才有的，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干的好好的项目，突然被宣布手续不合格停顿整改，只剩下放贷环节的资金，因为政策调整被银行撤了回去，儿子小宝高考成绩竟然没有达到本科线……这一切都让许宁烦透了，只是这个电话让许宁烦上加烦，但他不能不遵循，因为电话那头是他的父亲许大志同志。

坐上车的许宁心里一算，竟然有一个月没回家了，渐渐有了愧疚。老头子这一辈子里大半辈子奉献给了军队，剩下的这小半辈子开始喜欢热闹，只要家里有人，他就会乐呵呵的，慈祥得像隔壁院里，搬着一把躺椅摇着扇子，坐在街口晒太阳的张大爷，但毕竟与张大爷又不同，比如打电话命令许宁回家这件事，比张大爷严厉了不知多少倍。说到打电话，许宁的心情又开始烦，一定与自己的哥哥许记有关系，许记比自己大十五岁都已经当上了公公，大孙女上了二年级，小孙子眼看明年就出生了，怎么一点也没长进？这一次，无论许大志同志说什么，哪怕说出花，自己都不会往外掏一个子，自从自己开始创业开始，给许记一家补了多少窟窿，小到侄女报特长班过六一买表演服，大到侄儿谈婚论嫁，哪一项不是从自己头上开刀。

许宁回到家是王姨开的门。王姨是本家远亲，中年丧夫，一直在家里帮忙，好几十年了，看着许宁长大的。一见许宁，脸上笑开了一朵皱皱的玫瑰花，小宁回来了，你这是多久没回来了？我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许宁回来了，王姐，你别惯着他，多大人了？听到许大志说话，王姐闭了嘴，眼神向客厅一角撇了一下，许宁笑了笑，王姨也笑了笑，两个人很默契地互相摆了摆手，果然不出所料。

许大志坐在沙发正中间看电视，电视屏幕上不出所料是抗战片，正是高潮，看得许大志眼泪汪汪的。哥哥许记夫妻俩一左一右像两个护法坐在老爷子身边，看见许宁都看了过来。爸！大哥！大嫂！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呼，许宁重新把目光投向许大志，爸，你这么急找我回来有什么事？许记夫妇俩听了许宁的话，把头都低下了。许宁见此心里更加确定，这次回来又是为了许记一家，他在心里再次强调，这次一定要心硬，不为他们俩往外掏一个钱了，这些年来，帮助他们家的钱在市中心买两套房都够了。还没等许大志开口，许宁又开口了，爸，我公司这几个月维持得很艰难，盘子铺得有点大了，银行的贷款还没下来，您看，急得口角都起了泡。说着，许宁把嘴凑到许大志面前。

许大志认真看了两眼，垂眼静默了几秒猛抬头说，你别在我这儿哭穷，你那公司怎么样，我也不管，今天找你是有大事。许大志说到这停住，用眼睛直瞟自己的大儿子许记。可是许记假装没收到父亲的眼神，依旧低着头不吭声。等了好几秒，许大志自己又开口了，许宁，你大哥一家的日子不好过呀，你侄儿媳妇又要坐月子，马上六口人了，一大家子还住在一套屋子里，有些挤，这次不要你买房，你大哥他们单位正好筹资自建房，他还差点，你给补齐了！爸，我公司快发不出工资了……不要给我说你公司的困难，有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哭穷不算本事，你就给个痛快话，补还是不补？爸，我公司快揭不开锅了，我到底是您亲生的吗……

眼看着许大志的火气上来了，脸一寸一寸变色，眼睛也开始泛红，额头青筋都冒了起来……血压肯定正蹭蹭蹭的往上升，许宁赶紧转换话风，差点是多少？60万。什么？60万？许宁破了音。你们自己出多少？许记低声说，13万。这哪是补呢？这不就是让我再给你们买套房吗？你小子别废话，就说补不补？许大志狠狠地拍了一下茶几说，眼看着出气都粗了。许宁连忙说，补！补！您老不要生气，血压又上去了吧？开始难受了吧？说着连忙找降压药，许大志就着水连吞了两颗药片，靠在沙发上休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许宁赶紧拿毛巾给许大志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又端起水杯，许大志摆了摆手，坐直了身子，80多岁的人了，腰板挺直，军人的威严一下子就出来了，又开始咄咄逼人地对许宁说，许宁，当时你要读商科时是怎么说的？您老不能老拿这个威胁我呀，如果我不说全家人以后的经济就由我来支撑，你会同意我去上商科吗？不会的，您老一定拧着我的脖子，把我送到部队去。你还委屈了，你张伯伯人家的儿子当兵了，你李叔叔的儿子当兵了，我呢……你儿子就是个臭商人，上不了台面，我让你老丢脸了，以后让大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这下可以了吧？这还差不多，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嗯，一言九鼎，我就不在家吃饭了，晚上还有个应酬，许宁说着换鞋出了门。

为了公司的流动资金，自己整天饭桌上上酒桌上下，到处当孙子，回一趟家，60万又打了水漂。唉，谁让自己有那么一个提不起来的哥，又有一个那么刚正不阿的老父亲，也许自己是父母捡来的，从小到大，父母对自己的说法总是，你小子长的这么壮实，少吃让着你哥多吃点，看你哥瘦的。这个玩具只有一件，让你哥先玩玩，过几天再给你买一个，过了无数个几天也没有。就连开家长会都区别对待，许记的家长会许大志同志每次都请假参加，自己的家长会一直是王姨参加。如果不是看许大志同志年龄那么大，血压又那么高，还有心脏病，受不得太大的刺激，自己今天……唉，不说了，想一想晚上如何说软话才是正事，如今有钱的都是大爷，除了自己。

去参加晚宴之前，他还需要去给大舅子擦个屁股。大舅子跟自己一样是岳父的中年得子，被宠坏了，大学只上了一年半退学创业，十几年来，没见事业的影子，钱倒是源源不断投了进去，连老两口的养老钱都折腾得没了。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做的事还是很不靠谱，今天在桂林推销旅游线路，明天就飞上海推销游艇，后天说不定就到了布达拉宫，女朋友也没一个固定的，一个小时以前老婆西贝发来命令，让他去派出所捞人，这次好像又是因为一个五线小明星。他一说还是这么不着调，不管了，丢人。西贝不乐意了，在电话那边耍口才，你哥哥着调吗？你给他善了多少后？他就是兄弟，我弟弟就不是了吗……西贝的排比句应用得特别有气势。许宁马上安抚老婆，否则今天晚上不会好过。是，是，都是兄弟，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唉，这鸡毛的人生，这些坑人的兄弟。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门前的小树抽出了一尺多的新枝，人们的衣服开始五颜六色，爱美的姑娘裙子都上了身。许宁瘦了六斤，可喜的是公司终于走出了困境，开始上足马力大步向前了，他终于松一口气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按时下班，许宁走在夕阳的余晖里，恍若隔世。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地睡一觉，不吃饭就睡，睡到自然醒。

叮铃铃……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是王姨。这一个月里自己只回家了两次，每次待了都不到半小时，其中一次还是晚上，老爷子已经睡下了，自己这个儿子当得可真不称职。喂，王姨……小宁，快！快！你爸爸摔倒了。王姨的声音里是从没有过的慌乱，许宁也慌了，闯了一个又一个的红灯，豆大汗珠顺着脸庞流进了衣领，后背眼见着湿了。许宁冲进家门时，医生也到了，只见许大志同志躺在床上，脸色刷白，神情憔悴，医生们忙活了一阵，退了出来，经过许宁身边时说，老爷子时间不多了，进去说说话。许宁的眼泪糊了眼眶，他抬起衣袖擦了擦，进了老爷子卧室，许记也跟着进来，兄弟俩一左一右围在老爷子的身边。

许大志看看左边的许宁，再看看右边的许记记，回头又看许宁，这样看了几个来回后说，你们兄妹弟俩今天都在，有些话我必须要说出来了。

那一年，我25岁，许有财28岁，我们俩在一个连队，因为都姓许，平时走得就比别人近。那一年的雨水特别的旺，连续下了半个月，到处湿漉漉的，人心好像都是潮湿的。有一天天气终于放晴了，大家伙都特别高兴，谁知高兴了不到半天，侦察兵传回情报，离驻地三十里有穷寇活动。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祖国还有好多土地没有收回来，我们部队驻扎在新疆，领导们及时谋局，趁着这难得晴天消灭穷寇，因为周围是平川无遮无拦，只能等夜幕降临在进行。

等夜晚的时间里，大家三人一群两人一伙，一边休息养精蓄锐，一边闲谈。许有财悄悄来到我身边，高兴地说，等祖国都太平了，我要回家跟我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不，生三个，我们家人丁不旺，我爹的最大愿望就是子孙多多。许有财已经结婚两年了，半年前因为娘去世还回去了一趟，他说他爹更老了。看着李有财闪闪发光的眼睛，我说，你一定会有三个儿子的。说完，我们俩都很兴奋，好像美好的明天马上就来了。

傍晚十分暮色降临，周围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我们趁着夜色向前慢慢行进，等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时，对面出现了贼寇，可以看出，他们来此已经几天了，战壕都挖好了。冲锋号吹响后，我们的战士一个个勇猛向前冲，不到半个小时，战斗结束了，我们高兴的唱啊跳呀欢呼着，没有发现有一个贼寇还没有死去，他举起枪，瞄准了我们这群狂欢的人群，具体来说，他瞄准了我，千钧一发之际，许有财推开了我，他被子弹击中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妻子怀孕了，孩子还有半年出生。

半年后，许有财的老父亲的给我打电话说，许有财的爱人生孩子时难产去世了，孩子幸好活下来了，他得了癌症，时间不多了……我去把这个孩子抱了回来，取名许记。

许记？许宁不由得看向许记，许记的嘴也张得大大的，片刻，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极速滚躺下来……

许大志的眼眶也红了，住嘴喘息了一会继续说，为啥取名许记？就是要记住许有财大哥这份恩情，记住兄弟之间可以交出后背的安心……

为什么我们俩岁数差这么多？不会是您老准备只要大哥一个孩子，我是偶然出生的吧？许宁问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心思，又不明说，许大志继续说。因为我没有结婚，还带着个孩子，好多姑娘都不愿意跟我，直到遇见你妈，她虽然上过女子学校，但是很有主见，不嫌弃我，所以你们兄弟俩岁数才差的这么大。今天我也要去见你妈了，去见许有财大哥了，这件事我不能带到坟墓里去，你们兄弟俩必须知道。说到这，许大志停住了，休息了片刻，加大音量问，孩子们什么叫兄弟？你们俩都好好想想。

爸，您别说了，以后只要有我在，不会让大哥一家受委屈的，因为我们是兄弟，许宁哽咽着说。许记这时候已经哭花了眼，在旁边频频点头。

许大志轻轻点了点头，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脸上有笑容，像睡着了一样。

他去见他的爱人了，去见他的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