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饭之恩

题记：

投宋于庭

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龚自珍

1.

岁末，京城。

一条拥挤如潮的大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绸缎庄、米店，饭馆等前面都人潮如织，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年关快到了，各种交易买卖也特别红火。

一个黑瘦单薄的小乞儿在街上流浪，她已经好快两天没吃东西了，饥肠辘辘，腹鸣如鼓。

这时刚好路过一家包子店，店家搬出刚出炉的包子，大声的吆喝，「包子喔，刚刚出炉的包子，馅大肉多，大家快来买啊！」

这小乞儿闻到香味，两条腿再也挪不动，眼巴巴看着那馨香四溢的蒸笼，艰难的吞了吞口水。

那肥胖的店老板正叫的兴起，突然看到蒸笼旁站个了黑呼呼的小乞丐，忍不住横眉怒目，大声喝道：

「喂！小乞丐，快走开，不要影响我的生意，没钱想吃包子，门都没有，真是晦气！」

小乞丐没作声，只是固执的站在旁边，也没有出声乞求。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华衫公子，长身玉立，发如墨，面如玉。旁边跟着一个书童模样的侍从。这个华衫公子停住脚步，温柔笑道：

「阿奕，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吃肉包子了，不如买几个尝尝鲜？」

那个叫阿奕的小书童连忙点头道：

「公子，虽说府里的食物都是山珍海味，但有些还真比不上这民间食物的美味呀。」

店老板一看有顾客上门，立马顾不上小乞丐了，连忙哈腰道：「两位公子，这包子真正是刚出炉的，鲜着了，来几个吧！」

阿奕掏出一把铜板，足足买了六个大肉包，正要递给华衫公子。

华衫公子一转头，就看到了蒸笼旁边的那个小乞丐，瘦骨嶙峋，衣服褴褛，面容黑胡胡的，看不真切，只剩一双黑眸亮如点漆。

华衫公子接过热腾腾的包子，走到小乞丐旁边，将包子递给她，温声说道：「小妹妹，你应该是饿了，快拿去吃吧，吃了早点回家。」

小乞丐接过包子，很认真的打量着华衫公子，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大哥哥，请问你叫什么名子，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华衫公子只是笑而不答，嘴角、眼眸均蓄满了笑意，那瞬间的华彩宛如白云出岫，握了握小乞丐的手，又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唤道：「阿奕，我们走了。」

阿奕嘟着嘴，气呼呼的道：「公子，我们还没吃到包子啦。」

「唉呀，这个少不了你的。」华衫公子掏出碎银，又买了几个包子，递给阿奕，

「吃吧，馋嘴猫！」

然后再次看了一眼小乞丐，与那个小书童走入大街里，瞬间就消失在人海中。小乞丐拿着包子，望着华衣公子消失的方向，伫立良久。

2.

10年后，尚书左丞杜府。

「夫人，下月中旬今上预备在宫中举行春宴，朝中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女均可参加，我估模着大约是三皇子今年年底就要行冠礼，今上应该是在甄选未来儿媳的人选，好像还有女子才艺表演，你让婉儿与凝儿与好好准备准备，预备参加下个月的春宴。」

下朝后的尚书左丞杜胜远，对着她的夫人余氏徐徐说道。

「老爷，婉儿就不用参加了吧？」余氏迟疑着说道。

「婉儿也是待字闺中，况且她还是姐姐，她为甚么不能参加？你记住了，7岁之后她就是我的女儿了，她与凝儿一样都我的亲闺女，凝儿有的，她一份都不能少！」

杜胜远狠狠的瞪了一眼余氏，掉头就走了。

后院内，杜婉若正在床上假寐，昨天晚上她在研习琴谱，一入迷就过了歇觉的时间，今天就有些累了。

「姐姐，姐姐，快出来，有天大的好事啊！」堂妹杜凝芷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甚么好事呀，凝儿，说来听听。」一听到杜凝芷的声音，杜婉若马上就从床上爬起来。

「姐姐，我跟你说，宫中将会举行春宴，四品以上朝官的子女均可参加，听说是为了给三皇子选皇妃，那个乌漆麻黑的三皇子就不说他了，重点是相国大人谢曦也会参加，谢曦啊，那可是人才相貌均绝艳我朝的锦华公子啊！」

杜凝芷一口气说完，眼里冒出一堆的小星星。

一听到谢曦，杜婉若心里马上跳了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甚么东西能让杜婉若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就一定是谢曦了。

10年之前，杜婉若还只7岁，却遭逢了生命中最大的变故。

父亲因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得罪了地方上的富户，遭人暗算而亡。而母亲与父亲一向鹣鲽情深，突逢此祸，卧床不起，没几日之后竟也随父亲而去。

昔日门庭若市的杜家倾刻间就家破人亡，仆人们都是些踩高捧低的小人，马上将杜家的财资搜刮一空，一哄而散。

杜婉若才7岁，甚么都不懂，百般无奈之下，踏上京城寻找自己唯一的亲人，叔叔杜胜远。

幸亏京城离自己的家乡不远，中途又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赶车大叔，看她可怜，免费载她到京城，但一个月下来，也还是让她仅有的钱耗费一空。

到了京城却到找不到叔叔，毕竟她年纪小，哪里能记得叔叔的官职衙门与府地住址呢？只记得叔叔叫杜胜远。钱用光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又不肯真落下脸来去乞讨，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遇到了华衣公子，给了她六个肉包子，那个有着温柔微笑大哥哥就深深的刻在她的心里。

说来也怪，接下来杜婉若的运气就像开了挂一样，遇到了一个朝廷命官，知道杜胜远，直接就送到她到了杜府。

三年后，在杜胜远的四十寿宴上，在拥挤的人潮中，杜婉若一眼就认出了华衣公子，修眉俊目，朗如秋月，秀如春山，真是芝兰玉树。

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天生平淡，尘埃满面，就像沙滩上无数的沙粒，半空中飞舞的万千飞尘，琐屑、渺弱，穷尽一生都没有闪光的时刻，但总有些人，总是自带神光与气场，光华四射，宛如润泽光亮的珍珠与钻石，熠熠生辉，华衣公子就是后者。

也就在这一天，杜婉若知道了当年的华衣公子，竟然是才华容颜艳冠京城的德佑王朝锦华公子─谢曦。

3.

「凝儿，那是甚么时候举行春宴呢？」

杜婉若因从小遭逢巨变，个性较冷静自持，一般不喜怒于形，但这次是终于有机会可以看到谢曦了，饶是再大的理性也按耐不住了。

「我就知道，连姐姐也心动了吧，我还以为姐姐是个冰山美人了！」一旁的杜凝芷在旁边讪笑不已。

杜凝芷比杜婉若年少一岁，生性天真烂漫，率性而为。虽然杜婉若是她的堂姊，而且是半路上投奔她家，但她倒是真的把杜婉若当亲姐姐看待。除了婶婶余氏会给杜婉若脸色外，总体而言，她的寄人篱下的生活还算愉悦，因为叔叔杜胜远也很疼她，视如己出。

「姐姐，春宴是下个月的中旬，娘已经跟我说过了，听说还会有各家姑娘的才艺表演，姐姐妳就操一曲蝶梦引，让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一定不会输给其他家女子，妹妹我就在下面为你加油，不去现丑了，除了吃我真没拿得出手的呀！」

杜婉若知道杜凝芷生性真淳，知晓她说的是真话，也不反驳，微微一笑，算是应允。

谢曦是京城四公子之首的锦华公子，从小天资不凡，文采出众，十六岁时便高中状元，这是德佑王朝两百多年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当时引起举国轰动。

二十四岁时更因才华横溢，见识广绝，被德佑帝擢升为左相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时风采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翩翩佳公子是多少侯府公爵的最佳郎婿人选，更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但偏偏他虽已经26岁了，还尚未婚配，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多么抢手的香饽饽。

杜婉若自从10岁那年知道一饭之恩的恩人是锦华公子谢曦之后，就沉下心来读书习字，练琴学画。不为别的，只为着自己当年说过的一句话，大哥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不希望，他日有机会再相逢时，她还是那个卑微低下，毫无光采的小乞丐，她要让他知道，他救的那个小女孩是值得的，而且，独一无二。

4.

三月十五日，大吉，花团锦簇，春和景明。适踏青，宜宴客。

德佑王朝御花园内，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男女宾客坐席各一字排开，上首是德佑帝、皇后及后宫妃子的坐席，左边是男客，右边是女宾，一看就是赤果果的相亲大会。德佑王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严苛，在公开场合还可以自由交谈。

因为这次春宴主要是为了给三皇子选媳，同时也为其他未成年之皇子预备未来皇妃人选，因此主要是女宾客的亮相与才艺表演，各皇子可从女宾客的外貌、气质、才艺分析比较，从而挑选出自己心仪的对象。

才艺表演早已经开始了，杜凝芷与杜婉若同坐一席，除了对美食一一品评外，对对面的各男子也是品头论足一番。

「姐姐，那个黑漆麻黑的三皇子，真真乏善可陈啊，可惜了！」

「四皇子不错，皮肤白净，仪表堂堂，可惜啊，鼻子太勾了一点。」

「骠骑大将军的公子长的真俊，可惜太小了一点，以后一定是个小正太。」

「啊呀，姐姐，还是咱们左相大人最好看，光只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通体舒泰。」

杜凝芷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崇拜之情，眼里星星直冒。

杜婉若听得不仅哑然失笑，一眼望去，谢曦高华俊美，温柔沉静，端坐席间，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看之下，不禁心跳加快，马上收回目光。

尚书令的女儿叶之瑶以一曲瑶光舞，获得满堂喝采。叶之瑶肌肤胜雪，气质婉约，确实是皇妃的热门人选。

「尚书左丞之女杜氏婉若年17，古琴独奏『蝶梦引』」，司礼太监拉长了细细的嗓子唱念道。

杜婉若不疾不徐的抱琴而出，墨发白裙，蛾眉螓首，如芙蓉出水，人间绝色。

杜婉若缓缓举出皓腕，轻轻地拨动了第一个琴弦。

在琴棋书画中，琴是杜婉若所花功夫最多的技艺。人们总是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杜婉若本来就是一个话少之人，遭逢巨变之后，更是心性早熟，寄人篱下的委屈，家破人亡的巨憾，对父母的思念，让她早早学会将这些都通过琴声一一去倾诉、化解。

指下勾抹滑勒，似流水之飞泻，若滴露之幽幽；像高山之翠蔼，如空谷之幽兰。自己宛若化作了那一只蝴蝶，时而翩翩萦绕于花丛；时而振翼于艳阳之下；时而又匍匐于簌簌秋叶之上。蝶焉、梦焉、此焉、彼焉，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本来就是自己？

曲调幽咽，迂回曲折，细而不迫，徐而抑扬，扬而高旷，意境幽深纷繁。一曲下来，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直到杜婉若停顿良久，大家才醒悟过来，既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杜婉若平静的起身，朝大家盈盈一礼，袅袅婷婷，风华绝代。

她迅速的撇了一眼谢曦，只见谢曦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正凝视着她，一脸寻思的味道。

对面的众皇子亦惊为天人，大家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姐姐，你弹的太好了，今日之后，你就是京城第一贵女了，糟糕，皇子有四五个，而你只一个呀，这可怎么分呢？」

杜凝芷担心的皱拢她的小烟眉，杜婉若笑而不答。

散席后，杜婉若抱着琴准备与杜凝芷离去，谢曦缓缓上前说道：

「某谢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杜左丞府上有如此高妙之琴曲，今日一闻，真是三生有幸，杜小姐，幸会！」

杜婉若眼波流转，展颜一笑，如黄莺出谷：

「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大哥哥，别来无恙否？谢谢你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