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年,松军终于住进了部队医院。如果当时允许的话,等护士转身离开房间后,他真的想站在病床上来一段蹦恰恰,以庆祝他有幸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愿望。特别是换上那一身他渴望已久的经典条纹病号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睛竟有些湿润起来,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为将要出院而不禁欣喜呢。
松军觉得有理由为他百折不挠奔赴医院的努力而心生感慨。说实话,我的天,太不容易了。
“听我的命令,前方三百米,发现可疑目标,呈迂回队形搜索前进。”“卧倒,全体匍匐前进。”“敌人有逃窜迹向,快速占领阵地……”大家两眼望去,连长所指的目标不过是几堆孤零零的野坟。这之前大家才完成五公里越野奔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然而,这只是每天全连太过寻常的一天其中一小部分训练。
松军到现在也记得从新兵营下连队时,心里有多憧憬。他相信同行的那二十多个战友差不多和他抱着同样的心情。
特别是从火车站出来,前面军车拉着警报开道,一路往城里开拔。还没到营地,就看见老兵们早早列队在大门前敲锣打鼓迎接。等到了目的地,连队领导热情洋溢地一通讲话,更是让大家心情激动万分。所有人都一致感到,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虽然连队每天照常会训练与学习,但不会像新兵营那样乏味与艰苦,而且与老兵身上应有的那股成熟与帅酷劲儿,从此也在他们身上得以光明正大地显现。
等到第一天上午吃完早餐,参观了连队的营区后,大家在训练场开始首次队列演练,自此才算揭开了连队的本来面目,和他们想像中的大相径庭。
不得不承认,那次队列操练难尽人意。齐步走时,队形不在一条直线上,正步行进中,大家也七零八落,还有人听到立定口令后竟踏出队列外。指挥操练的老兵班长一脸凝重,望向离得不远的一个人。那人面无表情,稳稳地定在原地,一句没说。他只作了个偏头的动作,班长便带着队伍齐喊着口号,直奔营区外跑了一个轻装五公里。
如果说,大家这次表现实在是因前几个月新训还没缓过劲儿,总想下连队可以晒晒太阳,先放松放松,那么他们当时却忽略一个关键环节。指导员当天带领参观连队的荣誉陈列室,介绍其中有块奖牌是国家颁发的荣誉称号,没说带领连队获得此殊荣的正是现任的连长。这块奖牌接下来对大家意味着什么,当时这群人并不清楚。
因为第一次队列演示搞砸而给了大家一个下马威,让松军他们陷入对未来在连队前途叵测的境地。同时和连长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距离,嘴里不敢讲,心里已隐隐生起了一层对抗的情绪。不过,现实已无济于事,他们是他手下的兵,由他怎么折腾他们。
马连长,四十岁不到,身材虽算不上高,但坚实挺拔,一脸的刚毅与沉稳,一看就是多年军中淬打出的标准冷悍形象。特别是他过硬的军事水平,让他直接从士兵提拔为干部。后来有老兵不忍地透露,“你们算摊上事了,你知道马连还有个名字不?兰博马。他曾经在街上徒手一打六,没让过手,全趴下。”
“还有,他最看不起孬的兵,在他眼里如同仇敌,他会朝死里整。”
这个时常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严酷像严丝合缝的机器的人,又因为连队一名排长调走,他又身兼排长一职,亲自带领战士在一线的军事训练。当然,在他眼里似乎也没有干部与士兵一说,每逢训练他都像一名战士全程参与,唯恐落后。
相比之下,大家更愿意和指导员打交道。至少那是符合大家心中领导的形象,和蔼,说话有条不紊,很少发脾气。可指导员是管政治教育,连长才是主抓军事的。每当大家在训练场折磨得不成人样时,政治学习课上,便换来指导员春风化雨的抚慰。他鼓励大家要时刻保持一名军人的作风,在火热的军营里百炼成钢。可就是钢,也经不起兰博马把人当沙袋一样暗无天日,猛摔猛打啊。
眼看松军这批人,好不容易在连队熬过了第一年,可天不遂人愿,通过一年的考评,松军和其他几名战友最终分到了战斗班,以弥补老兵退伍留下的位置。战斗班,顾名思义,连队刀刃上的刀尖。也就意味迎接更多不厌其烦的军事训练与残酷考核。
松军在这一年晋升为班副,但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不断向另一个目标发起冲锋。而这个目标就像一座又一座山,每攻下一座,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和耐心,而伴随着必然是一次次伤痕累累的身体。因为这个目标是医院。
要说,在部队上如果不是战时,部队医院一般情况是少有光顾的。小的头痛脑热或者训练上的破皮流血,连队都有医疗室可以就地处置。但话说回来,那是指一般情况下,而松军在连队经历可以说是一场战争。
记得松军第一次创伤,要怪就怪他腿伸得太长。连队有一块看似草坪的格斗训练场,不过一年四季也就场边有些稀疏的短苗茬子,大部分光秃秃的黄泥地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比水泥地好不到哪儿去。
这训练场因为不大,一次只容下两个班的训练。通常是班长在队列前讲解动作要领后,大家就分散各自训练。而带队的领导,也就是兰博马,在训练场一旁一脸严肃挺立。他和战士一样着训练服,一副随时准备上场的样子。
等班长讲解完,就让两个班分组练习。但总有些人表现得不得要领。班长那天就叫出身为班副的松军和他一起给大家作示范。
那是一个先击打,后扛摔的格斗动作。松军个高,班长个矮,几次摔下来,俩人都显得动作马虎不流畅,因此引起下面不少战士的暗笑。见时机成熟,那人走到队伍前面,接过班长的位置。
兰博马做了个准备格斗的姿态,松军只好身体下沉,扎好桩子,刚想跨步上前喊“打”,一阵贴身的风就把他刮得天翻地覆,等明白过来,人已经重重掀翻在地上。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近在咫尺盯着他,亮着铁拳,像要吃人。接着松军起身,稍时片刻,又一次经历了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扔在地上对着那个怒眼金刚般凶相的上司。
兰博马示范完,班长接过位置,准备继续把松军当人肉沙袋。这一次松军有了对策,为了不至于连续被人摔个半死,他想以一招漂亮的动作成功收场。就当班长扛起他准备摔打时,他主动在空中来了一个腾空的动作。终于,在一群战友的目送中,他像条干鱼硬梆梆砸向水泥槛上。一条近两寸长的口子在小腿上撕裂开来,里面红红白白的肌肉纤维深见筋骨。一开始,没见血渗出,慢慢地血越来越厚,终于淌了出来,松军才明白口子是自己的。
松军被送去医院,缝了二十多针,打着拐回来了。连队卫生员叮嘱他每天呆在营区不要随处走动。除了那条伤腿,他觉得一切都蛮惬意的。清晨的晨光流动,光从淡淡云雾中照过营房,照着操场,照在战友汗津津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这氤氲一方的训练场像极了梦里家乡的校园。
他倚在操场的水池旁,脸上闪烁着因祸得福的神色,懒洋洋地打量着路过的战友。大家也回以礼节的问候:“小松同志,你那招以“卵”击石的招数太硬气了。”分明是忌妒他。
可他穿着干干爽爽的衣服,抱着伤腿接受太阳的光合作用不过一周,连里就让他加入集训班,以迎接两个月后全军军事大比武。
就在一次野外战术训练中,松军的小分队在跨过一条小河沟上的灌木丛时,他踏空扭了一下脚。等到了目的地,他感到脚底湿露露的,脱掉解放靴,鞋里的血结成了块。他忙提起裤脚,腿上原本的缝线全都绷裂开,那个口子重新张开嘴,时不时还朝外吐着鲜血,像无聊地对着他嘲笑……
如果第一次腿伤是一次不小心的意外,那么他在器械上撞向柱子就有些自杀式罢训的嫌疑。
依松军的身高体型,器械训练一度是他最怕的科目,但身为班副又不得不作出表率,完成既定的项目。特别是单杠有一项双臂大回环是最为震撼,一圈一圈,身体借助惯性像钟摆一样围着单杠360°悬空旋转。
要熟练掌握这项技巧,松军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在克服了恐惧与手掌堆积起深厚老茧的经历后,他终于也能像小个子的人在单杠上熟练起飞。
但这项训练需要高度集中,且要保持很好的体力,稍有差池,就会出现意外。然而那个兰博马为了参加大比武,天天组织集训班的人晚上加练。那天轮到松军上场,一开始动作还顺利,他抓扛摆一个浪跃上,身体荡起轮空旋转。刚悬空转了两圈,手上有一根牵引绳不知什么原因松掉。松军一紧张,身体一屈,半空中脱了一只手,身体如一支破口袋鼓着风扑啦啦朝一边飞去。因为另一半绳索还挂在杆上,松军又硬生生给拽了回来。眼看要误伤到一旁保护的战友,他张牙舞爪就迎着一侧的柱子撞去,不费吹灰之力人就睡了过去。
他被从医院某科室推出来时,人已醒了。躺在床上的他刚抬起肩,就垂下了脑袋,没打任何绷带与石膏的手脚让他一阵失落与愧疚。除了鼻子骨折贴了一个“X”的胶条,嘴里缝了几针外,身上其它零件完好无损。
回来后,大家突然发现,身体完整的松军精神上好像给撞得七零八落,时常感觉人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人问起他,他也不回答。连指导员都觉察出问题,拿起医院的诊断书翻来覆去地看。
松军再一次坐在操场的水池边,一脸露出落寞与让人难以琢磨的神情看向四周。他偶尔眯着眼望着一竖一竖打下的阳光,或者把那粘着“X”胶条的鼻翼鼓了鼓,像是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要不就一声不吭低头撕扯自己手上的厚茧子。
几天后,他又重新投入到那个激烈的战场。
这里要说明,并非只是松军喜欢受伤,连里只要是战斗班的人都有挂彩的经历。只不过松军比较倒霉,他倒霉就倒霉在每一次都在住院的边缘徘徊。他偶有听到其它连队认识的人入院的“喜报”传来,唯独他们连队闻所未闻,总觉得哪儿不对。
他发誓要打破连里的纪录。与其在烂泥土里不是今天开一个口子,明天少一块肉,后天又敲烂一块骨头,身体被整得稀巴烂,失掉尊严,倒不如在医院平静让人动手来得体面。
为此,他抽时间特意准备了一个本子,拟出了因训练爱伤能否住院的等级,随时准备对照参考——
第一级(铁定要住院):枪弹贯穿伤、眼球爆裂、大腿断裂、头骨破裂、肝脏破裂、刀伤至大动脉出血。
第二级(有可能住院):手粉碎性骨折、尾椎骨骨折、多条胁骨断裂、手指脚趾断裂、手脚肌键断裂、睾丸破裂(光肿胀充血不行)。
第三级:臆想症、严重精神失常、间歇性狂躁症,重度抑郁等等——以上正好用高强度训练改善,趁早打消住院的念头。
……
没曾想,松军接下来再次受伤依然没进入上述理想的住院之列,然而却意外被收进了医院。
那年上半年军事大比武结束,代表连队的集训班,夺得全军第二名的好成绩。结果回到连队还没喘口气,接着就宣布即将到来的全国军事标兵连队考核正式启动。
就在接下来一周后的某天,松军和一位战友刚站完岗下哨去厕所。俩人对着小便池正尿得兴起,战友突然说松军怎么流鼻血了?松军摸了摸鼻子,然后才明白过来,低头看见尿槽里浮起一堆铁锈色的泡沫。没多久,他找了没人的时机又溜进厕所,这一尿,变成了粉红色,他倒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这毕竟不是好不好意思的事,在他尿到深红色,他不得不给连队请假去了医院。
通过尿检,医院诊断出急性肾炎,松军随即拿到了入院通知。虽然不是因训练直接导致的伤病,但与高强度的训练和没休息好有很大的关系,这是医生给出的结论。他听到这答案感激涕零,终于放下心能名正言顺地待在医院了。
松军被安排在一间宽松的病房。要说松军住的这间房间真心不错,前后左右都是无比亲热的病号,虽不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但并不影响他对大家大聊特聊。除非是护士或医生进来查房,不然谁也别想堵他的嘴,没两天就把周围人烦死了。
不容易啊,那个要命的战场,扰人的号声,不厌其烦的军令,还有那张无时无刻不在的冷酷的脸,都落得远远地看不见了。换成了这浆洗得洁白的床单,宁静细腻的灯光,弥满消毒水和户外新鲜气息的病房,当然还有那件淡蓝条纹舒适的病号服,活生生的现实却像梦一般。
特别是一想到现在兰博马在队列前叫自己名字时的情形,松军便会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松军就这样在医院好吃好喝,舒舒服服待了近一个月,经复查身体已无大碍,再没有赖在医院的理由,才不舍地别了病友,归了队。
不过,他在医院身体渐渐好转之际就已打定主意,回连队后申请退出战斗班,去干后勤。
“松军同志,你的申请经连部研究,在充分尊重个人意愿上,原则上同意你的请求。但考虑到你的军事素质和连队工作需要,你是否再考虑一下?”那天,松军走进连队办公室,指导员桌上正放着他递交的申请书。
难道兰博马也这么快就同意了?松军心里感觉不踏实。
他没作多想,随即立正回答:“报告指导员,我考虑过了,想换个岗位继续为连队工作作出贡献。
“……”
“指导员是战士心中的好干部,好领导,是不会强人所难的。”松军挺起胸膛随后补充道。
这招有拍领导马屁之嫌的话或许最终管了用,松军去了后勤班,负责种菜
连队营房后面有两三亩自己种的菜地,有三名后勤班的战士负责管理。不过他们还要兼顾饲养连里的六七头猪,十几只鸭子,二三十只鸡,还有两只比松军军龄还长的老鹅。
但松军一开始是不能胜任饲养工作的。说实话他对付不了那几头噜噜叫的大肥猪,还有那群喔喔呷呷成天叫不停的鸡鸭。何况那两只老鹅也不省心,对人认生,没少扇起翅膀追着他一阵乱咬。
松军种菜的新工作要说比原先训练要简单轻松很多,但唯一棘手的是要自己去挑粪浇肥,松军打小哪里和大粪打过交道。
那个粪坑堆积着一个连队百十来号人吃喝拉撒的排泄物,满足连队那那几亩地绰绰有余。多出的肥料还要慷慨给外面老百姓拉走,以搞好与驻地的军民关系。
等松军终于对挑大粪从一时无从下手,到他能边哼着歌,边自如把粪勺撑进粪坑里荡漾时,就又给换了岗位。
原因是后勤班的战友某天把司务长领到田边,报告松军的一段时间的工作成果。司务长面对的那块菜地确实有待商榷,茄子不像茄子,辣椒不像辣椒,黄瓜在藤上稀稀拉拉,良莠不齐。菜地的颜色也不对,蔫黄蔫黄的,一问究竟,都是粪浇的。松军别的不会,施肥上了瘾,好家伙,水漫金山了。
没办法,司务长决定把松军另调到炊事班干给养员,跟着他负责连队的粮油菜肉的日常采购。对于连队来说,给养员的岗位是相当不错的差事,没什么技术含量不说,隔三差五还可以开着小货车外出拉东西,顺便还能在城里溜达一圈。
说实在的,松军也想干出点成绩,以不辜负领导对他的信任。除了熟悉外出采购的流程和物资盘点外,平日无事时,他还跟着炊事班的厨师学点烹调技术。
可就是这突发奇想的想法, 差不多断送了松军在部队后勤岗位上发光发热的可能。
松军首次杰作,学做馒头。连队北方人不少,吃面食一直在连队有它的光荣传统。早年部队不像现在后厨设备如此的现代化,通通都是传统手上功夫。拿做馒头来说,本不是个繁锁的事情,关键全在发面的掌握上。但往往看似不复杂的手艺恰恰需要经验,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
松军在炊事班看了不少,但真正让他上手时,头天晚上发面的温度还是没控制好。结果等到连里早餐时,松军满怀信心把大蒸笼端上来,待热气散去,现场的人都惊呆了。如同生面坯大小的面团原封不动整齐码放在笼里,像一个个泥黄的土手雷。可想而知,连队占三分之一的北方人,你让他们心尖上的馒头失掉尊严,就是让这群人失掉自尊,结果在营区把松军一阵鸡飞狗跳地撵,差一点没被打死。
松军也不气馁,他没消停好久,又振作精神想出一招,势必要在后勤班找回颜面。他开始捣鼓炸油饼,按他的说法是丰富连队餐桌上膳食花样。炊事班的那位长相墩实憨直的班长,经不起松军平日里软磨硬泡,一顿迷魂汤下去心就软了,“中,俺这次再相信你一回。”
可万万没想到,馒头像手雷不伤人,油饼像铁饼是要出人命的。
那回,松军把一口大油锅支在食堂,像模像样地系着白围裙,捋着袖子把一个包好馅的大面饼,放进油锅里试油温。
左等右等,面饼像铁饼一样安祥地躺在锅底,油也没见沸起来。那位炊事班长好心走近打望,正怀疑是面没发好还是火力不够大,就听“噼啪,噗”的一声,“俺日你个奶奶——”这位热心的厨子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炊事班长躺在医院,脸被纱布缠得像个大面团子,只剩一张黑洞的嘴巴,发出咕噜咕噜不知所云的怨气,成了全军第一个因炸油饼受伤的战士。
就在这心灰意懒之时,一件突发事情让松军暂时摆脱了在连队的难堪,他毅然绝然加入了其中。
连队接到上级命令,某工程部队要在当地铺设一条重要的国防电缆,因时间紧迫,上级动员全军所属部队抽调人员组成工程连,以配合工程部队完成此项重要任务。
松军和五名战友经连里批准,随后打包行李前往加入当地那支工程营下属的连。
工程营临时驻扎在郊外的一处长满矮松的山坡上。周围风景秀丽,视野开阔,不远处有一条铁路在山前经过,更远的地方是连绵起伏如浪的苍茫山峦。
誓师大会就在山坡下的工地上举行,四面插满了招展的红旗。一排工程车前,全营官兵整齐列队,迎着飞扬的旗帜,一派蓄势待发,群情激昂的样子。
大会最引人注目的每支队伍前面那面写着攻坚几连的旗帜。这几面旗随后相应插在沿线的工地上,以此划定了各连的任务区域。有一面红旗为了绕过刚好经过的铁道线,插在了一座小山包上,那面正是松军加入的攻坚二连的旗帜。
但在小丘上刚挖掘没两天,就让二连的人尝到了不一般的苦头。工程营缺少适合针对山体的挖掘设备,全凭人力和手上的简易工具。特别那座山体全是砂砾土的土质构成,一镐下去,火星直冒,手震得发麻,比挖石头好不了多少。
连队领导决定重新调整作战方案。为了把最好的体力保持在强攻上,不打疲劳战,全连分成若干个班组,三班轮替进行集中攻坚挖掘。
当时正值初秋时节,七月流火,天气已不算太炎热。不过,二连工程进度并不理想,被山下其它连开始甩在身后。连里马上组织了由党员组成的突击队,冲锋在最难啃的一线上打头阵。全连还喊出口号,两个月拿下整座山头。
一时间,山下尘烟滚滚,山上土石飞扬,山下拉起胜利的战歌,山上吹起厮杀的号角。工地上人声震沸,遮天避日,大家前仆后继,一派决战之势。
松军在所在的班组里任组长,班里除了和他同连队来的一个战友,其他人都是别的连队分来的,有几个还是下队不久的新兵。
大家在一个沟壕里劳动,又在一个帐篷里吃饭睡觉,天南地北的年轻人没要多久就混熟了。其中有一名战士,看上去像个半大小子,北方人,惹人喜欢。大伙平时没事爱拿他开玩笑。
“我说小山东,你打过枪吗?”
“报告老兵,新兵营就打过了。”
“不是部队的枪,是指你身上带的那只枪。”
他愣了几秒,终于明白,脸顿时红到耳根,羞得像个姑娘。说:“报告老兵,还没呢,家里原给我相了一个对象,但要等我退伍回家才能正式处。”
“你小子注意啊,别到时让人给拐跑了。”众人哈哈大笑,小山东的脸又红起来。
但谁都在知道,在山上挖沟壕可不如开玩笑那般自在松弛。就拿松军来说,这活儿的辛苦程度一点不亚于他在战斗班的训练强度,但他反觉得精神上舒服不压抑。虽然他现在在连队调了岗位,远离了训练,但他很清楚自己身体始终淌的是军人的热血,而军人的命就是练兵打战。然而那张冷硬得像生铁的脸孔对他好像有仇,一直在他脑海里怒嚎,再练练,再练练,如催命般喘不过气。
但这挖沟壤的活儿毕竟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连日来大家汗流浃背,灰头土脸不歇气地轮番猛攻,已然筋疲力尽。特别是那些新战士,嘴里不说,身体已累得快垮掉了。
有一回从工地上下来,小山东瘫坐在营区帐篷外的土丘上,忍不住吐苦水:“班长,咱们不怕累,就是身上实在疼得不行。”
松军摊开小山东粗糙的手,手掌的皮都绽开了,露出像花一样鲜红的嫩肉。看着让人心疼。
别说小山东,全连的人哪个的手脚不是一样遭罪。
“把鞋脱了。”松军命令道。
小山东不情愿慢慢脱下鞋和袜子,干瘦的脚掌上满是大大小小溃烂的水泡,后脚跟一大块皮翻了起来。小山东不好意思看着松军。
“先去看卫生员,明天必须休息,我们组不缺你一个。”松军满脸责备,心里却一阵不忍。
就这样,大家在工地上苦熬了快两个月,前方胜利终于在望。没曾想,一场实属罕见的秋雨降临,像给天开了一个口子,断断续续,一下十多天。
四处像小溪的水流汇到开挖的沟壑里,半天就积了齐腿深的水。只好调来抽水机边抽,边挖。可刚没挖多久,雨又哗哗啦啦地下起来。人陷在潮湿泥泞的坑道里,根本没法施展手脚。但是上级下达的任务期限刻不容缓,所有人只好搅在黏糊的泥沼里继续搏杀,分不清是人,还是泥巴。
松军挖的那一段,那天遇到一块大的硬山岩,来了个工程兵帮打风镐。他和小组的人移到坑上,趁雨暂时停歇,几个人蹲在沟沿上抽烟休息。离得不远的一段沟渠有个组,插着党员突击队旗帜,虽然同样一身泥水,但显然肩上挂着干部衔。
其中那个带头的中等身材的上尉,引起了人的注意。他像条鳄鱼一样埋在泥水里,连水带泥,抡铲如飞,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突然松军觉得眼前的形象似曾相识,他睁大眼睛,盯了一会儿,虽然模糊不清,但太像某个人。那人无意间抬了下头,松军一惊,兰博马,真的是兰博马。
松军随即扔掉烟,大喊:“这场战斗还没结束呢,同志们,冲啊!”便跳进坑里,大家也紧跟着跃进壕沟。松军在前面一阵狂掘猛挖,像失去了理智一样不管不顾,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有松军明白,此时他浑身被一股一直以来的怨愤与憋屈给点燃,烧得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发热、发烫,大有把一身潮湿的衣服都烧成灰烬的架势。他拼了命往前赶,越赶越激动,越赶越有气力,忘了所有的疲惫与困苦。
终于,松军和兰博马在狭窄的坑道里抵肩相遇。此时此刻,俩个满身裹满稀泥的人没有上下级关系,只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战壕中并肩战斗的战友。兰博马抬起头,松军也昂起脸,相互对视片刻,一种少有的勉励与信任写在兰博马的脸上。俩人相互敬过礼,然后转身,又奋然奔赴于下一个战场。
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太阳慢慢从云层里露出来,照射在山岗上,把久违的金光一点一点铺于湿润的坡林。旗帜已沿着山坡的沟道插到山下,要不了多久便与山下的旗帜连在一起,到那时二连的壕沟和其它连就将胜利会师。
这天,松军他们的任务提早完工,正等其他班组来交接。小山东请假,说他肚子不舒服要提前撤离。松军笑他在山坡上解决不就行了,可这小子执意要到山下临时搭建的厕所方便。
没过多久,当松军他们正在看工程营的技术员测量沟壕的水平深度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暄闹,接着又是一阵忙乱的喊叫声。只见人们都朝一个地方奔跑,一辆工程车在泥泞的坡道上正往下滑,后轮浇起的泥浆和喷出浓烟乱作一团。就在车子越来越不受控制朝山下的人群冲去时,大家抢在车子将倾之前,终于用木头和石块卡住了轮胎,才避免了一场重大的意外灾难。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在大声呼喊,车下还有名战士。人们找来千斤顶,一起把车身撬起,从轮下的烂泥里刨出了一个人。松军跑上前推开人群,才发现是小山东。小山东正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吐着混合着泥浆的血泡,边急喘着发出呜呜的呼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有人顿时啜泣起来。说刚才要不是小山东推开他,自己就压在车子下面了。
松军把小山东搀扶在臂弯里,他翻着勉强睁开的糊满泥巴的眼皮,像个将要熟睡的小孩露出顺从与天真的眼神。他慢慢扭过头努力望向一个方向,嘴皮微微动了动。片刻,身体像打了个冷颤抽搐了一下,眼睛便失去了那丝微光,整个人凝固成一柱永恒的泥雕。
“全体都有,敬礼——”寂静的山坡上,人们庄严地向着“雕塑”眺望的北方举手致敬。此时,天空云开雾散,一束虹霓破开,跨于苍穹之上。宛若天地日月可鉴,故园母亲可见。
以此致敬:
98年长江抗洪抢险英勇牺牲的战友们!
08年汶川大地震英勇牺牲的战友们!
19年凉山州森林火灾英勇牺牲的战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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