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青石岸边,绿草茵茵,一汪清潭流水潺潺,几片白色的花瓣落在水面,荡起一片涟漪。
池渊踏过翠绿的草地,长长的衣摆落在脚踝,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处,而后蹲下来,对着碧色的水面轻轻道:“池欢,我回来了。”
原本平静的水面,在池渊话音刚落之际,突然泛起几圈涟漪,伴随着一阵水花四溅的声音,从水中央冒出了一个艳丽的女子,海藻般的长发裹在腰间,脸上滚落几颗晶莹的水珠。她咯咯地笑着,下半身红色的鱼尾拍击着水面,朝岸边的男子游过来。
池渊皱了皱眉:“说过多少次了,出来的时候动静别闹这么大,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话虽是责备之意,可他的脸上并无半分不悦。池欢似是对他的反应已习以为常,她游过来接过池渊手中的粽子,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靠在岸边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池渊,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去人间啊?”
池欢嚼着口中的糯米,抬起眼望着岸边的池渊,含糊不清地问道。池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饭粒:“人间其实也不如你印象中好,池欢,这云池才是我们的家。”
池欢抬起塞得鼓鼓的腮帮,白了池渊一眼,正准备要开口反驳他,却见池渊眼神一沉,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有人来了。”
院中进来一抹青色的身影,朝着云池的方向走来,新来的掌门小童转过脸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后,提步转身离去。池欢落在池底,待岸边的人走了,她靠近池渊的耳边,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等我修成人形了,你可要带我一同出去。”
池渊低声应着,原本白皙的脸庞,蓦地有些发烫。
池欢三百岁的时候,终于能幻成人类女子的模样,她趴在岸边,漆黑的长发垂到腰间,下身巨大的鱼尾搅动着水花,在池渊的身旁转着圈。
“池渊,你说好要带我出去的!”
池边梨花缀满枝丫,落在岸边如一场霰雪,池渊看着她清澈的眸子,眼神柔软得像是一汪水,他轻轻颔首,露出一丝笑意:“跟我来。”
2
人间虽有趣象美景,但是人心险恶。
池渊深知池欢涉世尚浅,不敢让她离开自己半步,可是初入人世,池欢满心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在人群中犹如一条灵活的小鱼,红衣翻飞,笑靥如花,伴随着一路惊艳的目光,竟是冲进了人间的风尘烟花之地。
花满楼,城中最大的烟花之地,美人如云,温香软玉,多少王孙贵族的索乐之地。
富丽堂皇的大堂之中,悬起一块圆形的玉台,琵琶轻弹,琴瑟和鸣,一群环肥燕瘦中间,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一袭红裙。池欢仿若是将高台当成了云池,像条灵活的鱼扭动着柔软的腰肢,雪白的脚踝上银铃叮当作响,落在人心上砸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痒意。
这等灵动脱尘的女子出现在这烟花之地,轻易就引起了瞩目。楼上雅座之中,男子不顾身后小厮的声声呼唤,手拿白扇翻身而下,像一只灵巧的白鸽落在了场中,抬起头的瞬间,身边的美人们退后惊呼,纷纷以手掩面羞红了脸,池欢转身对上他的眼神,也蓦地停住了脚步。
男子玉冠束发,温润如玉,轻轻一笑,便带着勾人心魄的魅力,他伸手拿出一个盒子,递到了池欢的面前,一枚硕大的明珠躺在盒中,流光溢彩,价值非凡。
“美人配明珠,今晚这夜明珠,可算是送出去了。”
池欢愣愣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珠子,她撇了撇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我云池有比这更好看的。”
池欢说得不假,云池深处有比这更好的明珠,她不觉得有何新奇,倒是面前的男子,抵在她的面前,温柔中带着侵略的霸气,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让她心如鼓点,有些无所适从。
男子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轻笑:“你说得不错,这珠子比起你,确实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薄唇微抿,男子一甩手将夜明珠扔到了一旁,旁边的小厮赶紧上前,险险接住。
“在下顾思寻,敢问姑娘芳名?”
男子退后一步,嘴角含笑向池欢作了作揖。
池欢咬了咬唇,正待开口,池渊突然跳上台,挡在了池欢的面前,他一身素淡的长衫立在台中央,似是一阵清淡的风,但是却有着不容置否的压力,池渊用力拉住了池欢的手:“我们该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池欢被池渊拖着下了台,伴随着一身清脆的银铃声,池欢忽然回过头,对台上的男子露齿一笑:“我叫池欢!”
3
那夜,池渊带着池欢住在了一间偏僻的客栈,当月亮落下树梢,池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依旧难以入眠,他看着旁边亦是很清醒的池欢,眉头越锁越深。
池欢在昏暗的光线里睁着漆黑的眸子,嘴边不时露出一个出神的笑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池渊看着她:“池欢,人间繁华只是表象,你涉世尚浅,不知人心险恶。”
池欢回过头,亮晶晶的眸子落在池渊的脸上:“说来说去,池渊,你还是不喜欢今夜那名叫顾思寻的男子。”
池渊一下子被堵住了言语,他胸口似有一根棉絮横亘在血管里,生出细小绵延的痛觉,却无可诉说。
他的确是不喜欢顾思寻,但是,并不仅仅是他看着池欢时炙热的目光。
第二日,池渊是被外面的阵阵喧闹给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坐起身,发现池欢早已经醒了,她靠在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偷偷看着外面的街道,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整张小脸都染上了红晕。
见池渊醒了,她小步跑过来坐在床边,轻声喊道:“是他,池渊,是他!”
池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被池欢匆匆拖下床,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来到了窗前,匆匆向下扫了一眼,看清来人之后,池渊心不禁一沉。
白马之上男子意气风发,缨帽之上缀明珠,腰间悬挂白色玉佩,身着紫色绸缎,脚踏黑金靴子,眼梢微抬,对上窗边池欢清澈的眼神时,手中白扇微微展开,露齿一笑,明媚的日光在那一刻也黯然失色。
“池欢姑娘,好久不见。”
4
世人都传九王爷顾思寻轻江山,爱美人。
散尽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传闻,位居高处,荣华富贵,配上那张多情的脸,世间怕是没有女子能抵挡他的爱意。看到池欢站在自己身边,纤细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池渊知晓自己的担心终究成了事实。
“世间男子钟爱美丽的女子,可是他们的心意也是变幻莫测,凡人几十年的短短寿命,他们却能爱上无数个女子,今日的风光,他日定会重现,但是那时,池欢,他眼中的人再也不是你。”
池欢走的那天,池渊站在她的面前,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哀伤,他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臂,知晓此刻若是放下,就永远地失去她了。
可是池欢目光落在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之上,终是抚开了他的手。
“池渊,你曾跟我说过人间的白首偕老,如今却又让我不要相信世间真心,这一次,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一次呢?”
池欢踩上侍从弯下的身子,踏进了华丽的马车之中,帘子放下的时候,池欢回头看了他一眼:“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后悔。”
字字铿锵,让池渊怔在原地,失去了伸手挽留的勇气,他眼睁睁看着车轮碾过青砖,绝尘而去。
大婚当日,红颜珠玉,礼乐震天。
顾思寻坐在白马之上,一身鲜衣,意气风发,身后的马车之上缀满玉帘,池欢的脸随着颠簸在车中若隐若现,脸上荡漾着深深的幸福。
池渊站在高楼之上,风灌满他的长衫,使他看起来像只失去方向的风筝,他握紧手中的苦酒,再也不知自己有何理由要留在此处。
池渊离开的那日,托人给池欢捎去了一封信,里面就简单的一句话:若是想念云池的梨花,可回去看看。
句简意深,一如他一直以来的性子。
肩头覆上一层温暖,打断了她的思绪,池欢抬起头,顾思寻凤眼生威,目光落在池欢手中的信纸上,笑出了声:“你师兄太多虑了,你若是喜欢梨花,我可为你在这院中栽种,何必亲自跑回去看。”
池欢亦笑,手中的信轻放在桌前,她靠在顾思寻的肩头微微沉默。她知晓池渊并非是让她去看梨花,他是想让她回去云池。
说到底,他终究是不相信她与顾思寻的感情。
5
池渊在人间流浪了两年,没有池欢在身边,他的话似乎更少了些,这两年他看遍尘世美景,领略了繁华万千,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在云池流水清澈,岸边落英缤纷。某天经过一片桃林时,池渊看着跌在肩头的桃花,突然心生疲倦,有了想回青城云池的念头。
回去之前,他想再见池欢一面。
两年没有回来,京城依旧人声鼎沸,一派繁华,似是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冥冥之中,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这两年,顾思寻在娶了池欢之后,果真收敛了很多,一心一意待她,还为她建了一栋别致的楼阁,名曰“摘星阁”,他说即使是池欢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将其摘下来捧到她的手心。如此盛宠,又是一段佳话,但是一年之后,顾思寻便开始兴趣寡淡,终于在三个月后,又相继纳了两位美人。
跟在管家的身后,听着他欲言又止,池渊好看的眉头微微锁紧,心中淌过一丝苦涩。当初池渊倔强的眉眼还历历在目,这两年,不知道她可有过后悔。
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池渊端到唇边的茶水又放了下来,他怔怔盯着门外,刺眼的光线挤进来,使他的眼眶有些涩涩发疼。
池欢出现在门口,玉簪挽发,眉目温婉,抬步进来的姿态端庄得体,再也不是以前风风火火的模样。
池渊站起身,目光紧紧随着踏步走进来的池欢,蓦地有些心疼。她瘦了,很瘦,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也挡不住满脸的倦意,但是眉目平静,望着顾思寻的眼神温柔含笑,全然不是他人口中的那个“弃妇”。
顾思寻伸手揽过池欢单薄的身子,手指紧紧擒住她的腰:“他就是你的师兄?”
池渊目光移到顾思寻的脸上,却稍稍愣住了。一张英俊的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神空洞,眸光似是一潭死水。
这,是顾思寻?
6
“思寻自一个月前病了一场之后,有些事就有些忘记了,你莫要怪他。”
池欢坐在顾思寻的旁边,替他整理好胸前的衣衫,似是解释道。
池渊拿起手边的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将想要说的话如数埋入了胸中。丫鬟走上前替顾思寻添了一杯茶,低头退下的瞬间,稍稍抬起眼看了一眼他,对上顾思寻的目光,慌忙低下头匆匆离去。
顾思寻钟爱各色美人,所以府中的侍女都是姿色过人,灵动活泼,见到他的时候都是欲罢不能,从未有过这般的落荒而逃。
池渊袖中的手心微微沁出一层汗,他抬起眼看着正在饮茶的顾思寻,心中有万般疑惑。正待开口,忽然见顾思寻眉头紧蹙,神情似是有些不对,而后他双手抖动,瓷杯掉落在地砸出清脆的响声,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来,捂住胸口发出低声的呻吟。
事发突然,池渊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池欢面不改色,她跑过去蹲在他的面前,在一群慌乱的下人中接过丫鬟手中的冰块,敷在顾思寻的胸口,而后吩咐下人将其架起,匆匆扶到了一旁的偏房中。
眼睁睁看着一行人匆匆退下,池渊坐在堂前,胸口微微起伏,似是还没从刚才的一切中回过神。沉吟半晌,他伸手拉住了身边的丫鬟。
“你们王爷,生的什么病?”
7
是夜,弯月勾上树梢。
池渊踩着清浅的月光,轻轻落在池欢的房中。顾思寻已经休憩,隔着白色的帘帐,池渊看见他双眼微闭,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池渊看着池欢漆黑的瞳仁,轻轻道:“池欢,我有事想问你。”
院中落叶堆积,秋风萧瑟,月色哀凉,一如池渊沉重的心情,看着对面素雅的池欢,他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对顾思寻做了什么?”
池欢稍稍抬起头,撞见池渊怀疑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低下头选择了沉默。池渊喉结滚动,硬着心肠继续道:“你若不说,难道要我亲自去查证?”
池欢眸光闪烁,却是别过了脸:“池渊,如今我过得很好,你为何又要来搅乱我的生活?”
他一心为她,如今却成了搅乱她生活的恶人?
池渊后退一步,心中难掩苦涩,他伸手拉住意欲离开的池欢,触碰到她纤细的手臂时,却见池欢眉头紧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池渊微微一惊,动作放轻手掌顺势而下握住她的手指,一只手撩起了池欢宽大的衣袖。浅淡的月光下,池欢胳膊上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深浅不一的伤口遍布手臂,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蜈蚣。
池渊眼中是掩不住的心疼,他抬起有些发红的眼,想问她究竟是何缘由,可是看见池欢憔悴沉默的脸庞,所有的疑问都涌向胸口,化作了深深的怜惜。
惨淡的月光下,池欢咬紧牙关,清澈的眸子在夜色中微微闪烁,良久,她低下头低低道:“池渊,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8
池渊说得对,世间男子心思变幻莫测,短短几十年的寿命,他们却可以爱上许多人。轰动全城的大婚,让她信了所谓的“与子偕老”,可是短短一年之后,顾思寻就开始另起心思,陷入她人怀抱。
池欢拿出他当初的誓言,跟他闹过,哭过,最终却与世间被抛弃的女子一样,低下姿态求他不要离开,但是如今新人成旧人,他对她,终究只剩下了冷淡。
万念俱灰之时,顾思寻却出了意外。
一个月前,顾思寻带着侍从去城外狩猎,在追捕一条狼王时,马匹受惊不慎与侍从跑散,寻了好久,侍从们才在一堆灌木丛中找到了他,彼时他衣衫凌乱,身上布满伤痕,胸口处有被猛兽撕扯的重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天晚上,府里的大夫给他上药之后,言他若是撑不过今夜便是无计可施,在大夫闪烁的目光中,暗示着顾思寻此次性命堪忧。府里瞬间响起一片凄惨的哭声,池欢站在人群中,此刻却意外冷静,她以正妃的身份遣下众人,独自在房中守着顾思寻。
世人皆知妖怪有千百年的修为,那么这修为若是渡到凡人身上,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池欢抚摸着顾思寻好看的眉眼,想起初见当日,他一身白衣立在场中,神采飞扬,眼神似是火般炙热,在她的胸口绽开了万朵烟火。
那一刻,她便知晓即使是地狱,她也毫不迟疑。
拿起头上金钗划开自己的手臂,池欢看着殷红的液体一点一点渗出,慢慢将手臂放到了顾思寻的唇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池欢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害怕,泪水突然疯狂滚落,泣不成声。
原本绝境之处的选择,却将顾思寻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第二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前一天还奄奄一息的顾思寻,第二天早上竟然起了身,他站在院中,眼神带着孩子般的迷茫,谁都不曾记得了,唯独见到池欢时眉目欢喜,似是对她有着某种眷恋。
顾思寻九死一生重新醒了过来,让从医几十年的大夫都称之为奇迹,池欢站在一旁摸着自己的手臂,心中也生出莫大的的欢喜。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终了。
9
“命虽救了回来,但是思寻胸膛留下隐疾,每每发作如烈火焚身,需要用冰块才能缓解疼痛。”
池欢低着头,眼神闪过一丝痛苦。池渊喘着粗气,从喉咙里艰涩挤出声音:“除了冰块,还需要你的血……是么?”
所以那日,他才会看到顾思寻倒地不起,在被扶到房中之后,池欢也一并消失了很久,那时,她又是在划破自己的肌肤,用血给他续命,而自己坐在堂中,浑然不知!
是该说她太过愚蠢,还是自己太迟钝?
池渊袖中的手指攥得发白,他看着池欢低垂的眉眼,想起她曾经是个如此怕疼的女子,有次在云池中被尖利的石头划破脚踝,她伏在他肩头哭了好久,最后是他拿来人间的桂花糕,她才破涕为笑。
可是当初那个娇嗔怕疼的女子,如今却成了如此隐忍的妇人。
月色哀凉,池渊的心中一片苦寒,池欢微微抬起眼,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意:“从前总是听你说人间美好,却不知万丈红尘只适合观望,遇见他,是我的宿命,在踏入人间的那一刻起,池欢就死了。”池欢双唇微启,眸中闪烁着一丝泪光,“云池梨花开得如此绚烂,可是我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细碎的话语被风吹散,揉进池渊的胸膛蔓延出一阵清晰的疼痛。她说得对,为了顾思寻,她身陷地狱也在所不惜,可是他呢,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不复之地?
10
“你来找我,是想我免了你们胡闹人间之罪,还是想让我救出池欢?”青山之上,薄雾缥缈,一抹青色身影靠在崖边石床之上,将手中的酒慢悠悠地送到唇边。
池渊在一旁跪得笔直,拱手向面前的人行礼:“请掌门救回池欢,她的罪过,由池渊一人承担。”
池渊低下头,俊秀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意,他马不停蹄地赶回青城,并不是回去云池做回一条锦鲤妖,而是寻到青城掌门张不凡,求他救回执迷不返的池欢。如今他长跪此处态度坚定,却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抬起眼看着面前的青衫男子,池渊心中着实忐忑不安。
张不凡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饮尽最后一滴酒之后,他抬起狭长的凤目,懒懒地看了一眼跪得长久的池渊,而后甩开宽大的袖子,掐着手指凝神算了一下,随着手中动作逐渐慢下来,张不凡眉头微微锁紧,神情也变得严峻。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翻身坐起:“你们是我云池之中养的锦鲤,如今的修炼成形惹下祸端,也算是我的过失。”
池渊诧异地抬起头,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正待道谢,却见张不凡突然眯眼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池渊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张不凡伸手施展法术,突然一掌向他袭来,竟将他打回了一条鲜红的锦鲤,然后揪起他的尾巴,随意地扔进了身边的酒壶里。
“还是这样带着方便。”
不管池渊在里面被熏得晕头转向,张不凡兀自点了点头,而后念起法诀,御剑而起,朝着山下的方向飞去。
11
“到了,出来吧。”
池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在里面被甩来甩去,快要被甩吐的时候,突然传来张不凡清冷的声音,而后酒壶被打开,自己被扔了出来。
早前听说青城掌门张不凡脾气古怪任性自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池渊摔在地上敢怒不敢言,起身爬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顾思寻的王府之外。
张不凡抬头看着伸出墙外的桃树枝丫,神色有些凝重,他施展法术穿墙而过,径直进到了王府之中,池渊赶紧紧随其后,念起法诀穿墙而过,进府之后,他终于知晓为何张不凡神色严峻。
原本雅致的庭院此刻一片死寂,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院子中央的假山流水潺潺,碧色的水面染上一层触目惊心的红色,婢女仆从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满目苍夷,原本热闹的王府,一夕之间成了人间地狱。
若不是看到张不凡伸手翻看尸体的伤口,池渊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掌门,这究竟是……”池渊上前一步,走近尸体旁边,却正好瞟到脖颈处被撕扯模糊的血肉,立马捂住了嘴干呕起来。捏着自己干涩的喉咙,他此刻满脑子都是池欢。
难道她……
似是看穿了池渊心中的担忧,张不凡起身拉过他的胳膊,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廊道,示意他看过去。池渊转过头,一眼便看见倒在地上的池欢,她还是穿着昨天的素色衣衫,此刻伏在冰冷的地上,不知生死。
池渊心中一紧,连忙飞奔过去,伸手抱起地上的池欢,只见她双唇紧闭,脸色惨白,裸露在外的手臂血肉模糊,似是被猛兽撕扯过一般。
张不凡走过来,蹲在池欢的面前,伸出食指点在她的眉心,凝神催动法力,指尖生出一股温暖的光芒,源源不断地涌入池欢的身体。半晌,池欢眼皮微动,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池欢。”池渊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言语中有微微的颤抖。
张不凡盯着池欢苍白的脸庞,出声问道:“小妖,你的夫君呢?”
12
找到顾思寻的时候,他已然不似人类,锦色的衣衫被鲜血染红,趴在地上犹如猛兽般撕扯着尸体,听到脚步声,他抬起诡异的双眸,看到为首的张不凡时,神情中出现了一丝警惕。
池渊瞥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女子,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顾思寻的另一位妾室。
张不凡抬起手掌,掌心出现了一条银色的锁链,他没有给顾思寻逃跑的机会,念起法诀抬手扔出锁链,将顾思寻牢牢捆在了原地。顾思寻倒在地上挣扎着发出低吼,像是被困住的猛兽,黑发散在肩头遮挡住脸庞,双眸竟然泛着诡异的绿色,池渊对上他的眼神,蓦地有些心惊。
张不凡上前一步,正准备将其收到乾坤袋中,一直靠在池渊身边的池欢忽然踉跄着跑过去,跪在了张不凡的面前。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思寻他是被我害了,他只是……”
张不凡眯着眼睛,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此时池欢身后的顾思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开了锁链,猛地扑向面前的池欢。
“池欢!”池渊惊叫出声,来不及思考便飞身扑向池欢,将她牢牢抱在了怀中,顾思寻的手指似是利爪,划过池渊的肩头,竟将他的一块血肉给生生扯了下来,池渊闷哼一声,苍白着脸色渗出了一层冷汗。
张不凡凤目微凛,手中玉玦剑寒光闪露,不等顾思寻有再次动手的机会,长剑径直刺向他的胸膛,顾思寻抬起手指,将剑抵在掌间,却被张不凡扭转剑身,反手斩下了一只臂膀。
池欢哭喊着扑倒在张不凡的脚下,却被张不凡震了出去,他收起玉玦剑,伸手扼在顾思寻的脖颈上,冷声道:“小妖,你还没看出来吗?他并不是你的夫君。”
池欢愣在了原地,池渊倒在地上捂着伤口,也吃了一惊。
张不凡转过头看着被自己控制住的顾思寻,左手抬起一掌打在他的眉心,一声诡异的惨叫之后,池渊看见从顾思寻的身体里飞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落在地上之后,竟是一只野狼妖,狰狞可怖,目光幽绿。
13
原来那日一路追寻狼王而去的顾思寻,追的竟然是只受伤的狼妖,他被狼妖杀死之后,狼妖趁机占了他的肉体,一直到如今才现出真身。
池欢倒在一旁,脸上全无血色,她眼睁睁看着狼妖扭转方向,突然朝自己扑来,旁边池渊拼命呼喊让她躲开,可是她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身体无法动弹。
为什么会这样呢,不该是这样的……
在离池欢只有半米的时候,狼妖突然顿住了脚步,身后的玉玦剑穿胸而过,准确地刺中了它的心脏,温热的血液喷洒在池欢的脸上,她终于慢慢寻回了一丝理智。
张不凡足尖轻点,飞身立在一片枯叶之上,青衣随风而动,竟是没有沾到一丝鲜血,他的目光落在池欢脸上:“小妖,你还不明白吗,顾思寻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死去,你一直以来用生命喂养的,不过是一个怪物罢了。”
池欢目光痴痴地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狼妖,原本支离破碎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双手撑住地面,竟是喷出了一口热血。
以前听闻凡间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算是深知其意,在得知顾思寻早已死去的那一刻,她突然像只散架的风筝,再也没有了生的念头。
池渊挣扎着重伤的身体跑到她面前,俯身将池欢抱在了怀中,伸手拂过她嘴角的鲜红,池渊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池欢,你又是何苦呢……”
望着湛蓝的天空,池欢的眼神带着一丝空洞,似是没有听到池渊的话,半晌,她突然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当初只听你说人心险恶,却不知最伤人的,原来是一个‘情’字……”
微弱的呢喃,伴随着池欢垂下的双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尾音。
池渊将脸埋在池欢的脖颈,早已泣不成声。
云池一起修行百年的岁月历历在目,他看着她红衣翻飞笑靥如花,曾经无数次想告诉她,云池的梨花,都没有她那么好看。
半空之中,张不凡目睹着地上悲伤的男子,反手收回手中的玉玦剑,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14
青城山巅,池渊白衣飘摇,抬手拜别张不凡。
“池欢的过错,就由我替她慢慢赎了吧,待我还清一身罪孽的时候,希望掌门能够让我们再回到云池。”
末了,池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透明的珠子,中间有抹锦色的身影在缓缓游动,像是深海中的浮萍,走近看了,才发现是条红色的小鱼。
那是被打回原形的池欢,张不凡保住了她最后一丝精魂,将其养在了这琉璃珠内,也许有天她会再次醒来,也许永远不会。
池渊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独自一人走进了滚滚红尘。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离开青城,以前他冒着受伤的危险,无数次通过不同的暗流偷偷去到人间,只是为了给池欢寻一条安全的通道。
他拼尽全力为池欢抵挡外界的一切伤害,却忘了告诉她世间最伤人的,是“情”字,就如她遇见顾思寻,就如他遇见她。
离开青城之后,池渊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是他们在云池的修炼岁月,池欢趴在岸边的草地上,头顶梨花纷纷扬扬,散在她的肩头,池渊靠在她的旁边,伸手替她轻轻拿掉肩头的花瓣,淡淡的目光中,流淌着缓慢的幸福与温柔。
日光洒在清幽的后院,在青色的草地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池中水流涌动,荷叶荡漾,齐煊坐在一旁喝着清茶,看着池边沉默出神的张不凡,终是没有忍住:“我说,你都对着这水面看了两个时辰了,找什么呢?”
张不凡敛下眼眸,微微沉默了一会,看着清澈的水面,他的嘴边出现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有些惆怅:“养了好久的一对锦鲤不见了,可惜了。”
注:本文为《青城》系列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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