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从山缝里露出来的时候,我和刘明泽还在喝酒,辛辣又酸痛的气味一阵一阵的向鼻腔里泛,冲的喉咙深处痒痒的。
天幕上晕开斑斓的朝霞,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绚烂的霞光了。
远处的星星还没有散去,天上现在很好看,白天和夜晚都纠缠在一块儿,让人见了欢喜。
刘明泽把他的“骆驼号”飞行器停在离这儿五十码的,他做的飞行器是整个东部最酷的,这我敢保证。
大学毕业后,他直接去了第三机械学院进修,拿到了奖学金,最后回老家开了家作坊。
作坊里只卖飞行器和乱七八糟的零部件,弄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玻璃漆的味道。
他说最近很奇怪,竟然找不出想干的事,整天就猫在抛光室打光,当然,打得非常仔细,用最顶级的玻璃漆。
“也不是不想干,只是一做别的活计,就扯得心尖生疼。”刘明泽说。
至于原因,他也不知道。联盟法院把他和一宗死刑案卷在一起,我想这么糟糕的事儿,任谁摊上也不高兴。
以前,说起以前,他始终对工作抱持热情,我们一起去酒馆里喝酒的时候,他脑袋里都想着图纸。在路线轨道上我总要提醒他,
“慢点开,慢点开,这是自动驾驶!”
可每次他都很无所谓的坐在副驾驶座上写写画画,“我对自己的行路系统和飞行器有充足的信心。”
不过话说回来,刘明泽的行路系统还真是一点差池都没出过,连巡线机器警都拿他没办法。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山风直愣愣地吹过来,带走了许多酒气。
刘明泽猛地一激灵,“说哪儿了来着?”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快要升上来的太阳,像是刚睡醒一样。
……
“脑死刑。”我说。
脑死刑是这些年新兴起来的刑罚,关于是否废止死刑,联盟里做了很多场无用的讨论,讨论的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告终。
永远有人赞成推广无期监禁,也永远有人呼吁杀人偿命。
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空当,死去的犯人都够塞满一个小星球的了,这倒不是说他们非死不可,只是联盟不愿意把钱浪费在罪人身上,反正口号上就是这么写的,
“联盟不养闲人。”
二十二世纪八十年代,或许是九十年代,人类差点儿被列为保护动物。
那时候兴起了星际移民,大约有五十多颗小行星上一个人也没有,空间站里只剩下机器人和成堆成堆的尘埃。
当时的总督气急败坏地发表演说:“我们的人呢?我们的人都死了,死在监狱和冷藏室里面。”
尽管现在听起来没头没脑的。
廉价来源于广阔的市场,冰冻死刑是整个22世纪的主流,好端端的人送进低温箱,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摘取器官。
瞧,一切新鲜。
事实证明这是个愚蠢的决定,它间接导致了第二次扩张战争的失败,差点儿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五十年前,一个傻里傻气的科学家提出一个新理论:人脑是可以格式化的。这给死刑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经过了大约二十年的酝酿,脑死刑问世了。这是种更加便捷绿色的死刑方式,只清空罪犯的记忆中枢,保全他们的性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接受过这种刑罚的人是作为一个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所以行刑室被设计成富有温馨情调的粉红色,贴着各种卡通画,和产房差不多。
所以呢,一个一无所知的受刑人员是很无辜的。
在这种情况下,监护人员就有了再抚养他们一次的义务,期限一般是十八年。
有个作家就靠这个出过一本书,叫《我和我两辈子的爸爸妈妈》,监护人的选定一般是父母。
有时候也会是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血亲,夫妻,或者朋友,这里面的事情就多了去啦,说上两天两夜也说不完。
我的朋友刘明泽现在就是一个二次监护人,法律上就喜欢和名词打交道绕弯子,什么二次三次四次的。
刘明泽的监护对象是一位二十四岁的女青年,已经接收过完全脑死刑的那种。
这里的完全又是句废话,没有什么完全不完全的说法,所以我说,法律就爱和名词过不去。
“你见过她,那次我们一起参加聚会的时候。”
刘明泽打开腕表,投射出一张立体相片,我仔细瞧了瞧,酒红色长发,眼睛是温润的杏仁状,好极了,是美人,作为雄性动物,我永远对美人保持忠诚和热情。
刘明泽不喜欢聚会,尽管有些线下机械工程会议他不得不去。他就是不喜欢参加聚会,严肃的,宽松的,热闹的,冷清的。
他统统不喜欢,就像有人听到音乐就撒不了尿一样,听到聚会这两个字他就烦,莫名其妙的烦,烦的想蹦到天上去。
只有一次,就是我们俩一起去“爱情聚会”那次,刘明泽对于聚会的厌恶好像被治愈了一样。
临出门前他对我说:“要是以后的聚会都能加上“爱情”这两个字就好了。什么“机器人联合爱情聚会”“宇宙爱情讨论会”,这可美的多了。”
刘明泽是死板的人,自始至终一直在和飞行器打着交道,可这并不妨碍他对于爱情这种东西心怀憧憬,他爱,爱很多很多东西,图纸,发动机,漆料螺丝,但他尤其爱姑娘。
我们去聚会,会议在一家乱哄哄的小酒馆里进行。刘明泽生平第一次坠入爱河,无可救药的那种。
刘明泽说,其实他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之类的屁话,但事实就在那里摆着,“送她回去的当天晚上,我就和她……。”他挠了挠头皮,“就是那样,很美好
天又黑了,我们屁股底下的这颗恒星在第三旋臂的边儿上。半小时黑一次,半小时又亮一次,太阳落下之后,木星的红斑在夜空中呼啸而过。
天文探讨会的学者们把它定义为边缘星球,并发出了三级危险警示,说它随时可能发生地轨失衡,一下子冲到到太阳上去,可是半个世纪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和刘明泽就坐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讨论爱情,讨论星际探险,讨论那些不着边际的实践家,和说谎不脸红的学者,我们不太说政治——那是联盟里的傻子才讨论的话题。
刘明泽的爱情观朴素而怪诞,他认为和姑娘睡觉就是表达爱意的方式,有人说这样很有道理,有人说不。
可不管怎么说,刘明泽的爱情是从眼睛里开始的,而非他时常挂在嘴边的,
“身体反应不会说谎”。
那天,刘明泽看着坐在角落里那个姑娘,看了足足三十秒,一动不动。
三十秒里几万颗陨石划过宇宙,三十秒里壮观的星云闪闪发亮,三十秒里,刘明泽真真切切的爱上了一个人,真实而激烈。
2
姑娘也愿意和刘明泽一块,她是挺开放,开放的有时候过了头。
“除了身体交流,我们之间毫无共同语言可言。”刘明泽起身,拍掉了身上的尘土,对着棕黄的岩石吐了口吐沫。
“我该怎么说呢?以前的时候,我有很多不乐意让她干的事儿,我不爱她整天去聚会里买醉。
不爱她把好好的指甲涂成五颜六色的样子,不爱她那帮整天在酒吧里流浪的狐朋狗友,不爱她穿暴露的裙子,不爱她放荡的言语。
“那你不爱她咯?”我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把瓶子朝前方狠狠甩去,砸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清脆的叮咚声才传到我们耳朵里。
“不爱。”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跑到山后面把骆驼号开过来,我打开门钻进客舱,刘明泽坐在驾驶座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相当不爱,不爱到骨子里去了,你要是给我说我爱她,那就是在挖我的骨头,咯吱咯吱,挖得我又疼又痒的,我不爱又疼又痒的混蛋滋味,所以我也不爱她。”
刘明泽放下隔离板,选择了自动驾驶,然后爬到客舱里对我说:“我从监狱里把她领回来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爱她。
她坐在粉红色的行刑椅上,穿着粉红色的卡通睡衣,眼里水汪汪的,闪着粉红色的光,整个人都是粉红色的,又香又软。
我去牵她的手,起初还不让牵,啃着手指甲在那里发呆,我就坐在地上看着她,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和她生个女儿——
呃,我会和她生个女儿的吧?”
“这我哪知道,应该会吧。”我说。
“我要是和她生个女儿,应该就是这个小模样,太可爱太好玩儿了。”
刘明泽接着说,“我抱着她回家,给她冲了个澡,她身上的灰真是多啊,我帮她搓完背,又给她打了个香波。
她就木楞楞的坐在浴缸里让我摆弄,把那些香波泡泡捏来捏去的,真像个娃娃。”
“我给她买来识字卡片,陪她一块儿上特殊学校,所幸她学东西学得快,几星期以后就能和我说话了。
特殊学校里净是些坏坯子,有一次她放学回来哭哭啼啼地,说班里的男生掀她裙子,呸,这些坏坯子,脑死刑做得一点都不彻底,得把他们的头揪下来洗洗。”
“打那以后我就陪她上学了,店里的生意也甩下不做了,我给你说过吧?
她学东西学得特别快,是个好学生,有时候我都快睡着了,她还盯着老师,兴致勃勃的。她今年连跳两级,很快就能从特殊学校毕业了。”
“现在她挺乖的,头发是乌黑色的单马尾,不化浓妆,坐立行走都像个小淑女,手指甲干干净净,说话细声细气,要是你见了她,说不定都要被温柔化啦!”
我看着刘明泽絮絮叨叨地,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是十分怪诞的,就像——狮子突然吃了草一样。
“你没睡她吗?”我问他。
“怎么可能!”刘明泽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爱她,一点也不。”
飞行器在茫茫的宇宙间漫无目的地行驶,时而躲避着几颗乱窜的小行星。
太阳的光晕在我们身后越来越小,前面是一片璀璨亮丽的星团,名字我也说不上来。
“我到今天也没有想明白,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想不明白我就头疼,我每天夜里都头疼。
漂亮的人总是值得被宽恕的,他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刘明泽指手画脚,“嗯?你也不懂吗?”
“懂。”我举起杯,“天地宽大,唯有美人不可负。”
“唯有美人不可负。”刘明泽一饮而尽,吭吭哧哧地咧开嘴,挤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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