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迷意乱
酒一杯,人一对,苏远和冷流云走出九州剑庄,闲游在江陵城内。
“我在江陵少年日,知有杨琼初唤出。腰身瘦小歌圆紧,依约年应十六七……”午后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自又到了冷流云吟诗之时。
虽知挚友性好吟诗,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吟唱这首元稹的《和乐天示杨琼》,似有些不合时宜,苏远转移话题道:“云贤弟,关于谋害宫和的凶手,你可有怀疑之人?”
“有,宫和遇害时,是莫行烟先我一步到达的案发现场,这位江湖第一侠探,走到哪里,便有人死在哪里,我看叫江湖第一瘟神更为合适。”冷流云悻悻道。
“莫行烟,莫行烟,”苏远念叨着名字,忽想起了一个人,“云贤弟,你可认识赵行烽?此人外号铁血冷面,是大宋殿前都指挥使。”
“赵行烽?没听过,不过行烽行烟,这两人的名字倒有几分相似。”提及赵行烽,冷流云不以为意,可苏远却是对这位赵都指挥使印象深刻,至今心有余悸。
“赵都指挥使行事临危不乱,雷厉风行,和莫行烟在断案时的沉着冷静颇有几分神似。我曾听李维国大人说,赵都指挥使原不姓赵,这赵姓乃皇上御赐。云贤弟,我怀疑这两人或是兄弟。”在景陵仁德山庄时苏远便感莫行烟的神情举止似曾相识,只是因其和赵行烽性格迥异,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若寒冰,故迟迟未联系在一起,如今细思之下,忽意识到这二人皆有明察秋毫,洞察万物之本领,赵行烽识破皇龙会卧底和莫行烟景陵擒凶的过程甚为相似。
“莫行烟,赵行烽,听我师父说,莫行烟少时在吴越曾破了几起大案,借此扬名,不知这赵行烽是否和吴越也有联系?”冷流云思索道。
“赵都指挥使……”苏远正要回话,忽见一女子迎面跑了过来。女子面色惊慌,离着大老远便喊道:“苏公子,苏公子。”
是李洛嫣的丫鬟红芍。苏远尚未问询,红芍已火急火燎道:“苏公子,小姐被人劫走了。”
苏远惊了一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劫持官宦之女,这还了得?苏远忙道:“红芍,你别急,慢慢说。”
红芍眼泪哗哗直流,抽泣道:“午膳过后,小姐打算去城内逛逛,于是喊上我和馨儿一同出了九州剑庄,我们来到集市想给馨儿买几件新衣裳,谁知忽窜出两个蒙面歹人,把小姐和馨儿给劫走了,那两歹人会武功,一旁的百姓拦他们不下。”
“可有看清那两歹人往哪逃了?”冷流云打断道。
“好像往城南去了。”
红芍话音未落,冷流云已白影如风,往城南疾行而去。苏远谋思片刻,吩咐红芍道:“红芍,你赶紧回九州剑庄找人帮忙,我和冷少侠去寻你家小姐,你勿要慌张。”
苏远随着冷流云的足迹寻去,到了南城墙边,却只瞧见冷流云一人在街巷间穿行,未看到馨儿和李洛嫣。
“我将城南十几条街巷搜遍了,未发现有行迹可疑之人。”冷流云神色如此紧张,苏远尚是第一次逢见。
“会不会出城了?城外就是长江,歹人或有预谋,成事后乘船逃逸。”苏远推断道。
两人出了江陵城,往江岸奔去,今日风急浪高,商船渔船多停驻在滩边未出航,却独有一艘篷船解了缆绳,似要顺流而下。那蓬船不小,中间船室宽大,隐约有女子的呼喊声从内传来,外用帘布遮着,瞧不清具体情状。
“等一下!”冷流云喊道,可篷船上的艄公置若罔闻,继续往江心划去。
冷流云飞纵至船边,正要登船而上,忽见两个大汉从船室内现了出来。这两大汉皆黑布蒙脸,见了冷流云也不问话,直接挥掌袭来。
冷流云的身形本凌在半空,见状急忙卸力往后,同时手搭剑柄,顺势抽出腰间剑。寒光闪动,冷流云施展出师父亲传的法雨天花剑法,第一剑看似刺向左边那汉子的面门,实则攻袭向右边那汉子的腰眼。
右边那汉子受了误导,待要闪躲已来不及,竟直接探掌去迎。剑掌相碰,冷流云只觉手腕微沉,凝神一看,那人的肉掌丝毫未损。左边的汉子趁冷流云惊诧之际,旋即一掌劈脸而去。
苏远此刻业已赶至近前,担心好友安危,急忙出掌拦截。耳听得一声闷响,苏远连退数步,臂膀酸疼,那汉子也身子往后晃了一晃,被震了一个趔趄。
“你怎会我派掌法?”那蒙面汉子疑声道。
苏远同样莫名其妙,却听另一个蒙面汉子道:“祝师弟,莫要多说话。”
说话间,冷流云剑锋再至,几人斗作一团,而江边的蓬船借此时机,愈行愈远。
冷流云心中焦急,这两个蒙面汉子虽奈何不了自己,但自己也无法在短时内将对方拿下,若是以踏浪行空步摆脱纠缠去追蓬船,却又担心苏远不是这二人敌手而受伤。
“这是哪来的狂徒?敢来江陵城撒野,天雷派杭升在此!”焦灼之时,忽从远处传来一声断喝,只见杭升正从城中行来,袁柔、祁盛、秦大冲等人紧随在后。
那两蒙面大汉闻声,立时沿着河岸往远处遁去。冷流云惦念被劫二女未去追逐,而是踏着江水直奔蓬船。苏远知自己不是敌手,便先候于岸边,可待杭升等人抵至,那两大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流云抢登上江心蓬船,先出手将甲板上的艄公等人制住,之后掀开帘布入到船室。室内却只有一女,是李洛嫣。
“伯霖,伯霖呢?”李洛嫣期盼询道,身子动弹不得,显是被点了穴道。
“他没来。”冷流云解开李洛嫣的穴道,“馨儿在哪,你没和她在一块吗?”
“哎呀,你们在岸上打斗时,她被人单独掳走了,掳她的人我认识,是排帮的万归榭,就是这恶徒找人把我们绑上了船。”
冷流云急忙往船尾寻去,来到船尾,却依旧没有馨儿的踪迹,举目四望间,发现远处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一男一女,被挟持的女子是馨儿,而那男子冷流云却不相识。
小船行出百丈远,不及多想,冷流云纵上水面追去,可江上难比陆地,水况复杂,起伏不定。冷流云行出百步,虽迫得近了,可已是强弩之末。
船上挟持馨儿的男子正是排帮的三当家万归榭,他在一苇渡口栽了跟头后心有不甘,今日有了援手,来江陵的目的便是掳走馨儿出一口恶气。初睹冷流云江上疾行神技,万归榭不免惊慌失色,将馨儿挡在身前恐吓道:“小子,别过来!你若再前行半步,我就将这娘们推进江里喂鱼。”
冷流云正强自运气驰行,无暇回话。万归榭心生惧意,害怕对方追上报复,为保活命竟一把将馨儿推入滔滔江水,自己则驱船逃行。
水流湍急异常,落水的馨儿苦苦挣扎,却是无济于事,转瞬便被狂暴的江浪湮没。冷流云不及多想,当即下水救人,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馨儿,挽住了她的手臂。
江水冰凉刺骨,冷流云好不容易拉着馨儿浮出水面,一朵巨浪便不期而至,险将两人冲离。
“冷公子……”馨儿脸色煞白如纸,裙衫材质薄劣,在浪涛的反复蹂躏下溃不成形,现出裸露的躯体,长发上水珠滴答淌落,惶恐的眼眸难掩妩媚,若一条初历凡间的人鱼。
“我在。”一股热流涌遍全身血脉,冷流云脱下白衣,裹在馨儿身上,绑了一道死结,将两人牢牢连在了一起。
“此处江浪太过湍急,不好游回岸,别害怕,我们先顺流而行。”冷流云安慰道。
长江水奔腾不歇,似随波逐流百里,两人相拥而抱,努力保证不被浪涛吞噬,岸上的景物在雾气衬托下迷蒙而虚幻,唯身边的彼此是真实。这是冷流云第一次下水泅泳,在冰冷的寒江中坚持这么久,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期。
冷流云初时最担心的是被江浪卷走,随着时光流逝,方意识到原来寒冷才是江中泅游者最大的劲敌。他的双腿趋于麻木,带着馨儿游到岸边已无可能,可前方没有尽头,难道真要葬身于此?
若有一壶热酒放在眼前该多好!“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性命堪忧之际,冷流云又吟起了诗。
“冷公子,抱歉连累了你。”馨儿怯生生道,她的眼眶微红,面颊惨白,朱唇则被冻成了青紫色。
“没事的,馨儿姑娘,考你一个问题,李白有诗曰,‘千里江陵一日还’,如今我们从江陵漂泊了大约半个时辰,你说我们在哪里?”冷流云朝馨儿的脸颊呼了一口热气,想让她感觉暖和一点。
“小女子算术不好,这问题解不了。”馨儿低下头道。
“馨儿,可否答应我一事,以后莫称自己作‘小女子’,而以‘我’字代替,好吗?”冷流云哆嗦道,身体渐没了知觉。
“好的,小女子,哦,不,我答应冷公子,只是还有以后吗?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馨儿凄言道。
“有的,一定有的。”冷流云坚定道,这就是冷流云,无论在何处,皆对人生充满了信心。
“其实,其实若有冷公子相伴在旁,馨儿就是即刻死了也愿意。”馨儿轻声道,她的眼神中忽闪现出了一丝光彩,不同于平日的楚楚可怜,这丝别样光彩难以形容,思绪仿若飘离出了肉体,到了很远很远无人知晓的隐秘之地。
天色慢慢暗了,高挂着的暖阳没了光泽,缓缓下坠着,水天相连成一色,孤男寡女从流飘荡,意识渐渐模糊不清。
“冷流云!冷流云!”
有人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冷流云从恍惚中惊醒,拼尽全身气力回应道:“在这里。”
黑色的人影从岸上飘了过来,看上去就像一只俯冲捕食的大雕,此人轻功卓绝,一跃前行有数丈远,他顷刻便赶至江心,提起了浸在水中许久的冷流云和馨儿,之后双足仅轻触了水面一下,便借力飞升再起,最后回至了岸上。
是莫行烟,天底下一跃有如此远者,唯有莫行烟。
“谢了,莫兄。”冷流云如释重负道。
“冷兄,你可不能死。”莫行烟笑脸盈盈,红芍回九州剑庄搬救兵时,他因与华云天在私谈而不巧错过,是故比杭升等人晚一步抵达城外。之后冷流云与馨儿落水失踪,众人分头寻觅,反是后到的莫行烟根据水流走向先一步找到了二人的位置。
“来,喝酒,穿衣。”莫行烟递来一个鹿皮缝制的酒囊,接着将自己的厚实大衣披在冷流云身上。见到酒,冷流云双眼放亮,接过痛饮。
烈酒饮毕,冷流云恢复了点体力,忙从地上爬起查看馨儿情状,只见馨儿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
“馨儿,馨儿。”冷流云大声呼唤,脱下大衣盖在了馨儿身上。
“她无大碍,只是冻得厉害,晕厥了过去。”说话间莫行烟又从衣中摸出火折子,为冷流云和馨儿生火取暖。冷流云心生愧疚,莫行烟及时出手相救,而自己却在暗地怀疑对方的品行。
“莫兄,之前我言辞多有冒犯,实乃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冷流云道歉道。
望着冷流云的风姿俊容,莫行烟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道:“冷兄,你多大了。”
“我生于显德二年,今年十九。”冷流云道,这个问题在淮阳时师叔韦飞鹕也曾有提及。
“哦,是你师父告诉你的?”莫行烟淡然道,似有所预期。
“是。”有了信任的基础,冷流云的回答未加遮掩,可心中依旧有几分意外,莫行烟不言父母而直问师父,难不成对自己的生平有作调查了解?
“你有两位师父,一位是雅盗司马飞鹰,他传你踏浪行空步,而剑法乃另一位师父所授。”莫行烟旋转着手中的玄铁棍,“我在仁德山庄时见过你出剑,招式别具一格,似暗含几许佛门禅意,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另一位师父乃是在天台山国清寺修行的高僧行肇。”
“江湖第一侠探,神踪侠影莫行烟也。”冷流云由衷赞道。
“冷兄,可否托你办一件事。”莫行烟的双眸烁烁放光。
“请讲。”
“我想托你请你的两位师父来江陵一趟,越快越好,五天,恐是至多只有五天时间。”
“五天?”冷流云惊诧道,“由江陵到浙江,常人至少要十天,纵是轻功如莫兄者,怕也没有把握在五天内走一个来回。”
“我知道,但是情况危急,只有求冷兄尽力而为。”两人交谈间,馨儿悠悠醒来。
“馨儿,感觉好点了吗?”冷流云关切道。
“冷公子,我没事。”馨儿柔声道,她的面色确实好转了许多。
“冷兄,我知你心中肯定有不少疑问,但请谅解,现下我还不能将实情全部透露于你。”莫行烟思虑片刻,续道:“还记得在仁德山庄时,我未说完的第三个词吗?那个词是‘福建冷府’。”
“不必为难,我这就去浙江请我的两位师父。”冷流云纵跃上马,回眸一笑,“老莫,还请你照顾好馨儿。”
“没问题。”话未说完,冷流云已驭马驰行而去,莫行烟急忙大声补充道:“小冷,记得给你师父带一句话,就说‘宫彻回中原了。’。”
* * * * *
双手紧握着剑柄,步履异常轻盈,见杭升祁盛等人匆匆行往城南,陆伯霖没有理会,现下他有一件要事待去处理。
古城游人稀稀落落,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陆伯霖担心被察觉,不敢离得太近,远远随着,中途有几次不错的机会,可最后还是犹豫了。
前面是关帝庙,乃江陵名景,是当地百姓为纪念三国时的关羽而修建的。庙前有一尊数丈高的关羽石像,威风凛凛,长髯飘飘,庙中的建筑则统一为灰瓦红墙,雕梁画栋,耸立城中颇具恢宏之气(注一)。陆伯霖终于下定了决心,腾身跃上墙檐疾行,抢在对方入庙前,先进到了正殿。
殿内同样立着一尊关羽的塑像,两侧的墙上则绘有关羽“镇守荆州”、“迎亲救主”、“义释曹操”、“单刀赴会”、“驰援当阳”、“水淹七军”、“刮骨疗毒”、“父子忠魂”等巨幅壁画,虽美轮美奂,陆伯霖的心思却不在此,他将头微微仰起,装作正在赏景。
“陆公子?”
听得呼唤,陆伯霖不疾不许转过身形,唤者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纱衣,五官秀美,天生丽质。
“林姑娘?”陆伯霖故作惊讶道。
林梦芷丹唇轻启,露出了洁白的贝齿,含笑道:“陆公子也来关帝庙上香吗?”
陆伯霖点点头,随林梦芷燃了根线香,插在了关公像前的香炉内,大殿香雾弥散,低头参拜时,陆伯霖的手臂轻触碰到了林梦芷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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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关公,两人正要出殿,却见关帝庙的庙祝行了过来。庙祝举起手中签筒,和颜问道:“两位施主,可有兴致算上一签?我这的签文甚为灵验。”
陆伯霖没有表态,而是看向林梦芷。林梦芷沉吟片刻道:“陆公子,可否替我代抽一签?”
陆伯霖随即将手伸进了签筒,摸索了好一会儿,这才取出了一支签。
“人说今年胜旧年,也须步步要周旋。
一家和气多生福,萋菲谗言莫听偏。”
看到签文,庙祝露出了笑意,道:“这是一支上吉之签,不知两位是问富贵,还是姻缘?”
陆伯霖忍住未语,沉寂片刻,只听林梦芷轻声道:“姻缘。”
他转过头,发现她的双眼正望着自己,恰是四目相对,柔情似水。
注一:关于关帝庙的描述,参照了荆州关帝庙的景致,此庙实建于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明万历时重建,望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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