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从半梦中惊醒,窗外的雨滴拍打着海棠叶片,虫鸣声似有若无,更衬得雨夜的凄清。锦箬缓缓走出房门,望向远处那间早已熄了灯火的居室,长长叹了口气。
锦箬本是日日以采药为生的孤女,某天阴差阳错救了付家的小少爷,付家的老祖母感激她的恩情,又很是喜欢她的干净纯粹,便让付家小少爷娶了她进门。她知道付家的人不是真心喜欢她,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她便学乖,不再整日外出,只是自己待在院儿里,安静地研究些草药,做做女红,练练字。付翾(xuān)也对她十分谦和礼让,处处都谨慎着,体贴着,日子本来也算是安稳,只是锦箬总觉着,这样的客气小心,倒不像是寻常夫妻了。
锦箬尽了自己的本份。她早起几个时辰,就为了亲手为他准备早膳;付翾写字时,她便为他洗笔研墨,直到手酸腿麻也不见停;他有时晚归,她便在夜风中执着灯,默默等着他……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以为,只要厮守,便能长久。
那日春光正好,她同付翾祭祖归来时经过蓬山。漫山的桃花开得娇艳,灼灼其华。他们停下歇脚,一束花枝恰巧悬落在她发上,清秀的佳人有着如桃花般娇美的面容,在纷飞的花瓣中浅笑着,他看呆了。便情不自禁弯腰,帮她抚开发丝上的花瓣,她听见他在她耳边低语:“娘子……甚美。”
成婚已三年的夫妻,第一次为对方红了脸。
那日归来后,他们的距离近了许多,他们时常一起品茶,一起读书,他们一同栽下一株海棠树,他说,想要等有了孩子后,一家人可以在海棠树下乘凉。老祖母看在眼里,也很是欣慰。锦箬还记得,老祖母慈爱地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她,让她一定要与阿翾好好的,好好的……老祖母去世时,付翾刚刚科考及第,噩耗让沉浸在喜悦中的付家上下措手不及。锦箬在老祖母的灵前哭得差点晕倒,醒来后,付翾红着眼眶站在她床前,深深地看着她,道:你的心真狠。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她的院子。
锦箬以为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小误会,她沉浸在老祖母逝世的悲伤中,并没有心思想别的事。她只是不解,为何自从老祖母离去后,付翾对自己越发冷漠——她甚至怀疑,从前的那一切都只是付翾为了应付老祖母在逢场作戏而已。
后来,她便听说了谢家女儿与付翾的事情……
锦箬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谢家的女儿让她感到更轻松了,因为她再也不用为他备膳,为他研墨,为他掌灯……那个女人站在了付翾的身边,代替了她的所有。再后来,也就会理所应当代替了她少夫人的位置吧?她知道的,世人都传,付家的少爷快要迎娶新夫人了,那个家世平庸的采药女,不久就会被赶出门的。她置若罔闻,这些都在她预料之中,但她还是感觉得到,心中的痛苦一点点侵蚀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付翾的母亲终究来见了她,雍容华贵的妇人推开木门,带着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到了她对面,婆母挤出一点笑容,开始了对锦箬的劝告:
“你们毕竟不一样……”
“她是谢将军的女儿,他们家世大,我们付家不敢怠慢……”
“这几年的荣华富贵你也享受过了,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的……”
付夫人说了很多,到最后锦箬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知道,过不了几个月,付翾的新夫人便要过门了。那时候,自己会在哪里呢?
那一夜,雨滴狠狠砸在屋前的海棠上,明日,怕是不再依旧了。
(二)
一大清早,小婢女便急切地催促着锦箬起床。
那谢家的小姐来了付府,打算约着付翾去南青寺求签。付家的主母高高兴兴地替付翾应了,丝毫没把锦箬这正妻放在眼里。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议论这事儿,话很是难听,说是采药的村姑终于快要回山上了。小婢女听见了气得紧,急急忙忙地赶回来,让锦箬想想办法。
锦箬听罢,只是沉默不语,一个人在海棠树下坐了很久。
晚上,她端上一盅自己熬的汤去了付翾的院子,她想问一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要赶走她。
付翾没在书房,锦箬找到他时,他正在后院喝酒。
“你来干什么?”他看到她时有些意外,但脸上依旧写满了疏远。
锦箬把汤端了过去,坐在了他身旁。还未开口,付翾便道: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老祖母厚爱你至此,她一定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锦箬,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应该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带着愧疚之心过一辈子。”
“锦箬……是我看错了你。”
他一席话毕,锦箬的心已跌落谷底,她没有辩解,因为他不会相信她了。
他们夫妻之间那易碎的感情根本无法支撑起信任。老祖母去世后,付翾的母亲告诉他,锦箬本来是前朝贵族的后代,家道中落,流为孤儿。付家是改朝换代的功臣之后,自从锦箬嫁过来,她便一直用药一点点摧残着老祖母的身体,让老祖母变得越来越虚弱。母亲拿出锦箬买药材的凭据,又找到了锦箬手写的药方,可谓是证据确凿。母亲说,是锦箬害死了老祖母。付翾本不信这些,直到那日锦箬晕倒,他在她枕边的匣子里看到了那些未拣选完的药材。
他想把她赶出去,他想让她痛不欲生……他在老祖母的灵前枯坐了整整三天,踏出灵堂的时候,憔悴不堪模样惊得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最后,他将自己与谢家的一纸婚约递送到了谢小姐手中。
(三)
谢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因为知道付翾已有了夫人,便没再提过两家的婚约。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谢小姐心里一直是有付家公子的。那日,付翾将婚书送到她手中,她料想他是想要彻底了断,可付翾却问她,谢家是否愿意履行承诺。她既兴奋又不安,兴奋于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不安于付翾那空洞的眼神。她问他原配夫人怎么办,他忧伤地笑了,转瞬即逝,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自会离开。”
又是一年冬天,锦箬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炭火越来越少,府里的人只当她不存在一般,她的院里只留下了一个侍婢。
“浅碧,把窗户打开吧。”
“夫人,外面在下雪呢。”
锦箬却执意要开窗,她想看看外面,她卧床太久了。那场秋疟死了很多人,她深知穷苦人家治病之难,便亲自去为百姓治病,不幸在过度劳累下落了病根,寒冬一到,她便病倒在床上。
窗外的海棠在大雪中苟延残喘,正如她的生命一般,在缓缓流逝。一支树枝终于被大雪压断,她惶恐地赤着脚跑出去,跪倒在雪地里。
终是……终是留不住了吗?
“你干什么!”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她已太久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在梦里。
付翾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来,当他碰到她的手腕时,他愣住了。
怎么……怎么这样瘦。她不是大仇得报吗?不是应该得意的吗?
“你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他咬牙问着。
她的泪水顺着冻红了的脸颊流了下来,手指却颤抖着抚上他的眉眼。
“付翾,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语罢,她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的身边没有了付翾。浅碧一边哭着一边说,公子要送夫人离开,公子不要夫人了。
锦箬苦笑着——付翾,你终究不信我。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京城的雪下了好久好久,白雪渲染出肃杀之意,一切温存都已冷却。
付翾,我还记得,那年我们相遇时的日子。你不知道吧,其实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喜欢你,付翾。我喜欢你漂亮的眼睛,特别是你温柔注视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安心。我也喜欢你的字,你的字里有你的风骨。你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子,但是当你手把手教我写字时,我有多么感激。付翾,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伤害过老祖母。付翾,我也不怨你了,你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至少,我从未后悔嫁给你。付翾啊,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老祖母,明明……明明她让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可是,可是我做不到了……
(四)
整个春日,付翾都未迈出房门半步。
“哎,少爷若是一直这样可怎么办呀。”
“再过几日吧,再过几日谢家小姐嫁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这场丧事从简,京城里好多人甚至不知道付家少夫人已经西去。付家也没有太重视,毕竟少夫人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个一儿半女,不需要太张扬。付家的主母早已操持起谢家小姐和小少爷的婚事,锦箬彻底被遗忘了。如今,只有那株败谢的海棠还在那里守着。
付翾的母亲将谢家小姐请来吃茶,顺便想要谢小姐去看看他,劝他早点走出来,莫要错过了眼前人。
“我知道你放不下她,如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学。”
付翾抬头看向谢小姐,他的眼神里是浓浓的忧伤,是挥之不去的雾霭。
“对不起,对不起……”
“敏敏,我不能娶你了,对不起。”
锦箬走的那一日,他跪在她门前的海棠树下,跪到双腿失去知觉。他不敢相信,原来她已病了许久,可是他不知道,谁也没有告诉他。他还以为,他已经不在乎她了,可是听到她的死讯时,他清楚地听见脑海中的嗡嗡声,似是钟声一般,震得他无法喘息。
后来,付翾冲进母亲房里,问她当年之事。母亲目光中的闪躲,言语间的冷漠令他失望至极。他才知道,这一切都错了,命运错了,母亲错了,他错了。
他把自己所在房里,没日没夜地翻看两人昔日里的书画。他记得,那时锦箬尚未识字,他便写了字贴给她,让她好好练习。锦箬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温柔得体,但骨子里仍然是一个活泼少女,她喜爱着药理,缠着付翾教她读书认字。她也喜欢小孩子,有一次张夫人带着刚满月的小侄女来府中做客,她笑盈盈地逗着孩子,满脸都是怜爱。那时的他们还很亲近,她有老祖母的庇护,有健康的身体,有他的关爱。那时,付翾多想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可是锦箬走了,海棠树也死了,他们终究是阴阳两隔,再无可能。
(五)
“爹爹,院子里的花儿又开了,我们去看看嘛。”女孩粉雕玉琢的脸蛋像桃花一般,在春日的暖阳下透着浅浅的红。
“让奶娘陪你去吧,顺便让她带你去买些你爱的糕点,今日可晚些回来,爹爹有事在身,可能照顾不了你了。”
女孩笑着跑了出去,笑声渐远,他低头淡淡笑了。
海棠又开了,今年已是第四十七年,流光一瞬啊。他自言自语,锦箬,你走了四十七年了。推开窗户,阳光明媚,似是那一年初见时的光景,他坐了下来,恍惚间,他看见那一抹窈窕的身影缓缓走来,她笑着伸出手,说:
“阿翾,我们的花儿开了。”
他也笑了,温柔地握紧了她,再也不放开了。
“好,我陪你去看看。”
尾声:
付翾,在世七十二载,夫人赵氏,其过世后未再娶。晚年时收养一女,名为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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