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情,不用做比翼鸟,不用为连理枝,一串糖葫芦,就足够了。我只给你甜的,那些酸的,苦的,辣的,留给我就好。
1
他卖了二十年糖葫芦,她就串了二十年糖葫芦。
她老了,串得越来越少,也串得越来越难看。他卖出去得也越来越少,经常有买的人挑剔,说怎么这串这么小,糖都没沾匀,怎么还有坏的呢?有的人看看摇着头就走了。他说便宜点,再送你串,人家也不回头。
他有些生气,人家生意都是越做越好,他怎么越做越差?
他仔细看了下,以前的糖葫芦个头大,水灵灵的,裹着一层厚厚的蜜糖,像个晶莹的瓷娃娃。现在的这些,大小参差不齐,有的糖都没裹满,丑得像个小叫花子,怪不得买的人那么少。
他回家,气呼呼地把糖葫芦往地上一摔。被摔散的糖葫芦在地上委屈地打着滚,包裹山楂的那层蜜糖被摔碎了,龇牙咧嘴的像个小丑。
“死老头,你这是咋了?怎么还糟蹋上东西了?”她从屋里慢跑出来,可能是腿脚不太方便,她下蹲有些吃力。
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把他摔在地上的糖葫芦全部捡起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还在生气,不看她,也不跟她搭话。
“你看看,都碎了,都沾上土了,还怎么卖?”她心疼着那些被摔坏的糖葫芦,不停地叨念着。
“要也卖不出去!”他突如其来得大声,把她吓了一跳。
“咋了?”她眼里挂满了关心。
“你看看你串的,都什么样?你看看糖都裹不匀,谁买?我是卖的都相不中,别说买得。”他大声吼着,把她刚捡起的糖葫芦又扬了一地。
“你这不是坑人吗?不能因为卖得好了,就开始掺假糊弄人啊!”以前,他的糖葫芦是卖得最好的。
个大裹的糖多,买的人都说他的糖葫芦既漂亮,又干净,还好吃。像这样的夸赞,他有些日子没听到了,最近他听到的净是一些嫌弃的话。
他起身气呼呼地走了。
她又蹲下,把他摔的糖葫芦一个不漏地捡起来,“死老头子,越老脾气越大。”
她皱着眉,眯缝着眼,轻轻吹掉沾在糖葫芦上的尘土,然后又把它们小心地摆放在盘子里。
“好了,做饭去。”她甩了甩手,迈着小碎步,像是自言自语。眉目里还残留着刚才对他的埋怨。
傍晚的夕阳泻了一地,风一吹淌得到处都是。漫过她的脚面,爬上她满是沟壑的脸庞。锅里的汤水翻滚着,她一边轻轻搅动,一边擦着额前渗出的细密汗珠。
他经过她的身旁,刻意冷哼了一声。
她可能没有听见,继续搅动着锅里的汤汁。他再走上一遍,还不忘哼上一声。
“吃饭。”她不与他计较。热腾腾的饭端上桌,也没能熨开他紧绷的脸。饭桌上他也不与她说一句话。
吃过饭后,他就去睡了。睡到半夜,没见她上床,向外看看,堂屋的灯还亮着。
死老婆子,跟她发了顿脾气,她还倔上了。都这岁数了,还净跟他整些年轻人的事,这是要闹分居嘛?他没理她,躺下继续睡了。
堂屋的山楂铺了一地,炉子上的糖水咕嘟咕嘟作响,她眼都不眨一下,轻轻搅动着。想着马上就能沾好的糖葫芦,脸上添了许多神采。
第二天,他起床就看见插把上插满了糖葫芦。个大饱满,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一个个点了胭脂的胖娃娃,咯咯地对他笑着。
他并不知道,那些山楂都是她一夜没睡,精心挑选的。
2
买他糖葫芦的人又多了起来,他喜上眉梢。
回家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看见她就乐呵的。
他高兴,她也跟着高兴。
他又有了先前的得意,像个孩子般朝她显摆。说人家都夸他卖的糖葫芦好吃,个大、脆、甜。
说到高兴时,他还会哼上一曲。
她不说话,由着他尽情显摆。高兴时,脸上的笑总是比他深上几分。
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实在让她忍俊不禁。
他的生意越来越好,她睡得也越来越晚。经常是他睡醒一觉后,她还没睡。他想着,也许是看他生意好,她想多串些让他卖。
第二天他起来,并没有发现糖葫芦串得比以前多,他也不去多想。
他走后,她总是自己在家絮叨,人老了还真是不行,眼神一天不如一天。这个笨老头子,糖葫芦串得越来越少也没发现。
她真的老了,串串的时候带着老花镜,她还要使劲眯缝着眼。
女儿心疼她,抱怨她说:“多大年纪了还卖?能挣几个钱,我和我哥还养不起你们了?”
“你还不知道你爸这个人,闲不住。他愿意折腾,我就陪着他。”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攒着浓浓的笑意,连同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像花一样,慢慢绽开。
“我找我爸去!”女儿有些不满,起身就要往外走。
“全当是消遣,要不我闲着也没事做。”她赶紧拉住女儿。
她依旧串,他依旧卖。她串多少,他就卖多少。
他似乎真糊涂了,她串的串明显比以前少多了,他也不发那么大脾气了。
“老头子要不咱先不卖了吧?我这眼戴着镜子也看不清了,真是老花眼了,连个串都串不好了。”她抱怨着,一脸不甘愿的样子。
“嗯。”他抽着烟,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他开始学着自己串糖葫芦,光熬糖就熬了快两个小时。捡山楂,再一一洗净,等它们晾干。把它们一个一个串成串,沾上糖,再晾干。他累得脖子都直不起来。
他串串,还经常被签子扎到手,很多时候这根本就是无法避免的。
他一下子就想起那次半夜,他无意中看见她带着老花镜,拿着山楂在灯光下使劲得看啊看,眼都挤成了一条缝。
他的心,疼得打成一个死结,狠狠地勒着他。
这些年,她就是这样挑挑拣拣,他的糖葫芦才个大饱满。
她的手得被签子扎过多少个千次,万次。那天,他还因为糖葫芦不好,冲她发脾气。他怎么就没想到她老了呢?
她老了,走路都不稳了。她的眼花了,做饭也不似以前那么精致了。她的耳朵也聋了,再也听不清他的各种不满和抱怨了。
她人也糊涂了。她说,她想着昨晚上没沾糖葫芦,他怎么还有糖葫芦卖?他说,她前天串多了,没卖上。她就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我没想着昨晚上串。
她总把以前想成昨天,她总是强调。她昨天没记得串糖葫芦,肯定是前天串多了。她的记忆,似乎就定格在她没串糖葫那天。
只要看见他从外面回来,她就会迎上去问他:“今天的糖葫芦卖得好吧?”
“嗯,好,好。”他总会笑着,使劲地点头。
“那晚上我再多串点。”她一脸满足得笑着。
“嗯,你先坐会,我去做饭。”他扶她坐在屋檐下。
她就安静地坐在那,看他在夕阳中忙碌。他一会找不到铲子,一会找不到舀水的舀子,慌乱起来还像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等到一切顺手之后,他就会回过头来对她笑笑。
他笑,她也笑。有时候她也会睡着,他就搬把椅子坐到她的旁边,静静地等她醒来。然后再去把饭温热,盛出来,同她一起吃。
饭后,她总是早早就睡下了。他还是学着她的样子,在灯光下挑拣山楂,串串,熬糖。把它们都沾好,等着第二天要卖的人专程来拿。
他不能出去卖了,做好了就便宜批发给别人。她越来越依赖他,一会看不见他就会跟他生气。一生气,她就挑他糖葫芦的毛病。
儿子不只一次说要接他们去同住。他总说,你妈放不下这些糖葫芦。
儿子说,我妈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
他说,你妈一点也不糊涂,她昨天还说我串的糖葫芦不好,个小而且还有虫子。
前天还嫌弃我糖裹得不匀。
大前天说我山楂没洗干净。
那天还说串串都串歪了。
还有……
他一遍又一遍絮叨着。
不知道还能被她嫌弃多久。
死老婆子,老了也不让他清静。他嘟囔着,给正在午睡的她,盖上了毯子。
3
这年秋天,她走了。
她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睡得安详。
他静静地守护着她,这一觉,恍若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怕她冷给她换了棉衣,又恐她热给她备了夏装。毕竟这一觉,她要睡好久。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这样仔细看她。他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她安静的睡颜。他握着她的手,她手心里疙疙瘩瘩,密密麻麻都是竹签戳过的痕迹。
她走以后,他还是习惯做饭时,一阵手慢脚乱后,瞥一眼屋檐下面。仿佛她就坐在那里对着他笑。
他把做好的饭端进屋内。
屋外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
天阴冷阴冷的。他一个人,大敞着门坐在屋内,儿子回来看见给他关上。
他又敞开,他说,听祖辈的人说,人的魂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会回来,别把你妈关在门外。
“吃饭了。”他像是在叫谁,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对面有一碗盛好的饭,上面盖着她最爱吃的番茄炒蛋。
儿子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不再卖糖葫芦,他把插把和剩下的竹签全部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卖了大半辈子糖葫芦,她就跟着他串了大半辈子糖葫芦。
她串起的不只是糖葫芦,她串起的还是他的心。她走了,抽走了签子,他的心也跟着散了。
他买了串糖葫芦,坐在闲散的街头。咬了一口,酸得他眼泪都滚落出来,一点都不如她串得好吃。
他真是想念极了她串的糖葫芦,还有她眯着眼,皱着眉的样子。她骂他死老头子时的语气,她始终叨念的那句,我没记得我昨天串过糖葫芦啊……
他拿着糖葫芦一个人走在热闹的集市,眼前影影绰绰。
有暖阳匍匐在他的头顶。冬未起,心已成霜。
写在文末:少年,愿你相守到她苍老的模样,愿你听不厌她反复的絮叨,愿你还能为她盘起一次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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