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现实

初遇小王子，我尚不足十岁，他留给我的印象绝没有白雪公主和小飞侠深刻。如今我二十三岁，坐在电影院里，星星像无数过去的情怀般冲出玻璃罩的一刹那，我几乎热泪盈眶。影厅里只有四个人，我独自坐在前排，听到那句“最重要的东西，肉眼是无法看到的”同时抬起手放在了心口。

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动，看动画片会哭点变低也是这两年才形成的。《玩具总动员》三部跨越多年，看最后一部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我柜子上的玩具早已被放进地下室，再也不需要床头放一只玩具熊来陪我入睡。同样的感觉，在《头脑特工队》里再次凶狠的袭来，冰棒消失的时候，我已经模糊了视线。

“害怕的不是长大，是遗忘”。一想到自己脑中那个风化记忆的深渊，怎能不为荧幕上剔透的故事动容呢。而人为什么要留恋，我并不认为是对现状的不满，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可我依然怀念。先前看过的某篇文章里说，对过去保有情怀，是现在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笑一笑用的。言下之意，怀旧便成了衣食无忧的人们给自己找来的一点忧愁，于是“复古”蔚然成风。《千与千寻》中有一句话我很喜欢，钱婆婆对千寻说：“发生过的事不会忘记，只是想不起来而已。”我有时候会希望自己变成超忆人，过目不忘，不论欢喜或哀愁。

每每我在为一部动画片带给我的意义慨然不已时，对周围人的反应总有一种无力感。在我提出去看电影的时候，向两位朋友提出邀请，其中一位躺在床上散漫地问我小王子他到底讲了什么。我简单说着大致内容，说小王子和他的玫瑰相爱，讲他游历了些奇怪的星球，遇到点灯人种种，突然，旁边人冷不丁来了一句：“好无聊啊。” 语调冷冷的。我愣了一下，内心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只是那一瞬间，突然在心里和那位朋友产生强烈的疏离感。我便不再说什么，自己买了票。而同样的感觉，在我从影院一路唏嘘的回来后愈加强烈，我意难平地对朋友说起电影，讲述到我认为最美的玻璃罐中的星星，对面人忽问：“为什么有星星？不是说人么？怎么从小王子说到星星了？”我直觉无聊，突然间，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全身。当天席间，我说起小时候那些迷人的童话，朋友说，童话故事，她基本都知道，但几乎从来没有阅读过。我便明了了，每个人的成长奠定了他长大后怀念的东西，我怀念我的注音版童话故事以及一盘盘安徒生磁带，而别人有别人的精彩。

最近一两年里，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迅速成长为一个感叹：“有钱人真好！”的现实中人。我谈及理想，有人会说，也就是你还在学校，才会有什么理想，等你毕业，生活还来不及，谁顾得上谈理想。朋友比我出社会早，现在谈着场死灰复燃的恋爱，不咸不淡的过生活，她想创业，可没门道，没具体想法，想赚大钱，可一开口就说太难了，哪有说出来那么简单，想结婚，却不愿同眼前这个人。我经常被她批评太不现实，太理想化，可现实它究竟是什么模样？从二十多岁开始，思量自己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用多喜欢，不用多依恋，而是需要他有一套地段尚好的房子，有一辆排量适当的车子，以及一对少管闲事的公婆。当我听到朋友说，日子就是凑合着过，跟谁过不是过，都一个样。我听着几乎要生生忍下对她吼叫的冲动，我说无论如何，一个我想跟他一辈子的人，连我起码的喜欢都没有，我受不了这个。朋友这时叹气摇头，一副我不可开化的样子，开始说喜欢能当饭吃么，奶粉尿不湿是你用喜欢卖，还是钱卖？

在我生活里，面临毕业，即将步入社会，母亲总说，妈不认识人，给你找不到好工作。我的少年时期发生了很多现在想来虽然造作却依然令我难过的事情，我对童年的回忆也基于厌学和父母婚姻险些破裂的矛盾而多有忧愁。在小孩的视野里，世界非黑即白，快乐和悲伤，都会被放大。只有大人才能看到灰色地带，开始隐忍，懂得人言可畏。现实是什么，我认为它和我的梦想泾渭难分，把梦想看做现实反义词的人，站在现实中，只能看到对立面。阿乙的《先知》中，那位怀揣终身的梦想自缢的老人，让我血液沸腾，胸中闷痛。我们这一代的人，处于信息时代的暴风中，是幸也是不幸，因为提供给我们实现自我的平台如此繁多，可正因如此，迷茫像沙尘一样眯了眼睛。

我的不现实，和任何一个孩子比，都太生冷了。但现如今的孩子，我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有那些彩虹一样的美梦。有人说，中国的家长更应该看《小王子》，那精确到每一分钟的计划表，从头一眼看到尾的人生，和中国千千万少年儿童无比贴切。一模一样的房屋，一模一样的程序，城市把每一个人都打造成一根支撑现代经济发展的钢筋水泥立柱。电影中长大的小王子对面前的大人说出我是小王子的时候，大人们爆发出的尖锐嘲笑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为什么不可以不现实？为什么不可以幻想？我幸运我的小时候是个不愿读课本的小孩，我喜欢书，课本之外所有虚构的东西似乎都能引起兴趣，我不信童话，但对它具有坚实的憧憬。

人每天都置身在现实中，睁开眼睛开始，就要面对学校，单位里不管愿不愿意都要遵守的规章，都要完成的任务。作为一名动画专业的学生，我们甚至无法在毕业设计时用自己喜欢的剧本。我的其中一个剧本，在故事最后，男孩把城市中的灯光升上天空，化作繁星。导师的批评让我觉得他自己都自相矛盾，他一开始说立意太大，最后却说没有意义，我的坚持，换来他一句含笑的“难道就没有好的想法了么？”便再无果。我突然想到一个从事短片制作的朋友说，现在的片子，只要顾客觉得好，就算你自己觉得像一坨屎，但那就是好！一个想法，一件设计，不再是作者作品，而是建立在别人的满意里，活在世人的称赞下。或许这时候会有人告诉我，这就是现实啊，你不是王家卫，你不是伍迪·艾伦，你没有人气，别人为什么听你说话。

既然这样，可不可以不现实？我具有一副真实的肉体，一天二十四小时需要氧气，我已经是一个如此真实的人，我只是借用了自己的思想来梦想。我喜欢做梦的感觉，胜过喜欢物质。但就算这样，物质它无处不在，电影和书本一样需要花费金钱，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离不开物质的建立。我已经是一个要为生活烦扰，被长辈催促成家立业的成年人。小王子从踏上地球那一刻，就注定再也回不去B612星球，于是他和蛇做了交易，留下永远爱着玫瑰的灵魂。我相信他纯粹的灵魂，同相信小飞侠永远不会长大一样坚定。

没有人可以脱离现实，它无时无刻不在，它侵入空气，融入血液。我知道，人的一生不可复返，在死亡降临之前，我终将有所抱憾。于是，感谢那些让我徜徉在他们的奇妙世界中，有所思考并勇敢坚持自我的创作者们。就在昨天，我得到了一只和小王子的羊一模一样的盒子，我看着它，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明白我将要实现什么。

我已经长大，小时候已经仅用来怀念，我很庆幸，我走在成为自己的路上，拾得珍贵的东西，放入心中，泯泯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