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六专题]八月征文《月圆之夜》月圆之夜，谁人无眠
文|傅青岩
人生如夜间行路，有时芳华如昼，有时却也伸手不见五指。
2017.8.27 星期日 晴
(1)
哄儿子睡着后，陈源之从出租屋狭小的窗户看去，一轮皎洁的明月已升至中天，天空没有一颗星子作陪，夜里十点，工业区的喧闹景象正处于鼎沸之势。
住在十二楼，仍可以听得到来自地面上的各种嘈杂声音，马路上大大小小车辆的鸣笛声、夜市摊贩的喇叭叫卖声、楼下营业火爆的烤鱼店，碟碗杯筷碰撞觥筹交错的热闹之声。
今天是中秋节，工厂全体放假了，烤鱼店为了招揽生意，与对过火锅店竞争，还请了个小乐队在门口驻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
“雯子，明月时常有，人却不长久，今天又是你生日了，为了小凯的病，我只能留在东莞打工挣钱，不能回青川去看你了……”
“源之，对面住的何小姐找你，她说想问你点事。”母亲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陈源之在心里对妻子的倾诉。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何凝站在门口略带歉意，“小凯睡觉了，他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何小姐昨天送我妈和他去医院。”陈源之听母亲提起过，昨天下很大的雨，是何凝开车送他们祖孙俩去的医院。
何凝莞尔一笑，表示不用谢，她犹豫了下，问陈源之，“我可以再看看小凯脖子上挂的那枚戒指吗？跟以前我未婚夫的很像。”
陈源之闻言，来到熟睡的儿子床边，取下用红线穿过戴在儿子脖子上的白金戒指，递给何凝。
何凝接过后，翻转看了看这枚设计简单的戒指，看到刻在戒指里面的大写字母“HN”，像昨天一样在医院时一样，虽还是不确定，但仍瞬间心里就涌出悲切，昨天问小凯的奶奶徐阿姨，这戒指是不是从小凯一出生就戴在他脖子上？
徐阿姨说不是的，戒指是从四个月大的小凯和他母亲的尸体，在地震后教学楼的废墟中刨出来后，小凯的襁褓中发现的。
“何小姐，我一直以为戒指是雯子留给小凯的，源之从来没跟我提起过，雯子死后，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如果不是小凯得了这个病，他哪里会有正型……”
陈源之听母亲的话后，羞愧难当，的确，雯子死后，常常觉得自己不似在人间地活着一样，多希望可以像苏轼词里唱的“我欲乘风归去”，跟随雯子一起死去算了，但他不能，小凯才只有四个月大，学校的重建工作和学生对他的殷切期盼，都告诉他必须活着，为了别人好好活着，但唯独对小凯没有怎么上心，他一直是母亲带着，直到三年前，小凯检查出来患有地中海贫血。
“何小姐，这戒指不是我妻子的，可能是以前地震救援人员拉掉在小凯的襁褓里的……”
何凝听了陈源之的话，心里涌过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痛，她缓缓褪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并递给陈源之看。
陈源之接过两枚戒指，看到了与小凯脖子上戴的那只一样款式的尺寸略小些的戒指，里面刻着大写字母“NS”。
何凝脸上默默垂泪，轻轻喃语道:“南生，许南生，我未婚夫的名字，九年前的今天，地震过去后的4个月零两天，应该是我和他结婚的日子！”
2008年5.12日发生汶川地震，四川某武警部队的许南生丢下正在试婚纱的何凝，第一时间从成都奔赴了地震灾区，从此再也没回来，部队档案上也一直填着失踪不明。
“今天也是我妻子的生日，地震过后她的第一个生辰也在那一天。”陈源之同样用沉痛的声音说道。
一些陈源之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包揉进心底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
(3)
那日下午，自己带着学生在操场上体育课，母亲抱着四个月大的小凯，去找雯子给儿子喂奶，从操场边经过，有学生叫道:“陈老师，小凯来了，他奶奶抱着……”
当年初为人父的陈源之还有些羞涩，只是抿唇笑了笑，便喊着口令让学生做热身运动，眼睛却追随着母亲去了雯子所在的二楼办公室门口，雯子出来，将小凯接过去抱在怀里，站楼上冲自己温柔地笑了笑，便转身进了办公室。
那是雯子留给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笑容，只一瞬间，山河破碎，天地都在剧烈地摇晃，操场上裂开巨大的口子，有学生掉了进去，操场上不断传出学生的哭声，他们才只有十二三岁呀，陈源之将他们安置到一块后，转身向教学楼奔去，不断有学生跑出教室，操场上一片狼藉。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陈源之只眼睁睁地看着雯子还在里面的教学楼，像是被奥特曼打败的巨大丑陋怪物临死前挣扎摇晃了几秒钟，顷刻间就轰然沦陷了下去。
雯子被从地底下挖出来，已是十个小时之后，那时仍有余震，她全身都血肉模糊了，僵硬的姿势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
母亲抱走气若游丝的小凯悉心照顾，陈源之一直抱着雯子的尸体，在废墟上坐了一天一夜，不说话，别人问他也不答话，也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地震的救援的官兵将他强行拖走，母亲将雯子的身体清洗后，便匆匆下葬了。
(4)
雯子不是青川县人，她是来自广东客家的女子，师范院校毕业的她和驴友来四川旅游，在青川见识了这里美如仙画的青山绿水后就不想走了，留在这所无名小镇的中学里当了数学老师。
作为小镇上土生土长的乡村教师的儿子，山村本就男教师匮乏，陈源之遵从了父亲的意愿，毕业后回到家乡中学任教，年轻人总是有出外闯荡流浪的梦想，陈源之也曾为留在清幽闭塞的山村烦闷过，幸好他遇到了雯子。
陈源之以为雯子不会在这里呆上多久，毕竟和繁华热闹的广东相比，青川山村里的小镇太过闭塞落后。
后来陈源之发现自己小瞧了雯子，她一点也不娇气，会做的事情很多。想想也是，一个女孩子背上登山包说走就走，敢去荒山野岭的地方旅行，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陈源之曾感慨，自己何其有幸遇见这位活泼开朗的女子。来自广东客家的雯子，头发微卷，眼睛铮亮，鼻翼两侧有些调皮的雀斑，爽朗地大笑时露出洁白的牙，说着并不标准带广东白话口音的普通话，课堂上纠正四川娃讲普通话，没教会他们，反倒自己学会了说四川话。
雯子来这里后，闲时上山下田都是一把好手，去山上挖笋、采野菌和药草，给学生煮她家乡的凉茶，她竟不害怕蛇，还敢亲自去捉；学校有几亩稻田，是供教师口粮的，组织学生劳动时，年轻的雯子戴顶草帽，卷起裤管就踏进了秧泥地里；还有雯子与学生打闹的很多场面都在陈源之脑海里不断翻飞……
(4)
地震后雯子的第一个生辰，陈源之一个人躲在学校后山的一大棵下，那是雯子生前最喜欢呆的一个地方。
大树生长在一处陡峭的山崖边上，但山崖并不高，崖下有一块宽敞的平地，站在这里可以看见镇上波光粼粼的水库。
每年四月，大树会开出一树白色的花朵，春风暖阳里，白色花瓣从几十米高的崖上徐徐飘落，像是一场盛大的梦幻花雨，让人心生欢喜却又忍不住愁怅。
雯子最喜欢在花开的季节，仰头站在崖下，闭上眼睛感受此刻的美好，白色花瓣似满天的蝴蝶或是羽毛般飘下时，落在雯子的脸上、肩上，自己忍不住偷偷吻了她……
雯子，有多少个春风明月夜，我们曾在那树下共同渡过，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迟！
(5)
九年前的月圆之夜，陈源之躲在山崖下，寂静的山中回响着秋虫低低的鸣唱，间或听到几声夜鹫凄厉刺耳的叫声，而天上的中秋月，因为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所以看起来不大，也不皎洁明亮。
月亮蹒跚地从天边踱踱而来，终于升至一片没有云层的天空，乌乌泱泱的光辉照亮不了周围的云海，她被一圈暗黑围绕着，只能偷偷地窥探着人间，像是被限制了，站在崖下的平地上，看到的群山也只有黑黢黢一片，山下的水库有一盏灯亮着，水面泛起幽幽泠泠的光，算是对惨淡月光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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