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的藤蔓

作者: 刘佳圆 | 来源:发表于2021-12-16 15:31 被阅读0次

    滕芸跟曼楠闹掰了,高二一班全都知道。藤绕树一样密不可分的两个人,分了桌,不再讲话,把对方当成瘟疫一样避之不及。同桌一年半,除了睡觉外,剩余的时间全都黏在一起,就是这样的关系,滕芸在最后那次吵架中,真心实意地对曼楠说:我从来没把你当朋友。

    1.

    两年前,滕芸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作为奖励,爸爸给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手机是滕芸自己挑的,价格实惠的旧款。

    滕芸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在人手一部智能机的初中,手机是社交必备品,但她没有,也从不要。

    课堂上,常有人把眼神当做写满秘密的小纸团一样抛来抛去,眼神相接后,在桌子下摇摇手机或者无声地张个“看qq”的口型,不一会儿,就会有窃笑默契地响起,用互通的秘密把彼此紧紧缠成一个个体。窃笑声里的滕芸被隔绝了,落单的尴尬和无措,以及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让她紧紧地蜷缩,她只能更认真地盯住课本,每个字都烙进了眼里,却不认得一个,窃笑和低语却贴着鼓膜似的,震得脑袋发涨,黏腻的汗冒出来,跟廉价布料接触之后有针扎般的刺痛。

    在滕芸心里,初中的生活是一张写错了就划去,划多了就撕掉的草稿纸。中考结束之后,她想马上把这张草纸丢得远远的。你可能会觉得滕芸是个人缘一般甚至很差的女孩,恰恰相反,她常因为人缘好而被羡慕。快毕业的时候,很多人让她签同学录,她给每个人都写了满满一整页,却没有给跟任何人留下联系方式。

    2.

    高中开学了,暑意渐消的九月,风不再烫,温柔舒展地拂着,教学楼外的藤蔓一浪一浪翻落着。

    开学第一天,一个叫曼楠的女孩坐在了滕芸旁边,她对滕芸笑了,因为长相老成,这笑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祥,滕芸赶快露出笑容回应。从这天起,她们成为了同桌。

    “同桌,咱们去上厕所吧!”曼楠拍着犯困的滕芸,“可是我好困……”

    “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去呀!”

    滕芸只好站起来陪曼楠上厕所,接下来的课上,滕芸因为太困连笔记都没做成。

    滕芸最喜欢的就是周末了,整日跟曼楠黏在一起,透不过气来。难得的周末,独自一人,连写作业都是好事。突然一通电话让这好心情跌到谷底,是曼楠,她想吃学校门口的米线,喊滕芸来陪。

    “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回来再写。”

    之前曼楠的话里还带着有商有量的问号、撒娇讨好的感叹号,现在只有不容置疑的句号。

    “我写不完呀!”

    “有什么写不完的呀,还有明天一整天呢!”

    其实滕芸只剩下一项作业了,写不完是借口,她还知道这借口几乎是没用的,曼楠想让她做的事情,她样样都做了。但她还是想随便找个借口,把曼楠推远一点。

    从开学第一天起,曼楠就像藤蔓一样紧紧勒着滕芸,干什么都要滕芸陪。滕芸不会拒绝人,只好陪着,但滕芸有正事时曼楠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她陪。跟曼楠在一起呆着本就没多大意思,正事被耽误,滕芸更是窝火。慢慢地,憋了一肚子的不满,也学着找一些借口推拒,没成想,曼楠反而更强势,语气简直是命令了。

    滕芸到底还是来了,下了公交车,慢吞吞地移着,心里劝着自己:跟她说你不想去,跟她说呀,说出来,光心里难受有什么用,她可能压根都不知道!

    最终还是走到了曼楠面前,曼楠没有好脸色,“你这衣服是你奶奶的吧!”滕芸不想来,懒得换衣服,在居家服外随便披个外套就出门了,迎头一句难听话更是堵上添堵,但她只是轻微地撇了撇嘴,毕竟自己迟到了,不好直接生气。

    曼楠看滕芸不说话,态度陡变,“我开玩笑呢,别告诉我你生气了呀!谁让你今天来这么晚,咱们走吧!”说着便挽起滕芸的胳膊往前走了。

    被拽着的滕芸泄气了,本来想严肃地跟她谈谈这个事,但又觉得见面没有想象中这么难受,甚至责怪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朋友之间不就是要互相陪伴吗?她找我也是因为想跟我一起玩,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总想着自己的事。”

    “想什么呢你?”曼楠问。

    “我在想……米线要吃特辣的!”

    两个缠着手臂的女孩“咯咯”笑起来,亲密无间的样子。

    吃完米线,曼楠声明:我可不能晚回家,会挨妈妈骂的。滕芸正怕她要提别的要求,内心千恩万谢的,赶快跟曼楠告别。时间还早,滕芸就跑到学校附近的书店。

    周末的书店人很多,滕芸都不认识,也不用顾忌他们的感受。她觉得温暖又安全,不知不觉流连了很久。别人看她,可能觉得她孤孤单单的,但谁又能知道她的自由呢?

    3.

    记不清这是第几夜失眠了,记清楚也没有用。她阖上眼睛,黑暗没过头顶,脑海里是叫嚣的惨白日光,她的世界进入了极昼。等待入眠太漫长了,她越等越急躁,然而急躁是无用的,只能认命,麻木地等待黑暗退去晨光来临。对她来讲,晨光不是希望,而是死亡,是挣扎了一整夜也无法挽回的死亡。

    导致滕芸严重失眠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室友的鼾声,即使带上耳塞,还是会钻进脑袋,在每一个有睡意的时刻,不轻不重地唤醒她。就像曼楠平时那样,冷不丁地,就把她稳定的情绪推下正常的轨道。

    正聊着天,曼楠说:“最近要中秋节了哦!”滕芸附和道:“是呀!”曼楠的脸突然跨下来,不再跟滕芸讲话,滕芸扒着曼楠:“你怎么了?”曼楠只是推开滕芸的手。

    滕芸急了,“又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清楚,懒得理你!”然后学着曼楠别过身去。

    整整一上午,两个人就以这种别扭的姿势,用冷漠相互攻击着。

    最后依旧是滕芸开的口:“你快点说为什么生气!”跟曼楠相处的日子,滕芸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保持体面,因为总是被搞得一肚子火,情绪在心里肺里脑袋里发酵着,胀得她难受,最后总要先开口。

    曼楠天真地委屈着,仿佛是个应该被无条件原谅的小孩:“我之前说过的,我生日的时候要吃月饼,你竟然不记得了。”

    滕芸感觉自己的气管被眼前这个人踩住了,声音尖锐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

    “就之前我跟别人聊天的时候,你那时候也在旁边的。”曼楠的眼睛晶晶亮,像吃饱了还要讨食吃的猫。

    “你跟别人聊天我为什么要听呀!”

    “我过生日你不知道你还有理了呀!我就知道你的生日,10月25号是不是!”

    滕芸感觉嗓子很烧,隐隐有甜猩的味道蔓开,“你不能好好说吗,非要生气是吗?”

    曼楠低了头,细软的头发乌黑黑的,很蓬松,像一朵永远跟随着滕芸的乌云,“下次不会了。”

    然而下次依旧是这样。像是室友的鼾声一样,每每觉得舒适得快要入眠的时候,猛地钻进耳朵,扯一把滕芸脆弱到要断的神经。她连曼楠风和日丽的时候也不敢放松警惕,因为滕芸觉得,曼楠马上就会发一场不轻不重的脾气。不重,所以滕芸不能爆发;不轻,所以每次都能让滕芸切实地感受到生理上的疼痛。

    4.

    在数学课后,曼楠转过身问后桌一道题目,后桌是一个叫做常青的男孩,是班里的数学第一名,平日曼楠就经常拿数学题来问常青。

    这日的曼楠跟往日不同,如果仔细看,她脸上细细地涂了粉底,嘴巴也淡淡地施了唇彩,挥散了些老气。这在素面朝天的学生中间,是很不寻常的。

    “你是不是喜欢滑冰呀 ?”曼楠轻轻地托着脸,侧着半张脸望着常青。

    “啊?”本来在讲题的常青被突转的话题岔开,“还行吧!”

    “我团了滑冰的券,咱们周末一起去玩吧!”曼楠的声音甜得心慌。

    滕芸在一旁听着,好像有阳光扒开厚厚的藤蔓照亮心房,终于可以换个人缠了!”

    高兴的时候动作也大了起来,准备站起来接水的滕芸不小心碰到了常青的桌子。

    “你没事吧!”常青站起来虚扶了滕芸一把。

    “没事没事。”

    “你去接水呀,我正好也去。”常青借此躲开了曼楠的邀请。

    滕芸接水回来,上课铃已经响了,曼楠摔摔打打的,把书本文具弄得很响,滕芸小声问:“你怎么了?”曼楠不理。

    这是曼楠所有行为中最讨厌的——冷暴力。一切愤怒、委屈、解释、询问……统统砸回来,本应疏通的情绪和想法全丢给自己一个人发酵。滕芸是个敏感细腻的人,对方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她脑子里的念头就疯长多久,她没有办法像曼楠一样,把事情放在一边,她迫切地想修好跟别人的关系,只有在和谐的人际关系里她觉得才能畅快呼吸。

    “怎么了呀,我什么都没做呀!”老师让大家看课本的时候,滕芸抓住时机靠近曼楠。

    曼楠厌恶地背过身。

    滕芸的怒意顿时激起,浑身像蚂蚁乱爬一样发痒。她想说脏话,抓紧了书本想扇在曼楠脸上,紧接着曼楠说出的两个字刀一样捅在了滕芸身上,她真实地感受到了被捅伤的闷痛,她难以抑制地大口喘息,热泪像从鲜血一样涌出来。

    尖利的语调:“真贱。”

    桌子中间裂出了很宽的缝。

    是滕芸用膝盖抵着桌子腿一点点移开的,她故意抵桌腿棱上,可惜肉体上的疼也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她在心底用最肮脏的话骂着曼楠,想象着用力掐着曼楠的场景,想象那张又白又扁的脸逐渐变红变黑的样子。

    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滕芸看见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她理解不了的声音。她无力思考,因为她的灵魂已经浸在地狱的油锅里,她的恨和怒在锅底烈烈燃烧着,煎熬着她。

    下课铃终于响了。

    滕芸揪着曼楠的衣领提到自己脸前,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有病!凭什么骂我贱!”此时的滕芸前所未有的强大,平生第一次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因为这事彻头彻尾是曼楠的错,这种完美受害者的身份让滕芸站得堂堂正正。

    曼楠眼里有泪,面色凄慌,“对不起。”

    不,她不要对不起!滕芸要的是实打实的争吵和决裂,但此时,她的“对不起”让完美受害者的身份产生了裂痕,好像不接受的话,自己也会变得有错,而且这时已经有其他同学注意到她们两个怪异的姿势了。

    于是两人看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并肩走向食堂,但如果你靠近她们,就会听到低声的咒骂,滕芸觉得自己用尽了肮脏词汇,她要把从曼楠那里得到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部倒还给她,想用这话想把曼楠推出自己的生活。

    但曼楠只是默默听着。

    “我不想跟你坐同桌了。”

    听到这话的曼楠停住了脚步,“不行。”

    真烦死了,“为什么!”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滕芸被这话击中了。她从来不敢说谁是她最好的朋友,这话太重了,她可以清晰地描述一个人在自己心里的特殊之处,但是从不愿选出一个“最”。滕芸觉得自己对曼楠真的是很重要的,相应的,她要付出同等的体谅。

    语言具有强大的力量,比如混淆事实。曼楠这句话,幕布一般藏住了她们废墟一样的友情。

    曼楠对常青并不死心,过了几天又重新提起了溜冰的事,常青为难地说:“就我们两个吗?滕芸你去吗?”滕芸刚想拒绝,曼楠就撇嘴说:“她哪有闲钱滑冰呀,她的钱都要用在刀刃上的。”滕芸心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塌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曼楠,艰难张口:“你是真的有病,王曼楠。”

    这事之后,滕芸直接强硬地要求跟王曼楠分桌,王曼楠哭着说“不行。”

    与以往吵架之后的眼神不同,王曼楠的眼里不再是亮晶晶的光,那光像极了得了吃食的猫。有人想把生活过成戏剧,要做别人人生中主角,滕芸怀疑这样的关系对王曼楠来说是一种滋养,一种掠食般的滋养,一方越是枯萎,一方越是茂盛。

    而现在,王曼楠眼中的茫然无措,让滕芸尝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是因为跟你好,所以才嫉妒、才生气……”王曼楠用情感把滕芸五花大绑,逼她心甘情愿站上刑场,施以冷嘲、施以热讽、施以冷漠的酷刑,施以知根知底所以准确无误的致命伤。当滕芸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承受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犯了罪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了。王曼楠完成了这个以情感之名从内在杀死一个人的过程。

    但死了也好,可以换个方式再活。

    滕芸甚至扯起嘴角笑了起来,对着王曼楠说:“我从来没把你当朋友。”

    寒冬来了,教学楼外的藤蔓枯了。但来年,依旧会变得碧绿和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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