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一倾心】
百坡镇的清晨是寂静的,也是热闹的。
田里沉睡的苗儿悄悄地结上露珠,慢慢爬上来的阳光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的脸颊,不忍心惊扰。然而,它们还是醒了。
从北竹街狭窄的小巷子里渐渐传来的铃儿般的欢笑声和着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的脚步声,汇成一曲愉悦的歌谣。这歌谣伴着几个扎着麻花辫的身影,流向了青葱的茶园。欢乐的音符跳进园里,唤醒了迟迟不愿睁眼的苗儿。园里的茶农从丛中抬起头来,乐呵呵地向这群卫校的小姑娘招手。“娟子,上学呀!”“是啊,刘大伯,您早。”穿着一身淡青色麻布连衣裙的娟子笑眯眯地挨个儿跟茶农们道着“早安”。“娟子,赶紧的!”前头的小伙伴在催促,娟子只得招招手就赶上去了。
“哎,刚才许大婶说,下午会有一群大学生过来。”梅子故作神秘地在娟子耳旁私语。“大学生?来干什么呀?”对于梅子这些小道消息,娟子向来都将信将疑。“真的,真的。我还特地多问了几句呢!”看着娟子一脸质疑的表情,梅子着急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不信,咱俩打赌!”
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的课,梅子胡乱地把文具塞进包里,拉着娟子就往外跑。“你慢点儿,慢点儿。”娟子不知所措地调整着左右脚的替换,想要努力跟上梅子急速的脚步。“哎,要快点儿。大妞她们都过去了!”梅子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欢闹声,根本就顾不上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娟子。
“到了。到了!”梅子撂下几句话就撒开了拽着娟子的手。“这个‘疯丫头’。”娟子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等她直起腰来,看到的是一堵几层厚的人墙,而欢脱的梅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嚯!嚯!嚯!”“好嘞。好嘞。再来!”里头起哄的热闹声不断传进娟子的耳朵里,挠得娟子的心痒痒的。平日里伸一条腿就能踏进的茶园现在就像一个由天兵把守的天堂圣地,里里外外,严严实实。在人群中挤得满头大汗也挤不进去的娟子站了出来,甩甩袖子,嘟嘟嘴,“有什么了不起,不看了!”继而,她便低着头,玩着她精心编织的麻花辫,沿着茶园外缘的小路小步走着。
“脚丫子好看吗?”旁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娟子一跳。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堆满笑容的脸。“呸,你才在看脚丫子!”娟子红着脸啐了一声。“你不看脚丫子干啥低着头呢?”男孩儿“嗖”地站起来,笑嘻嘻地朝娟子伸出了右手,“我叫卢川,你呢?”被这只突如其来的右手吓到的娟子双手紧紧抓住斜跨包的带子,涨红了脸,给他留下一句“流氓”便飞快地跑了。
第二天清晨,娟子早早就出了门。她不想让梅子看出来她懵懂的心事。明明在书上看过“与人交友,握手示好”的言论,但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儿,娟子的确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嗨!娟子!”眼前这个换掉学生服,穿上粗布短衣的卢川和昨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哟,娟子来了呀,今天这么早呢!”许大婶捧着簸箕,麻利地把刚炒好的茶叶拿出来晾晒。娟子朝许大婶笑了笑,寒暄几句,便转头望向正在一旁锄地的卢川。“你从哪里来?”“省城。”“为什么来?”“下乡来了。”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卢川正在认真地与紧绷的泥土作斗争,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娟子觉得无趣,只好悻悻地离开。“哎!放学,我等你。”快要走出茶园时,娟子听到身后响起了清脆的话音,愣了一下,忽而似乎听清了,一丝红晕爬上脸颊,低下头,走了。
百坡镇是个好地方,背靠郁郁葱葱的大山,面临湛蓝无边的大海,中间还有个沁人心脾的大茶园装点修饰。微风吹拂,茶香四溢,不少人为之沉迷,为之倾倒。
记得一年前,有一群大学生来到百坡镇,在茶园里挥洒了他们年轻的汗水,怀抱着青春的懵懂,留下了一片真情。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能让人仔细回味这一年的一分一秒,一人一事;时间也过得很快,快得让人记不清他们是否真的来过。
“徐老伯,有我的信吗?”梅子从窗台上探出头,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藏不住闺阁少女的羞涩与期待。
是的,他们的确来过。
“娟子,来给阿川送饭呀!”刘家阿姐淳朴的问候羞得娟子想把头埋进衣领里。“这银行呀,刚刚开起来,很多东西我们都不懂,多亏了阿川在这儿忙上忙下的。”刘家阿姐笑呵呵的,丝毫没有感觉到娟子的别扭。她自顾自地把工作牌摘下来,随手放到柜台上,朝里头那堆白纸黑字的数据喊一声,“哎,娟子来了!”话音刚落,埋头算术的少年便猛的抬起头来,对上娟子眼神中按捺不住的热情与娇羞。
每一年春天,百坡镇清新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各种茶香,那踩着“哒哒”马蹄的过客也愿意为此停留。只是,风景等过客,故乡待归人。每个人的心中始终都有一处风景,只不过在等待一个机会罢了。
“阿川,我……我有个事情想要说。”娟子小小地呼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去‘开生’。”“啥?”卢川听得一头雾水。“简单来说,就是去海上开船的意思。”娟子急忙解释道,“每年都会有船队在码头招人,只是当时我还在念书……”“不,不,别去了。”卢川皱着眉头摆摆手,“海上多危险啊,这……”“不!就要去!”娟子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我可不比你们大学生。你们从省城来,自然见过大世面。我自小就窝在镇子里,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好不容易念完书了,我可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娟子的眼泪控制不住了,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好像要将她内心所有的委屈都带走似的。卢川愣住了。他从来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好,好。”他使劲地点点头,刚想说“我们一起去”,余光便扫过旁边那一堆乱糟糟的数据。是啊,这个时候,他又怎么能抛下同伴一走了之呢?他看着娟子渴望的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握着她的手说:“我等你。”
【一别两相思】
蔚蓝的大海,成了娟子第二个家。海面上氤氲的空气嵌着海水特有的新鲜,娟子喜欢极了。她倚在围栏上,看见不远处一艘物资船缓缓向她驶来。应该是沈叔叔回来了。娟子心中一阵窃喜。
“沈叔叔,我的信,寄了吧?”物资船一靠近,娟子就迫不及待地朝在船里大喊。“寄了,寄了。”沈叔叔从一堆蔬果中抬起头,微笑着给娟子递了一个水果,“不过,要好几天才能到呢。”“嗯嗯,不急,不急。”娟子大口咬着水果含糊着说。
从百坡镇离开以后,娟子身上一直带着信纸和邮票,当然,还有茶叶。每经过一片海域,每捕一条鱼,每路过一个城市,她都会在信纸上写下秀丽端庄的小楷。这些旅途上的文字会和几片茶叶一起被装进信封里,由来回采购的物资船投放到码头的信箱。
“阿川:
展信佳。
我现在在离百坡镇很远很远的海上。从船上往外看,海面一起一伏,很像风吹过茶园时,茶叶涌动的样子。大海的味道很好闻,却远远没有茶香的温暖。
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过茶了。临走的时候,许大婶用铁罐子给我装了她前年制的金骏眉,只是,在船上烧水不太方便,就搁在一旁了。早几天,沈叔叔送了我一个塑料罐子,里面装着条形微卷,色泽乌褐的茶叶。他说,这是一款好茶。既然是好茶,又怎能用塑料罐子装着呢?岂不是糟蹋了?我泡了一壶,闻着有点像外山小种,还不如许大婶的工夫红茶呢。我想起来,去年你和刘大伯一起酵制的老君眉虽然发酵时间过久,但是也还别有一番甘醇的滋味呢!
海上的太阳很大,比茶园子的太阳都要大。我每天跟着大伙儿抓鱼,为的不过是一顿饱饭。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老人与海》的故事是真实的。这艘船上的常驻渔民那双用绳索拉鱼的大手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每每遇到大雨天气,我们缩在篷里停止工作时,都在期盼阳光的降临。只不过,这种期盼终究只是心灰意冷的前奏。但是,船长伯伯说,人自降生就带着希望,不抱希望的人,是很傻的。
每次在码头做买卖,熙熙攘攘的人群总会给我一种在百坡镇逛集市的错觉。梅子最喜欢逛集市了。每次我和她一起去,她都会拉着我去王妈那儿试脂粉。不过,这个季节,丽丽姐那儿应该会有好看的围巾吧,真可惜,今年我是看不到她的新花样了。
你呢?还好吗?不要为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把身体熬坏了。累了就去刘大伯那儿讨杯茶喝。刘大伯家泡的茶总是和别处不一样的。
祝安。
娟子”
海上的云很纯洁,纯洁得容不下一丝瑕疵。风轻轻地吹,它就这样慢慢地在天空上游移。在没有汹涌波涛的海上,微微起伏的波浪缓缓地推动着船前进。时间像从渔网中漏走的海水,一点一点地往下掉,不知不觉,一年的时间就这样溜走了。
送信的船走得很慢。从信件被投进信箱的那一刻开始,它就一直在静静地等候。送信人明明知道车上装的是无限的牵挂,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带着信,一步一步地穿过大街小巷,把这些温暖轻轻地放在每家每户的窗台上。奈何,时光是点点流逝的沙漏,寄信人将希望留给明天,收信人却用回忆封印了昨天。
卢川从刘家阿姐手中接过刚刚送来的信件。这是娟子离开之后的第四封信。握着手中沉甸甸的信封,他的内心五味陈杂。他在心理暗暗发誓,这是他打开的最后一封信。
“阿川,走啦!”是啊,今天是他待在这儿的最后一天。驶向明天的列车就要启程了,还要过往有什么用呢?卢川苦笑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纯白的信封,在柜台上放下了一本书,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坐在列车上,看着在身后渐行渐远的百坡镇,卢川整个人无力地坍塌下来。他有预感,距离回到百坡镇的日子,遥遥无期。多么好的地方啊,多么好的人啊。再见了!清幽的茶香。再见了!心爱的姑娘。
乡下的日子很煎熬。水沟里废弃的物体散发出的腐烂的气味与堆在路边无人清理的牛粪发出的臭气相聚在头顶上空,猝不及防地钻进人的胃里。卢川那经过茶香浸润的胃哪经受得住这份污浊?他扶着大树粗壮的枝干,使劲地吐啊,吐啊。直到旁边吃草的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才想起来,自己的锄头还在那片田里。
日出日落,月亮总算爬上了树梢。
卢川躺在床上,伸手想要抓住洒在窗前的月光。看着从指缝中流走的月影,他忽然想起胡适的一句话。“不愿勾起相思,不愿出门看月;偏偏月进窗来,害我一夜相思。”临走前刘大伯送的老君眉还放在桌前,卢川起身,为这无眠的夜,小饮一杯。
在百坡镇时,也有这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杯浓茶,两人对酌,佳人相伴,海誓山盟。卢川从一个精巧的茶盒中拿出娟子离开时寄回来的第一封信。
“阿川:
我已经顺利离开百坡镇了。
想不到,我也有机会可以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真好!百坡镇的茶香固然袭人,可是,大海的清新也让人十分舒畅。
渔民的生活没有那么规律,有时甚至连一日两餐都没有定准。我们没有固定的时间靠岸,甚至在捕不到鱼的时候,连续好几个星期都在海上飘着。
上个星期,我跟着沈叔叔乘着物资船去城里面采购。城里的集市有很多稀奇的玩意儿,还有很多百坡镇没有的奇特的蔬果。沈叔叔给我买了一个城市女孩儿都喜欢的发卡,只是不知道戴在我头上好看不好看。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城里的女孩儿和我们镇上的女孩儿是不一样的。她们穿着皮鞋倚在书架上看书的样子可真好看。只不过,她们好像从不喝茶。
这几天,我一直和林奶奶待在一起,我给她唱歌儿,她教我织渔网。她说,要是我能一直留在船上,天天给她唱歌儿,那就好了。
阿川,我在城里买了一个好东西,等我回去,送给你。
祝好。
娟子”
船静静地在海上飘着,不受拘束,不被打扰。不远处的码头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娟子站在船头,想要看清楚将要停留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可是,她越使劲看,就越模糊。也许,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越想要抓住,就越容易溜走。
一丝独特的甘甜钻进娟子的眼睛里。“是百坡镇!是百坡镇!”娟子欣喜若狂,“林奶奶,到百坡镇了!我可以回家了!”“是吗?你怎么知道?”林奶奶一边织着渔网,一边眯着眼睛宠爱地看着她。“我闻到味儿了!这是我们百坡镇的味儿!”娟子欢呼着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哼起了歌儿。扎着两个麻花辫蹦蹦跳跳的梅子,茶园里埋头苦干的刘大伯,小杯独酌月下展信的心爱的少年……这些人,这些事,在娟子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放。
到了,到了。到了!娟子迫不及待地踏上这片茶香萦绕的故土。她多想朝着这抹清香大喊一句——“我回来了。”只是,怀中精致的铁盒子提醒她,要去见朝思暮想的人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呀?怪不得还老往这儿寄信呢。”刘家阿姐扶着娟子的肩,邀她坐下,“说来也怪可怜的。来的人说呀,阿川的家庭背景有问题,待在这儿不合适,就分配到乡下去审查去了。具体是哪儿,我也没敢问。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兴许审查完了,就回来了。”娟子怔住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握紧手中的茶杯,任由那股灼热在她的掌心蔓延。“哦,对了,这个,阿川留下的。”一本包着茶色书皮的书被放在桌上。娟子如获珍宝般迅速地把书抱在怀中,含着泪朝刘家阿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再遇再倾情】
茶影月下,捧着两年前阿川留下的《半生缘》,娟子反复诵读着书中的一句话:“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姑娘,能请教一下你的芳名吗?”
猛然抬头,踩着清脆的脚步声归来的,已然不再是过客。原来,应该留下的,始终都不会走。月色朦胧,在泪眼婆娑中,娟子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莞尔一笑,把存放了四年的铁盒送进归人的掌心。
墨黑的普洱茶饼上刻着两个小小的字:静好。
少时的情感,就如这普洱,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寡淡,只会越放越浓,越陈越香,越长久,越美好。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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