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恩佳音
（一）
6月中旬，牛牛小学毕业，他们班里的很多同学已经确定去县城上初中。
李老汉是养牛牛长大的唯一亲人。
孩子们开毕业典礼时，牛牛的班主任拉着李老汉的手说：“叔啊，牛牛这孩子特别聪明，情商也高，如果能好好培养，绝对是上清华北大的料......”
可是，一位60多岁的农村老人，让孩子吃饱穿暖还可以，怎样才能好好培养呢？怎样才能不让孩子屈才？
这几天，李老汉的脑子里被班主任的“好好培养”填满了，干农活都没有心情。
晚饭时，牛牛对爷爷说：“我的几个好朋友都去县城了，涛儿、晓凯、朱朱的爸爸在县城买了房，其他几个也租了房，我们班只剩几个人去镇上的初中。”
虽然牛牛没有说“我也想去县城读初中”，但是他的脸上明明写满了失落。牛牛的话像一根根钢针，一针一针全扎在爷爷的心里。
李老汉的右脸抽搐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堵在喉咙里的话来回翻了几个滚儿，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爷爷，我没有想着去县城上学，放心吧！你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再给你增加负担。
在咱们镇上上初中，不要学费，而且每个班的人数还少，老师对每个孩子都能照顾到。
只要我认真学习，不管在哪个学校，都能取得好成绩，相信我！”牛牛看着表情凝重的爷爷，又暖暖地补上一句。
李老汉古铜色的脸上尽力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种表情比哭都难看。
李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碗筷，轻轻拍拍牛牛的后背说：“乖乖，爷爷老了，没有人家爸妈有本事，没法给你提供那么好的学习条件。
我相信俺牛牛将来一定有出息，不管在哪上学，学习成绩都不会差。”
“爷爷说得对！将来有没有出息，不在于能上什么学校。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不能浪费您的辛苦费。”小小的牛牛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很多。
（二）
静谧的夏夜，皓月当空，空气中弥漫着太阳忘记带走的热气。李老汉佝偻着身子，坐在家门前的石墩上，啪嗒啪嗒地吸着手里自卷的烟叶。
堂屋里没有开灯，被杂物包围的那片空水泥地上铺着一张凉席。凉席上睡着牛牛，牛牛的另一侧放着一个棕褐色的枕头。
凉席里侧的地面上，放着一台电风扇，吱吱嘎嘎地左右摇着头，为牛牛送来一阵阵热风。
他的额头和鼻尖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但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鼻子里发出均匀的轻微鼾声。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村子里寂静无声，隔壁邻居家的大黄狗也悄悄离开李老汉，钻进了自己的小窝，他却还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睡了一阵的牛牛忽然醒过来，发现爷爷还没躺在自己身边，迷迷糊糊地从凉席上爬起来。
借着月光，牛牛来到李老汉身边。
“爷爷，赶紧回家睡觉吧！村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了。”牛牛拉拉李老汉的衣领。
“哎——”李老汉又叹了口气，狠狠地吸了两大口手里的烟头，喃喃地说了句：“走吧，回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老汉已经在大儿子门口转悠了无数个圈儿。
李老汉的大儿子大龙在外省的工地上打工，家里只有大儿媳妇莲芝和已经放暑假的两个孙女小美和小丽。
东方开始泛红，李老汉感觉大龙该起床了，就顺势靠着墙根，蹲在大龙家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大龙的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大龙的两个女儿都在县城上初中，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孩子们正常上课时，他的爱人莲芝在县城照顾两个孩子。
牛牛去县城上初中的唯一希望，李老汉只能寄托在大儿子夫妇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老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抽了几根烟，莲芝终于打开大门，但她并没有看见蹲在墙根的李老汉。
（三）
愁眉不展的李老汉尴尬地站起来，犹犹豫豫走进大儿子家门，跟在莲芝身后，轻声说：“俩孩子还没有......还没有起床啊？”
莲芝吓得一激灵，转过头吃惊地说：“爸，你啥时候进来的？吓我一跳。”
“我天不亮就在门外等了，嘿嘿……我给大龙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有事儿？”
“有点事儿......有点事儿。”
“不会是牛牛的事儿吧？如果还是牛牛的事儿，你给你儿子打电话吧！”
“他......他，他一直不接，所以......”李老汉嗫嚅着说。
“他不接，你再等等吧！牛牛的事儿，我不管！”莲芝有些生气。
“牛牛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胡吃乱混的爹，干了太多害人的事儿，最后被人送进了监狱；他妈生下牛牛三天，就把他扔给我跑了，到现在都没有她的信儿......”
李老汉苦丧着脸，佝偻着身子，两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莲芝打断了。
“你别再说了！你这些话我都听过几百遍了！总是说这些有意思吗？
你满心满眼都是牛牛，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他，可是小美和小丽也是你的亲孙女呀，你啥时候关心过他们俩？”
“不是我不关心他们俩，我一个糟老头子能有多大能耐？我只能让牛牛饿不住冻不住罢了。
他生下来三天就没有奶吃，我只能买一只奶羊，让他喝羊奶。我每次挤出来的羊奶都够三个孩子喝，可是小美和小丽连尝都不尝。
俩孙女有爸爸妈妈疼爱着，吃的喝的都不缺，我一个农村老汉能有啥好东西？不是我......”
“别说了，别说了......反正牛牛的事儿，别找我！我说不管就不管，要找就去找你儿子。”莲芝越说越生气，干脆直接进屋，“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吃了闭门羹的李老汉，无力地挪动着双腿，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短短的几百米，李老汉走了好久。
（四）
回到家的李老汉蜷缩在床上，老泪横流。
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直循环播放着大龙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爸，我没有儿子，你能不能把牛牛过继给我？我可以供他上学，帮他娶妻生子，但他需要给我们养老。”
李老汉本来想把牛牛养大，给小儿子二龙留一个念想，给他改造的动力，也让他出来后也好有个孩子可以指望。
现在自己真的没有能力给牛牛提供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只能指望大龙，可是大龙家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需要莲芝点头答应才行。
李老汉的老年机忽然响了，可是接通后没有一点声音。
这部老年机是隔壁邻居换成智能机后，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经常接通后看不到对方的号码，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他想起来一大早给大龙打过去的电话，可能是他打过来的，于是李老汉颤抖着手拨通大龙的号码：“喂，大龙吗？你是不是刚才打我的电话？”
“是啊，你为啥不接电话呀，爸？你一大早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大龙焦急的声音传过来。
“我......我，牛牛......牛牛......”李老汉忽然有些紧张。
“牛牛咋啦？牛牛有事儿？”
“要不......要不，把牛牛过继给你们吧？”
“爸，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原来不是不答应吗？”大龙又惊又喜。
“原来我没想通，现在想通了。”
“你可确定啊！不能改变主意了，爸！”
“不改，不改......不改。”
几分钟后，莲芝满面笑容地飘进李老汉的小院儿，大笑着说：“爸，你看你，刚才你还不给我直接说，绕那么大的圈子多累呀！
以后牛牛就是我的儿子了，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你刚才不是说牛牛事儿吗，爸？啥事儿啊？”
（五）
李老汉吞吞吐吐地把希望牛牛去城里上中学的想法告诉了莲芝。
没想到，莲芝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就这事儿啊？在镇里上初中的学生越来越少，学校也一再整合。现在好老师大多数都跳槽到县城的学校，有能力的家长都把孩子往县城送。
我们反正在县城租的有房子，吃饭也就多牛牛一张嘴。牛牛去县城上中学的事儿，我来办，你不用操心了。”
“我养的几只羊卖了钱，地里的庄稼有了收成，都可以给你们，帮牛牛交学费。这些可能还不够，需要你和大龙贴补点儿......”李老汉尴尬地说。
“你儿子虽然在工地上干活风刮日头晒的，非常辛苦，但是他们的工资涨了不少，现在有了牛牛这个儿子，他心里高兴，干活肯定更有劲了，如果我们节省些，供三个孩子上学应该没问题。”
“好，好......好，那就好。”李老汉嗫嚅着。
李老汉的心里敞亮了一些。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影响牛牛的前程，也不想让大龙和莲芝因为牛牛的事情生气。
“至于二龙，相信有情有义的牛牛长大后，不会对他不管不问。”李老汉看着走远的莲芝，只能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
一大早就去给羊割草的牛牛，背着一大荆篮子带着露水的青草回到家，看见爷爷面无表情地坐在门槛上发呆。
“爷爷，你咋啦？不舒服吗？”牛牛把青草扔进羊圈，就赶紧跑到爷爷身边。
“咦，爷爷忘了给你做饭了，我现在就去做。”李老汉没有回答牛牛的问题，却忽然想起来还没有给孩子做早饭。
“爷爷，你是不是有啥事儿啊？我看着你有点不对劲儿。”
“你可以和你的小伙伴儿去县城上中学了，你大伯、大娘已经答应了。”
“真的？”
“真的！”
“他们怎么突然......”牛牛有点怀疑，平时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大娘怎么可能答应帮自己。
“爷爷原来给你说过，你大伯希望你过继给他，他们养你长大，你给他们养老，还记得吗？”
“记得，你答应啦？”
“嗯。”
牛牛没再说话，默默地坐在厨房的灶火前，帮爷爷烧着锅。
“如果你不愿意，爷爷再去给你大伯和大娘说。”李老汉看牛牛没有说话，尝试着问。
“愿意！反正大伯、大娘没有儿子，不管他们现在管不管我，等我长大还是会为他们养老送终的。”
李老汉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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