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傍晚日落时分，海面波光闪耀，落日余晖伴着或浓或淡的晚霞，煞是好看。一般这个时候，我就要走到一楼控制机房，启动发电机，打开照明灯，检查设备工作正常与否。如果没有突发情况，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三年前，我厌倦了公司的人心险恶和同事的勾心斗角，辞去了乏味的工作，来到了这座小岛，成为了一名灯塔管理员。这里的工作十分轻松，每周只需花两个小时用来检查保养设备，每天花十分钟赶在天黑前打开机器。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间，我都会用来看书。书中的世界光怪陆离，纷繁复杂，给了我丰富的人生体验，满足了我对他人的故事充满了好奇却又不想承受大起大落的愿望。每当看到书中的暴力，阴谋，狡诈，欺骗，都会让我扼腕叹息，甚至有时会感到对人类极限的恶的恐惧，再度平静的时候，我十分庆幸我远离了社会，应该永远也不必经受这些苦难。

灯塔有六层，六层是灯塔房，一层是发电机，二层是储藏室，存放着柴油和杂物，三层是厨房和餐厅，四层是卧室，五层原来是工具器材室，我添置了书桌、书柜和一把舒服的椅子，这个简易的书房便是我消磨大部分时间的地方。海上空气潮湿，我把所有的书都套上了防潮的密封袋，需要看的时候再取出来。看书时间久了，对着窗外发呆，听着海浪拍打灯塔底座的声音，看着过往的船只，自己仿佛和天、海融为一体，沉醉其中，有时也会享受着与万物隔离的孤独，不知不觉也会睡着。

每周一下午三点，会有一艘运送补给的小船送来淡水和食物。船长老叶四十多岁，妻子早逝。他身形健壮，黝黑的皮肤隐藏不住肌肉的线条，脸上的皱纹诉说着风吹日晒的沧桑，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每次刚一下船，喊我时都能把我的耳膜震一下。在老叶不忙的时候，我也会邀请他上来坐坐，有时候喝上几杯，聊一聊他在上大学的闺女，兴致来了我也会说起过去不如意的日子，一方面还是有一些与人沟通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声带和语言表达能力的退化。

（二）

一个周一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听到了小船的汽笛声后下楼准备搬物资，到了岛边，却看见船头除了老叶之外还站着一个人。船慢慢靠岸，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的 T 恤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 T 恤扎在牛仔裤里，戴着大方镜框的墨镜，虽然看不见眼睛，却能从五官的轮廓感觉到除了秀美之外透着一股英气。

老叶说这是他闺女叶寒，放了暑假，想在海上拍一些风景就带过来了。物资搬完之后，叶寒跟着我绕着小岛边走边拍，时而仰拍灯塔，时而近拍礁石。她对我的生活十分好奇，一路问东问西，简直要把我简单的生活翻个底朝天。我心里有些紧张，怕说错了话，回答的结结巴巴。塔下拍完了，她又要到灯塔上去拍，我正要想一个合适的理由拒绝，她已经兴奋地跑了上去。追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我的书房，正拿着一本书翻看。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侧脸优美的轮廓，空气中隐隐约约有着女孩子身上的清香的气息，阳光透过大落地窗洒在她身上，这画面真是美极了。我顺手拿起她放在书桌上面。

好像是听见了相机的"咔嚓"声，她转过头来，笑着说，你也喜欢马尔克斯啊，你这里有这么多的他的书。

是啊，我经常看《百年孤独》，里面的人物特别有意思，适合打发时间。

我最喜欢《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有爱情和婚姻的种种可能，看完了一本书好像过完了一生。

那看完《百年孤独》就好像过了五百年一样。

《百年孤独》我也很喜欢。你这里好像世外桃源。

没有，我比较懒，想找一个轻松点的工作。

她会心一笑。

去灯塔房拍了几张照片后，她就随船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起了白 T 恤、优美的轮廓和淡淡的清香，半睡半醒间又想起海上女妖的歌声和费尔明娜的故事。

（三）

一个月后，我去信箱取报纸的时候，发现收到了一封信，一看是叶寒寄来的。到了书房，把信拆开，一张相片掉了出来，是我在窗前给叶寒拍的那张。真美啊，我感叹道。不知道是赞叹照片拍得美还是模特的身姿美，也或者两者都有。信上写到，她回到了学校，这学期课程不多，马上要准备去实习，她说我长得白白净净在海上很少见到，看起来很文静，聊起来话还挺多，跟我在一起聊天 有趣。这次拍的照片很美，她很羡慕我在小岛的生活，希望有时间了再来。

我提笔回信，感谢她喜欢小岛，欢迎她再次光临。我想跟她讲讲读一些小说的心得，人物命运的一些感受，想说一说小岛一些不为人知的趣事，想问一问她的未来打算，甚至想说一说我的过去。我倾诉的欲望特别的强烈，但被我硬生生压住了。我知道，我们是两类人，如果有了过于复杂的交集，很可能是悲剧，在我好不容易快要淡忘的本就不如意的生活之后，恐再受挫折。比起沉入谷底，平静的生活也算是得偿所愿。草草几句客套话，信已写完。

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抑制不住的思念从一股小气旋疯长成了飓风，到最后我完全看不下书，书里书外全是她的身影，每天都要看着她的照片，想念她的一笑一颦，有时忘记吃饭，有时忘记睡觉。想要再给她写信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直到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知道这件事情绕不过去了，无论好坏，必须要有一个结果，或者坎坷前行，或者就此死心。

我开始提笔写信，一口气写了二十多页，把我的思念和对她的感情全都倾诉到了信纸上。写完感觉身体无比困乏，昏昏睡去。第二天，我早早醒来把信封好，等天一亮就匆匆把信寄了出去。之后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叶寒可能的想法，或震惊而拒绝，或兴奋而思恋，或平淡而谨慎，我都做好了各种各样可能性的心理准备。然而等待是如此的漫长，在没有答复的日子里，我看不下书，忘记做饭吃饭，只是在纸上比比划划，写下一些零碎的字句。

一个月后，仍不见回信的我心灰意冷。或许，这无声的回答里包含了一些欣赏和克制，一些欲言又止，一些想想还是算了的意味。我感觉我明白了她的想法。或许，这份美好，只有保存在心间，不时拿出来擦拭擦拭，才算是最好的结果。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就不免要受到雨雪风霜的侵蚀。我又回到了我的世界。

（四）

一天晚上我看书到很晚，脑袋晕晕沉沉，不想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胫骨骨折。在去市里医院住院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了正在医院实习的叶寒。她说她很久没有回学校，也没有看到来信。住院的时候，她每天一有时间来看我，带一些零食，天南海北地聊，一聊就忘了时间。身体上的疼痛被她灿烂的笑容和爽朗的笑声融化地干干净净。

住了一个多月，我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已经无碍，单位就催着我回去。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

出院之后，我平均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来表达我的思念，读书的感想，对她的一些事情的看法，谈一些我的往事。她则是忙的时候两三天一封信，不忙的时候一天一封。我们的互相了解在渐渐加速。从她的信里，我认识到她是一个很有主见、很有思想的人，有些倔强和高傲，有些热心也有些敏感。我们聊了很多，越来越觉得对方对很多事物的观点好像是另一个自己那么默契，越来越觉得对方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个人。

在将近半年的通信之后，终于，我们定了一个周六在她实习医院附近的一家西餐厅正式约会。当天早上，我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洗完脸又抹了点润肤露，穿上了我最体面的衣服和鞋子，坐上了奔赴希望的列车。

我早早就到了餐厅，生怕错过就在门外等候，快五点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野，果然是她。只见叶寒扎着马尾，显得精神利落。肤色好像白皙了，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裙，前胸领口开得比较低，显得身材凸凹有致。

叶寒看见了我，兴奋地朝我挥了挥手。

"一个正经的女孩子怎么会穿得这么暴露呢。"我打趣道。

叶寒听我说完，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张开的双臂也放下了，先是皱了下眉头，表情里有些疑惑，有些委屈，到最后竟有些愤怒，她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后悔了，我怎么能这么讲话呢，是约会的开心让我丧失了理智，我的语言没有表达出我最想表达的想法，却吓走了我的爱人。我像根木头桩子杵在那里，看着叶寒渐渐走远，我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堵在胸口喊不出来，我想冲上去拉住她跟她道歉，腿却像是有千斤重，迈也迈不动。我甚至在想她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只要她一回头，我就冲过去。她终究是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心如死灰。我感到万分痛苦，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就在路旁找了个饭店，要了一件啤酒，边喝边哭。纪念我充满坎坷的前半生，纪念自己的自以为是和不善言辞，纪念我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爱情，很快就把自己灌醉了。

（五）

回到小岛，我把照片之类的和叶寒有关所有东西锁进了箱子。不一样的是，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除了看书和写字，也几乎不再与人交流。孤独是我的老友，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陪我一起安静。三楼的啤酒瓶摞了一筐又一筐。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让大脑昏昏沉沉是我最好的安眠药。哪怕是我跟老叶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也没有将这段往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又一次跟老叶喝酒时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他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怕自己忍不住吐露心声，就避免跟老叶一起喝酒。然而老叶却不见外，每次见面依旧拉着我讲这讲那。

就这样过了三年，我从老叶那里依次得知了叶寒恋爱、结婚的消息。我的心情早已平复，听到叶寒的近况就像是一个符号，一个与我心中的那份美好早已无关的人。叶寒的老公长得白白净净，平时话不多，是同一个医院的医生，从上大学就开始追她，两人平时工作都很忙，从谈恋爱时就分分合合，结婚后也吵吵闹闹，大致也还算平稳。终于有一天，老叶兴奋地对我说，他要退休了，帮女儿带外孙女去。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送别酒。

我本以为与老叶和叶寒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天，老叶又来到了我的小岛。才两年不见，老叶竟然满头白发，形容憔悴，眼睛布满了血丝，说是女儿家里遇到了困难，外孙女从出生就检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一直在医院住院治疗，本来女儿女婿的工资勉强可以担负孩子的治疗费用，但是女婿几个月前在坐诊时被一个病人拿刀捅了，没有抢救过来。老叶现在遇到了困难，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老叶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果然没有看错我。

（六）

后来，我收到了叶寒的回信。她感谢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她，但天不遂人愿，还是没能救下她的女儿，她会把欠的钱慢慢还上。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收到了医生的诊断书，确诊了重度抑郁症，对金钱早已不在意。每天不吃不喝从早到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让自己沉入精神的海底。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竟让我有些沉迷。吃抗抑郁药是我最厌恶的事情，安眠药有时有用，有时没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激发起我的兴趣，就连每天简单的工作我也无力去做。我觉得我的人生变成了黑白两色，不再有什么丰富明亮的色彩。我之前的人生没有意义，以后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人生的灯塔熄灭了。

终于，我因为无法工作被赶了出来。

我在附近的一家旅馆继续从早躺到晚，写好了遗书，把有价值的东西都送了人，想着生命快到终点的时候就走向大海，安安静静地消失。想到这里，一潭死水居然泛起了一丝波澜，觉得能给人生划上一个还算有意义的终点。

可是有一天，老叶和叶寒突然闯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把我抬上了一辆车。我那时没有力气说话，更没有力气挣扎，只得任由他们摆布。他们又把我抬到了一家医院，开始输液，我的身体状况渐渐恢复。

他们把我接到了家里，轮流照顾我，开始监督我每天吃抗抑郁药，白色小药片的作用开始起效，精神状况也逐渐好转。我的思想还想待在我熟悉的抑郁痛苦之乡，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我一点点往外牵引，让我回想起人生中一些熟悉的闪光场景。我知道我是一个废人，有时看到他们照顾我的样子想表达感谢，却忘记了怎样开口说话。有时，叶寒会给我讲我工作过的灯塔，讲马尔克斯的小说，讲她工作的趣事，讲讨厌的领导。我想表达我的想法的时候，就在纸上写字。

治疗一年之后，我已经能够正常生活，每天忧郁来打扰我的时间和次数越来越少，我恢复了精力，能够看书写字，也能够说一些不太清楚的句子。我打算出去住，再找一份工作，不再给她们增添负担，可是被叶寒以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的理由拒绝了。

我想起了在抑郁症严重时的一个困惑，便跟叶寒说了起来，相比起宇宙的永恒，人类的进化发展，绝大多数人为之奋斗一生的名和利是那么的短暂和没有意义。

她想了想，回答道，人生只看结果的话无非死亡，而重要的却是中间或长或短的过程。每个人都是与他人互不相同的独立个体，拥有不同的人生体验。如果什么都没有意义。就会陷入虚无。一生中的快乐和悲伤，经历过的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过程就是意义。

我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我决心珍惜生命，沉淀下来，不再苛求整个人生的意义，而是努力去使每一天的价值得到实现。我要努力生活，不再坐等意义的降临，而去寻找各种有意思的时刻。我要体验人生百态，尽力去追寻传统意义的幸福生活。我想，我已经找到重新点亮我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