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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不喜欢交流。我张口出来的话语中,会出现很多次的停顿和重复,就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强调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是一名口吃者。
幼年丧父的我,童年只有整天与小鸡小鸭做伴,与它们的沟通方式属于单向交流。只要我嗦起小嘴“咯咯咯”、拉开嗓子“嘎嘎嘎”,甚至敲一敲食盘,它们便都听清了、听懂了,不管多远马上纷涌而至,围着你兴奋而焦急地说这说那,虽然我不清楚也不明白它们说什么,可我知道我们彼此是需要的,是温暖可依靠的。到后来玩得熟的几只家禽,只要我冲着它走过去,就算手上没有食盘,它们也会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子,它们不会责备我,也不会苛求我,只是一任我抚摸它们光滑柔顺的羽毛,不管多久都不会烦我腻我。
不喜欢交流的我,还爱一个人天开云阔地四散游走。邻居小朋友都上幼儿园了,可我家里没有钱,只有到处“走野”度日。我得拾柴禾、拾稻穗、捡地衣,然后玩泥巴、挖土灶、烧野火、钓蛤蟆、抓小鱼、摸螺蛳、摘荸荠、掐莲蓬……你都想象不到野外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你也无法用语言描述外面的世界有这么美丽,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多惬意。让我们在清新愉快的早晨出发吧。绿油油的草,板结板结的,绿得看不到一丝缝隙,上面点缀着晶莹光亮的露珠,还有那么多繁忙的红色小蜘蛛们,和我一样一大早起来拉丝穿线,衬着一粒粒圆圆的露珠,珍珠项链般时隐时现在绿茵丛中。雨后的草坪上更是宝藏连连,那墨绿翡翠般的地衣捡也捡不完,洁白肥腻的大蘑菇,远在百米外就在招唤你了。一路走过去,在那些枯树下面,你会收获粗细不一的干柴;在刚修复的矿井旁边,满地都是换下来的锈螺丝,它们可比家里积攒的牙膏皮、瘪干的鸡胃值钱多了,很容易就能换到厚厚的一块麦芽糖。星罗棋布的小水洼里,小鱼小虾小泥鳅、螺蛳河蚌小螃蟹,你不会愿回去的。只有当温柔的黄昏到来,落日的余晖将世界和小小的我染成一片金黄色,我才会拖着丰盈的收获,心满意足、满心欢喜地迎着母亲长长的呼唤归来。这时候的我,喜欢和自然交流。
我渐渐地长大了,家里管教很严很直接,我性格顽劣,经常挨骂受罚。没有父亲可倾诉,姐姐不亲近,朋友又不多,我便习惯自己与自己说话,只不过我疏导自己的地方有点瘆人——在后山的一片坟地里。那个地方四面是山包,中间有两三座野坟,小小的坟包,很少有人去。几株老枯桃树,虬枝峥嵘的树干流淌着透明桃胶,旁边苦楝树还是绿绿葱葱的,两棵高耸的泡桐,坟头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神秘异常。委屈万分的我会经常忍耐着跑过去,伏在别人家的坟头,哭哭泣泣,尽情地将悲伤、自怜、自卑、愤懑、思念、怨恨,像烧掉的纸钱一样,焚烧洒尽在这个荒郊野岭,然后舒心而自信地回去,继续接受生活的鞭打。多年以后想起来,那真的是一个疗伤的最好去处。
上小学了,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我“变”得口吃了。我成绩不错,又喜欢表现卖弄,上课举手比那些平日里滔滔不绝的同桌踊跃得多。可是,正当我站起来,意气风发地想要指点江山的时候,心里却有一只老虎跳出来拦住了我。我站起来,却不能说出一个字来,因为我知道,我最多只能说出一个字,而且这个字出来,往后只会连续地重复,这个让我痛恨万分的“字”,就是一只老虎,它把后面的精彩都吃掉了!看着老师眼里殷切希望的光芒,我只能满面通红地低下头,我不能说自己会,也不能说自己不会,我说不出来!
不知为什么,我尤其怕跟女孩子说话,尽管家里妈妈和姐姐们都是女的。二年级的时候,我骄傲地荣升了“小队长”,那红艳艳的一道杠,对我的虚弱的自尊心真是一剂强心针。可是,那个下午,我这辈子都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和中队长万青一组,从一楼到二楼,检查几个班的同学做眼保健操。四年级的万青是和大姐一个班,长长的辫子,大大的闪闪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却一点不像乡下人,听说她父母是从上海过来的知识分子。我拘谨地拿着检查本子和笔跟着她,看着前面长长的辫子晃呀晃,我忽然尿急了。我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甚至要与她并排了,万青似乎感觉到了,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不行!我可不能出丑,一定要忍住!可越是这样想,下面越不听使唤,越涨得凶。我不由地夹紧了腿走起来,万青看到了,她小声问:“怎么啦?”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害怕女孩子知道男孩子小便,因为自己害怕自己会结巴,我怕丢脸,我说不出来。
“按揉太阳穴,刮上眼眶…”学校广播里的眼保健操已经到第四节了……我高涨的虚荣心,变成了越来越涨的膀胱,我恨不得马上从她身边逃跑,我已经没有心思检查了,也没有心思走路了,我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尿袋子上了!我终于停下来了,耳边万青关切的话语,我也听不到了。我只感觉到畅快,羞愧并畅快着,那个开关自己打开了!看着顺着裤管流下的液体,聪慧的万青突然明白了,她着急地说:“还不快点去厕所。”然后,她的脸也红了,丢下呆若木鸡的我急匆匆地跑开了。还好,那次出丑,她没有说出去。后来,她跟父母回上海去了,没有人知道我这段历史了。
上初中了。那是我第一次到城里去。开学的第一天,老师中午就让我们回家了,可我不知道在哪里坐班车。升上来的小学同学中只有蒋丽和我一个班,她白白净净,举手投足大大方方,不过我很少和她讲话。此时,她就在我前面,也是长长的辫子,一晃一晃的。
我心里想:“我只要跟着她一起,不就能找到班车,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于是,盯着那条长长的辫子,我悄悄地,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跟在她后面,在大街熙攘的人群中穿梭绕行。走过一条大街,转过一个弯,然后她又消失在一个巷口,我急忙紧追上去,还好没跟丢,我身上已经惊得一身汗了。追了半个多小时,我们一前一后拐进了一个更老的巷子里,眼见一个妇女上来迎住了蒋丽,竟然搂着她进了路旁边的一间屋子!哦,她不是回去的!……这我可怎么办?我的回忆瞬间中断了,我也不知道初中一年级的第一天,我是怎么再绕来绕去,找到回家的路的。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这样的口吃者,在四声拼音中最喜欢第四声“入声”,而最难熬的是第二声“上声”。当你越急得满头大汗,焦急万分却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想要顺利地把“上声”词送出去,那是比登天还难啊。在这个危急时刻扎实的语文功底出来救驾了,我会把大量的二声词换成四声词,实在找不到替代的,那只能暂且用一、三声凑合了。当在学校里小板凳上反反复复的近义词操练时,我没想到是起这个作用的。
工作后,努力的我晋升了。做管理者的第一关,就是开会。上传下达需要交流,分析总结需要交流,鼓舞士气更需要交流,特别是要在人多的场合交流。尽管采取了各种办法,可那时我的口吃还是蛮厉害的。一次,我和本家堂兄闲聊,他是一位有名的儿科医生。我向他请教怎样治疗口吃的毛病,可他的话却令我震惊,他说,他曾经也是口吃,不仅他是,我们这个家族很多人都是。我懵了,继而紧缩了十多年的心情一下子就舒展开来——原来这是根子上的病。临走时,堂兄说:“不要在意别人的想法,越是难说越要开口。什么东西都怕反复训练。唯手熟尔”。
带着堂兄的秘方,我义无反顾地出发了。每次开会前,我都会打好“草稿”——演讲稿,从开头称呼开始,背景、原因、经过、总结、计划、分工、激励……每次会议就是一次作文,然后面对着呼啦啦一群同事,我全程眼睛瞥着笔记薄照本宣科,还好,念的感觉比说要好多了。慢慢地,由长篇大作到短篇再到概要,由繁入简到脱稿,直到我把“口吃”这只老虎逼上了房梁,我终于能自由地表达了。
一次,有位同事对我说:“真心佩服你,会上不用稿子一直说个不停,还不重样。”我苦笑地听着他的赞叹,不禁低下头,深深地怀念起我的交流生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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