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容想
容想倚着门栏,看了一眼时间,差两分钟7点。接着他掏出一包烟,又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只好把烟叼在嘴边。
“嘿,容想你来的可真早!”容易在楼梯口瞧见了容想,扯着嗓门招呼他。
容想刚刚还颓然垂下的头,应声立即抬起,把嘴边的烟拿下,背打的笔直,“嗯。”他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有些尴尬。随后,他看见容易身后站着穿白纱的容希,笑容又刻意加深了几分,隔了几个阶梯,容希微微仰起头看向容想,淡淡地笑着:“来了。”是一句肯定句。
容想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白纱迤地,容易和几个伴娘帮容希在后面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上台阶。楼梯口虽然开阔,却也无法让几个人一起通过,容想侧身退了退,脑子是木的,眼睛却瞄着一点一点走近的白色纱裙,只觉得有些刺眼。
容想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当容希走过他身边的那一瞬,停了零点几秒,而旁人均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停顿。容想僵着身子如同机器人,抬眼看了一眼她光洁如瓷的侧脸,现在他们离得这样近,就差几厘米,这是最近的距离,也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周围的喧嚣热闹皆远去,痛苦却被无限拉长,若人生是一场电影,能随时叫停,应该是一件幸事。
他们错身而过,周围的纷繁嘈杂又回笼过来,不知是谁尖着嗓子喊:“新娘子上来了,赶紧进房间,婚车快到了!”
一直拽在手心的烟被捏的变形,里面的烟草也被挤破,估计是不能抽了,容想保持侧身的动作数秒,而后迟缓地将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二)容希
容希结婚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全然不似前两日的阴雨天气,黄历上说,今日宜嫁娶。
房间里到处贴着喜字,地板上搁满了粉色的气球,都快没站脚的地儿了,尽管如此小小的房间内依旧挤满了亲朋好友。
容希坐在铺着大红色被褥的床上,不停地回答各种没营养的问题,譬如,“新娘子,紧张吗?”“快想想把鞋子藏哪里?”“新娘子笑一笑,拍张照。”阳光穿透玻璃,亮地似要把烫金的喜字化开,旁人都在笑,她亦笑得用力。
容希表现的很从容,带着尘埃落定的宿命感,人群的缝隙中那个人的脸一闪而过,来不及多想,屋外就有人嚷嚷着:“快关门!新郎到啦!”
之后又是一场兵荒马乱,满足完大家刁难新郎的恶趣味,容希接过捧花,轻嗅一下,笑靥如花。
虽然身披白纱,实则依旧按照中国的习俗,为父母奉茶,吃汤圆,拜别父母,一圈下来,容希也觉得有些累,仍旧强打起精神,毕竟这才只是开始。
楼下的豪华车队一字排开,容希坐在车中手拿捧花,打开车窗,笑着与母亲挥手,说是嫁人,但婚后依旧与父母同住,倒不觉得伤感。
车队掉头的时候,容希的车与容想的车刚好并行,两个人,两两相望,无声微笑。
倘若回忆能成书纪事,那某一页上会写着今时今日,两个人在此处作别,那些不为人知的深情,将消散在阳光下,将埋藏在土里,将淹没在风里,日后想起,只用“陈年往事”来概括。
大概是外面的阳光太晃眼,容希觉得眼前有些东西氤氲开来,她及时关上车窗,朝前排看向她的新郎笑了笑,把眼眶中的热意慢慢逼退。
(三)爱是罪名,永远为期
“希希是妹妹,你要好好保护她。”
......
“她还小,如果有一天她后悔了呢?你就是害人害己!”
在德国的那几年,容想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境中母亲温柔的笑脸与冷静又冷酷的面容相互交错,那两句话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回响,容希的脸也在一瞬间变成空白,然后转身跳入深深的悬崖,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身体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衣袖翩飞,快速坠落,容想下意识地尖叫:不!不要!
“Sir,are you ok?”乘务员推醒他。
容想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角布满冷汗,对上乘务员询问的眼神他涣散的瞳孔才逐渐聚焦,而窗外是三万英尺的高空。是了,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回到熟悉的城市了。
与容希有关的记忆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容想很多年都不敢打开,如今那些回忆也将卷土重来。
如果非要给这场感情安上一个罪名,那应该是乱伦——罪无可赦,而流放是最轻的刑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表兄妹走到一起在情理之中,却在伦理之外,爱情的藤蔓缠绕着血缘的枝干野蛮生长。
自以为瞒天过海,依旧没能逃过容想母亲的火眼金睛,母亲可以忍受19岁容想的离经叛道,却不允许他余生背负不伦的罪名,在节外生枝之前,容想被送上了飞往异域的航班。
分开的第一年,容想用领的第一份薪水买下一枚朴素的戒指,指环内侧用德语刻着Ich
liebe RX(我爱容希)。
分开的第三年,在零下八摄氏度的异乡街口,容想盯着某个与容希有着相似侧脸的亚裔女孩儿看了许久,最后女孩儿红着脸过来要联系方式,他却摆手抱歉。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感情生出怀疑,为了遏制这份发自内心的不安,他伸出泛红的指尖迫切地想要给容希打个电话,听一听她的声音,好让自己冷静,可他又迟疑了,那边还是午夜。
分开的第五年,他们十分默契地竭力从共同的回忆中汲取温度,好维持这段如履薄冰的关系,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曾经的信誓旦旦在距离与时差面前岌岌可危。
“她还小,如果有一天她后悔了呢?你就是害人害己!”
母亲的一句话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他长久以来的软肋,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容想与距离作对,与时间为敌,终于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
成长是不可逆的旅途,爱情是不可控的因素,没有人能预言命运究竟是仁慈还是狠辣,也许应该给彼此留一条后路,好过万劫不复。
容想记起和容希正式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家族一起上山烧香拜佛,为了掩人耳目,两个人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
人声鼎沸又庄严肃穆的佛堂之中,容希白皙的脸孔在袅袅香火中生出几分不真实的出尘,两个人相视一笑,容想在那双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一刻他甘愿匍匐在佛的脚下祈祷:愿我身边这个女孩平安喜乐。
后来容想订婚前,一个人又去了那座寺庙。
那日有雨,古朴的山寺在连绵的雨水中与四周林立的大树融为一体,周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树叶晃动的声响。
年轻的僧侣为狼狈的客人引路。
“施主是来求什么?”
“我来还愿。”
他把那枚刻有容希名字的戒指放在神龛之下,这一次他对佛说:若爱是误入歧途,那我现在迷途知返。
容想翻山越岭,涉雨而来,只为践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他走的也很急,甚至来不及等一场雨停,来不及等佛前的一段香焚尽。
原来,喜欢是一个有尽头的词语,爱也会穷途末路。
那天下山后,他打给容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爱你。”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既然是我爱你,又何必加一句对不起。这世间最动听的是我爱你,最伤人的也是我爱你。
(四)他在你心上,如何能安眠?
婚礼前夜。据说人在某个重要的时刻,往事毕现,清晰到不可思议,甚至割裂呼吸。如果结婚也算是一个重要时刻的话,那今晚的辗转反侧也有合理的解释。
半夜容希有些口渴,走到客厅却又忘记自己是来喝水的,倚靠在窗台发呆,直到有人走近,她才回头,是伴娘林可。
“睡不着?”
“嗯,我起来喝口水。”
林可看了一眼桌面上空空如也的水杯,“是不是紧张?”
“有点儿。”
“你还记得毕业那年,大家一起去唱KTV吗?”林可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第一次听你唱歌。”聪明人看破不说破。
玻璃杯中的水因月色跌宕出清冷的水光,容希笑容落拓,脸上寂寥的神色堪比今晚朦胧月光。
记得,2015年6月22日,夏至,星期一,容想订婚了。而她也毕业了。
这一天来的太快,而容希知道的太迟。
电话打过去,两个人保持长久的沉默,似无声的角力。
“容想,干什么呢?快点儿,到你了。”电话那头,混杂着婚礼进行曲,有个细弱的女声温柔催促他。
那个女人的声音凌迟了容希最后的希望。
此刻两个女人站在绳子两端拔河,而容想站在中央,任凭牵扯拉锯,往哪一边都会辜负另一个。
“就来。”容想捂住电话听筒,应了一声,再回神,“啪”电话已经挂断了,绳子的一端有人先松手。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
也许承诺
不过因为没把握
别用沉默
再去掩饰什么
当结果是那么赤裸裸
以为你会说什么
才会离开我
你只是转过头不看我
不要刻意说
你还爱我
当看尽潮起潮落
只要你记得我。”
容希的声音似混了冰块的伏特加,冰冷又浓烈,深情又伤人,字字句句要在人的心上灼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光怪陆离的包厢内,正在上演青春的盛宴,最后的狂欢。有人为离别而哭,有人因回忆而哭,也有人在清醒中悼念不为人知的爱情。
唱完她失手打碎茶几上的水纹玻璃杯,混着透明液体四处飞溅的玻璃渣,凑成了容希对这段感情最后的记忆。
听说,狼在饥渴的时候会刀口舔血,越来越上瘾,最后流血而死,却毫无知觉。原来这感情也会饮鸠止渴,明知道是死路一条,明知道两败俱伤,还是义无反顾。
容想,你结婚那天,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辗转难眠?还是你问心无愧,一觉天明?
“天快亮了,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林可出声打断她的回忆。
他们的爱情像是长途跋涉的候鸟,穿越山谷,历经风霜,死在了迁徙的途中,至于终点是春暖花开,还是繁花似锦,都与他们无关了。
(五)我爱你,就当作秘密
音乐响起,新人携手步入红毯,容想挑了一桌靠近婚礼台的宴席坐下,撒花花瓣落在他衣襟上,容想抬手轻轻拂去,没有像许多前来观礼的人一样噙着笑鼓掌欢呼。
他拨了一颗喜糖含在嘴里,起先觉得口腔中甜的发腻而后又觉得喉头发苦,却没有吐出来,只是蹙了蹙眉。
“新郎,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你愿意和身边这位女士终生相伴,永远不离不弃,爱她珍惜她,直到天长地久吗?”
容想拿起席上的一支竹筷,百无聊赖地敲击着瓷碗,坐在旁边的容易皱了皱眉,当容想一时小孩子性起,却没有加以制止,毕竟周围的声音多且杂,丁零的碗筷撞击声也并不突兀。
“我愿意。”
声音仿佛在瞬间被无限扩大,且一直在耳边回响,“我愿意......愿意......意......”
当新娘带着独特尾音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容想手中原本正要敲上碗沿的竹筷生生止住,像是拿捏不稳,“哐”一声,筷子掉落在席面,容想浑不在意,又随周围的人群一样热情鼓掌。
同样的话,在19岁那年,容想也对容希说过,他还说:希希,你等我,毕业以后我们去国外结婚。
等?那一天明明触手可及,却永不到来。
以后?可惜,我们没有以后。
19岁看着看着就笑了的大话西游,如今却笑着笑着就哭了,原来爱而不得,最凄凉。
还好年少的我,有一腔孤勇,有一腔热爱,全都献给了那个女孩。
我爱你,就当作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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