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煜刚从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走出来,好几个热情洋溢的男同志就围了上来。
“您去哪儿啊?“
“旅游还是探亲?酒店定好了吗?叫车了吗?“
“这儿有旅游计划手册,一日游两日游三日游深度游都有,您看看?看看吧,看看也不花钱,绝不收钱。“
……
被好几个人围住的滋味不怎么好受。
尤其现在还是夏天,孟煜能闻到一股带鱼被腌坏了的气味,不知道是从谁破了洞的袜子里游出来的,还有一只沾了烟灰和土的手紧紧地贴在他拿行李的手臂上,间或不同种隔夜饭菜夹着口臭的味道从这几个人的口腔里喷涌出来,“我来帮您拿吧,你说去哪儿,咱们这就出发。”
“不用了,“孟煜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在地上,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然后拿另外一只手按下了开锁键。
“嘀嘀——“斜对面有一辆老式黑色桑塔纳亮了灯。
“嗨,”挨得最近的两个人甩开了手,“合着您有车,干逗我们这么半天干吗呢?”
“您也没问啊。您要是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车,我一准儿告诉您,我有,还是一个黑色桑塔纳,虽然年头久了点,但凑合着也能开,绝不浪费您感情。可是您没问啊,我以为您这是表达Z城人民热情呢,我这人脸皮也薄,您说您跑过来跟我说话,我总不能跟您说我有车吧,那我成什么了,还别说我这就是一桑塔纳,就算我开一辆法拉利,也不是这么炫耀吧,太伤害同志之间的感情了。”孟煜刚一感受到新鲜空气,一股脑儿地蹦出一大堆话,把那几个人弄得倒没词了,骂骂咧咧走远了。
孟煜觉得海城一点儿没变。
跟他一礼拜前出门的时候一样。这让他觉得这座城市完了,一点儿进取心都没有,没准儿过了10年20年,还是一样。不像他小时候,城市还在蓬勃发展,人民奋发进取,流浪猫狗都透股诗和远方的文艺劲儿,绝不被一条街道、一个小区困死。
现在完了,树还是灰漆漆的绿,路两旁的马路牙子坑坑洼洼,就跟刚换了牙的小伙子似的。“你说他们不羞愧吗?怎么还透着一股得意呢?由此可见,这些马路牙子也是些没皮没脸的主儿,王小波怎么说来着?这是让生活给捶了,还是给捶坏了。”孟煜心里想着,刚要伸手拧开车载广播的开关,电话就响了。
“喂——”孟煜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只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妈,我刚到车站,正往家走呢,什么事儿?”
“高子轩打架让老师扣下了。你姐夫出差了,你姐不知道去哪浪了又找不着人影了,老师电话打家里来了,让家长派个代表来办公室,我灶上还炖着鸡汤呢,你去学校一趟,把这小兔崽子接回来。”
“知道了妈,跟谁打架了?用赔钱吗?我兜里钱可不够啊。”
“一边去,跟你妈我玩什么心眼呢。不用赔钱,好像是打人未遂反倒让人给揍了,你去看看有事没事,不行带去医院检查检查。”
“行,那我去。妈您放心,看着点锅,鸡汤别干了,您这么一说我还有点饿了。”
高子轩是孟煜的侄子,今年刚上小学四年级,跟人精似的,全身上下就嘴好使。上回把活蟑螂扔到女生书包里了,被老师罚着连续三天在教室最后面靠墙站着上课。高子轩回家也是一顿胖揍,那一礼拜家里都没开灶。他姥姥说:“什么都摸,手上沾了蟑螂崽子这家还能要了吗?不做了不做了,都给我出去吃完了再回来。”连着把孟煜囤在床底下的猪肉脯牛肉干全翻出来扔了,心疼死他了。
当然高子轩也不是那路只敢捉弄女生不敢跟男生硬杠的怂包,他妈有时候倒希望他是怂包,可他偏不是,所以也老让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回来。“亏得高子轩皮糙肉厚,脸上一点疤没留,要不然长成这样以后找对象多难啊。”孟煜心里想着,摇下车窗跟看门大爷打了个招呼:“学生家长,来接孩子,孩子病了,赶着送医院去呢,您给通融一下。”
“行吧,下不为例啊。”大爷点了点头,先用右手手背抹了抹鼻涕,然后把闸门打开了。
孟煜把油门踩到底,一路狂飙到教学楼下面,引得在上课的学生都探头往下看,心里顿时有点得意,也顾不上拍打被风卷起来扑到身上的土,把车窗摇上来,下了车,往二楼最左面的教室看了一眼,没看到他想看的人。
“得,上楼吧。”孟煜跟自己说。然后猛地带上了车门,又引得几个脑袋从上面伸了出来。
孟煜一进办公室的门,果然看见高子轩垂头丧气地坐在边上,左眼眶有淤痕,手好像也擦破了点儿皮。高子轩也看到他了,表情有点失望,迅速把身子扭到另一侧,用身体语言直接表达了对孟煜的不欢迎。
孟煜赶忙把目光收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握住老师的手。
“您好您好,我是高子轩的舅舅,高子轩他爸妈忙,今天碰巧都来不了,您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有什么情况向我反映,有什么意见跟我提,我知道我们家高子轩肯定又没干什么好事,我先代表他给您道个歉,还有和高子轩打架的同学,我也给他们道歉。您还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我保证把您的中心思想,本次谈话的主题精神都一字不差地传递给他爸妈,我们明天就召开家庭会议,对他进行严肃的谴责和批斗,以后绝不让他再给您添麻烦,他要是再给您添麻烦我这个当舅舅的第一个不同意。”
“哪里哪里,家长要是都像您这么明白我得省多少心力。”
高子轩的老师是个快40岁的单身未婚大龄女青年,姓王,平时可能跟家长苦口婆心惯了,没见过孟煜这样的,一上来就真情实感地道歉,和老师心连心手拉手把孩子放在对立面的,关键这几句话捧得她很舒服,把她心里想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出来了,脸色不禁也缓和了许多。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同学之间言语上的争执。我这次请你们家长来,主要是希望你们能批评教育一下。现阶段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整天凑在一起讲坏话、传八卦既浪费时间,也伤害同学之间的感情啊。周小炜也是,”王老师把脸转向旁边的家长,“对同学怎么能下手这么黑呢?这还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啊,要是不加以教育,以后到社会上是要吃大亏的。”
“是是是。”周小炜的家长也赶忙站起来,“我们回去以后一定批评教育,没有下次了。”
“嗯,”王老师点了点头,又冲孟煜说道:“那你就把高子轩领回去吧,今天校医请假了也没法看,你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打出脑震荡就不好了。”王老师又招了招手让高子轩过来,“周小炜的家长,医药费得你们出,毕竟是你们家孩子下的手,看看这眼睛,都打成什么样了。”
“是是是,我们出我们出。”周小炜他爸把手机掏出来,“我今天着急回家,您看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我把钱再给您打过来怎么样?”
“成。那咱就别给老师添麻烦了,散了吧。”孟煜跟王老师和周小炜他爸分别握了手,赶紧拉着高子轩走了。
刚一出门高子轩就歪着头看他:“舅舅,咱家要是评选一个拍马屁大王,您排第二可真没人敢排第一了。”
二
路上高子轩先是小范围表演了一下对于自己爸妈都没来的不满情绪,然后就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下事情的始末经过。
周小炜他妈下岗以后开了个快捷酒店,在海城最西面,地方虽然偏僻,但是价格便宜,因此全海城的男女老少(对不起,这样说有伤风化,但80%符合事实)有事没事都去那开房,周小炜说他妈前天接待了高子轩他爸,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女的,二十来岁,俩人搂着腰进来的,那状态就差在大堂直接把衣服脱了就地解放天性了。
孟煜觉得这件事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高子轩他爸高斌缺乏作案经验,显然是第一次犯案。首先作案地点选得就不好,Z城哪儿不能去,非去孩子同班同学家长开的快捷酒店。其次这人记性不太好,家长会上都见过好几次了,开房还往枪口上撞,不过这从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高斌人品不行,开房都得挑最便宜的地儿,这样的人值得有人和他睡吗?不值得。开房这么大的事,能将就吗?可见这次出轨一是很匆忙,高斌没准备好,二是对方的女同志也没见过什么市面,三下五除二就被高斌钓上钩了。第二就是周小炜他妈嘴上没个把门的,跟孩子什么都说,脱衣服干的那种事也能告诉孩子吗?广电总局在电视剧里都剪下来的剧情,你私自给孩子开小灶,合适吗?再说了,一个本应该性生活丰富的已婚妇女还搞偷听偷看那一套,一看就是自己平时夫妻生活不够和谐。
“舅舅,你说周小炜是不是欠揍?敢造谣我爸?我爸不是出差去了么,昨天还打电话说要给我买变形金刚呢,这能有假吗?”高子轩拿手一直拨弄摇车窗的把手,嘴里嘟嘟囔囔没完。
“你别弄那个,”孟煜看了他一眼,“我看人家周小炜不是造谣,人家那是实话实说。顶多是没讲究方式方法,伤害了同学之间的革命友谊,情节也许有夸大的成分,但事实认定上基本没跑了,你爸肯定是跟人开房了。”
“你放屁,你有什么证据?”高子轩急了。
“你爸给你作业签过字吗?你跟周小炜介绍过咱们家家庭情况基本信息吗?”
“没有。”
“那周小炜怎么能知道你爸叫高斌呢?别说别人了,我有时候都记不住你爸的名字。”
高子轩拿白眼翻了孟煜好几眼,一点点从副驾驶往下滑。
“安全带系好了,别乱动,”孟煜喝住他,“回家还得想想怎么跟你妈解释呢。”
孟煜把高子轩接回家,迅速洗了个澡,开始喝鸡汤吃饭。今天炒了三道菜:青椒鸡蛋,小白菜炖土豆,溜肥肠。孟煜吃到第二碗饭的时候,高子轩他妈孟沅回来了,一脸凝重地把高子轩叫到屋里谈话,孟煜迅速和高子轩他姥姥也就是孟煜他妈交换了一下眼神,俩人心想坏了,谁知道孟沅出来以后神色如常,换了鞋,脱了外套,又去厨房洗了手,盛了饭,回来坐在饭桌旁开始吃饭。等到孟煜准备盛第三碗饭的时候,孟沅突然把筷子放下,开始嚎:
“啊——我要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活不了了,高斌这个王八蛋干出这么没脸的事是成心不让我好过啊——”
大家赶忙也把筷子放下,孟煜妈负责抱住孟沅,怕她想不开,主要也怕她一个激动把饭桌掀了,毕竟大家还没吃完饭,最主要的是炖鸡汤的砂锅是老太太今天早上刚买的,可贵着呢。孟煜主要负责和稀泥,上下嘴皮子一碰开始讲居委会大妈调解夫妻矛盾那一套话术。孟煜说得累了刚想喝口水,孟沅又开始激动,老太太只能顺着孟煜那段话接着往下说。
这时候高子轩在孟煜旁边小声问:“我妈是不是要寻死?”
“没准儿。”
“那我妈死了之后还能活过来吗?”
“那不能了,人就一条命,死了就没了,猫才9条命呢。”
“那我妈要是猫就好了,死了一条命,还有8条命。”
孟煜觉得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有9条命固然挺好,但也得分情况。如果一个人真心想自杀。但它有9条命,这就不好,得连续想9种自杀的方法,每一种还都不能太难受,太难受死一次也就不想死了,因为太难受,那就得继续活着,这样就更痛苦了。死一次就不想死了最好,更倒霉的是死到第8次才不想死。这种感觉就好像你正在厕所拉屎,眼看要拉完了,突然有人敲门送外卖。送外卖的在门口也不要紧,让他等一会就完了,要紧的是你突然又不想拉了。不想拉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坨还没拉完的屎卡在一半,上不去也下不来,所以从今以后你无论干什么事都老觉得肛门有坨屎在那,拉不出来也塞不回去。但也不是说真的有屎,真有屎也就好解决了,怕的是明明没屎还时常感觉到有屎,这就不好,导致从此以后老有心理阴影,连屎也不想拉了。本来拉屎是件痛快的事,自杀也是,现在倒搞得不痛快了。
孟煜觉得这个道理在很多地方都管用,但这道理他从来没说给别人听过。因为假使别人听了,肯定会觉得他是在抬杠。孟煜要是存心抬杠就好了,全海城也找不出几个比他还能抬杠的。但问题是他真没抬杠,是发自内心说的,这就很委屈了。但这个委屈也没法解释给人听,因为解释本身就是种假装顺从的抬杠。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世人就没有不抬杠的,但是如果世人都不抬杠了,那就没有交流,也谈不上沟通和理解,世界就乱了。
按照这个思路继续想,交流其实也不是为了沟通和理解,只是人们解闷的方式。不然人人不说话,不就憋成哑巴了?但光说话也不行,鸡同鸭讲的不像回事,所以得有问有答,一来一回才作数。答本身就是一种解释,所以解释这事儿很必要,从这个角度可以推导出,抬杠这事儿也很有必要。
“姐,你别哭了。”孟煜把孟沅面前的汤碗往里挪了点,以防她一激动把汤泼到自己脸上,“大不了就离婚,让他净身出户。这样你也可以自由恋爱,反正你俩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你说是不是?”
“孟煜放你TM的狗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成天就想着搞对象?我看你姐夫就是被你带坏了,你搞师生恋,他搞婚外情。”说完这句话孟沅也有点后悔,但道歉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仍然气鼓鼓地瞪着孟煜,只是不说话了。
三
孟煜上初中那会儿,大概要追溯到18年前吧,那时候他还有一帮玩得到一块儿去的朋友,他长得也还算好看,脸也不像现在似的,搁灯下仔细看能看到沟壑丛生的影子。那时候他起得特别早,起来以后拿清水抹一把脸出门蹬上自行车一溜烟儿就跑了,那个时间大街上的早餐店才刚开张,店主拉门帘的身影看着都有点踉跄。孟煜就骑着他爸单位奖励的二八单车一路狂飙,因为横梁太高了,骑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卡到蛋,这个时候孟煜就会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但他不能停下,他一停下天就会亮。但只要他一直骑,就能赶在太阳出来前到达湖边,他经常在那看日出。那时候他长大最想做的事是写诗,最喜欢的诗人是荷马和聂鲁达,尽管他连这俩人的照片都没见过。
“一定要知道长什么样才能喜欢吗?肤浅!”孟煜经常这么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这么一通儿辩论下来心情也就舒坦了,虽然一个字儿没写出来,但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孟煜不算是那种学习好的学生,至少以上下五十年的辩证眼光来看。他严重偏科,语文好,作文经常被挂在教室门后的黑板上,数学呢,勉强能混个及格,英语就比较惨了,常年在年级倒数前三名上下浮动。但这事儿还不足以成为孟煜被老师嫌弃的理由,班级里那么多学生,偏科的不止他一个,倒数的也不是他一个,那个时候平均分和单科排名还没纳进教师考核内容里,老师也犯不着因为这点事上纲上线。但孟煜不一样,他不光偏科,他还热衷于和小团体一起鬼混,这小团体里面没一个不是当年的问题学生,逃课、打架、泡妞、去网吧……孟煜他妈为这事没少被请去办公室“三方会谈”。后来孟煜他妈一下班先买菜,然后拿着菜去班主任那报到,确认孟煜没惹事再回家继续做菜,到最后老师都烦了,再三央求他妈别来了。孟煜觉得在这点上他妈做得很好,特别有无产阶级革命妇女身上那股子坚韧不拔的精神。
在孟煜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跟他妈一样好的,以及没他妈好的。
沈一雯显然属于后者。
沈一雯是他同桌兼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嗬,一听这名头就觉得俗。学习委员是干吗的,光顾着自己学习好,不管其他同学死活,不光缺乏集体意识,还没有奉献精神。但班里其他男同学都不这么看,他们觉得沈一雯长得特好看,特女神,因此明里暗里递情书送礼物的事没少干。
但沈一雯不吃这一套。每次下课有人过来搭话,沈一雯都会把后背挺得笔直,拿起圆珠笔在本子上一字一句地抄写名言警句,眼也不抬地回绝对方:“我做读书笔记呢,你要真有什么事,晚上放学再说。要是想聊天呢,就找孟煜说,他挺有空的。”孟煜这时候一般会配合她一起演戏:“行啊行啊,我这儿正无聊呢,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都是同学嘛,互相交流,互相学习。”
“这回怎么谢我啊。”人走了以后孟煜问沈一雯。
“明天你早点来学校,我作业给你抄。”
“够意思!”
孟煜觉得沈一雯不如他妈。主要有两点原因:第一是她太虚伪了,有女生过来和她说话,喜欢她新买的书包挂件,她总是特别亲切地摘下来给对方看,但等人一走又狠劲地弹掉上面的土,好像对方手上有传染病似的。第二是她从来不骂人,不说脏话,没跟人红过脸生过气。这点比较重要,孟煜他妈就特别有表达欲,在孟煜看来,一个有表达欲的人不可能不骂人。像沈一雯这样不骂人没有表达欲的女生,多半是缺乏思想深度还拒绝接受社会改造的顽固分子,根本不值得成为朋友。当然还有一点不那么重要的原因:孟煜喜欢胸大的女生,没有发育完全的沈一雯显然不在考虑之列。
初二上学期语文老师请假回家生孩子了,换了一个实习老师代课,叫葛青。二十来岁,长头发,大眼睛,穿白衬衫牛仔裤,来上课的第一天全班男生就看直了。
只有沈一雯对此表示不屑:“我妈说了,胸大的女人都不正经。”
孟煜想反驳她,又想起来作业还没抄完,勉强把要说都话咽下,沈一雯又发难了:“孟煜你说是不是?你们男的都那么肤浅吗?胸大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你胸小你光荣,你为国家省布料。”
“孟煜你别抄我作业了!”
“不抄就不抄。”
孟煜的追求开展得十分猛烈,几乎是以每天一封的频率往葛青的收信箱里塞情书,每一封底下都写着:爱你的,Y。但写情书只是孟煜追求葛青诸多手段中小小的一环,他充分地发挥了自己死不要脸的精神,上课举手发言,下课请教问题,上学给葛青带早饭,下学目送葛青回家,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份努力终于引起了葛青的注意。有一天放学,葛青抓获了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孟煜。
“你跟着我干吗?”
“葛青我喜欢你,当我女朋友吧。”
“你才多大啊,就一口一个喜欢,叫葛青老师。”
“好,”孟煜深吸了一口气,“葛青老师,我喜欢你,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噗——你还挺执着的。”葛青被孟煜逗笑了,“那等你考上大学吧,考上大学我就回答你。”
“成,考大学就考大学。那我现在总是你预备男朋友了吧,你不能拒绝我对你好。”孟煜有点着急。
“行。”葛青拍了拍孟煜的头,“但不能影响学习。”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当上预备男朋友后的孟煜显得非常积极,最核心的表现就是他在全校范围内添油加醋地宣布了这件事,最后这件事愈演愈烈,在二中闹得人尽皆知。教导主任最后也不得不找葛青谈话,尽管葛青坚称自己当时只是开了个玩笑——“我这是为了学生好,怕他自尊心被伤害了做出什么傻事,顶多算是善意的谎言。”在这件事里葛青显得十分委屈。但孟煜极具想象力的描述让这件事愈发不可收拾,故事在他那已经发展到两个人开始第一次边缘性行为,尽管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离谱,也有人质疑过这很有可能是孟煜瞎编出来的,但最后还是选择接受和相信了。
葛青当然不在这继续代班了——她本来也就是个大四的学生,但二中从此流传着葛青和孟煜的师生恋传说。这段故事后来被改编成各种版本,细节和素材被大量扩充,反复传播,最后甚至连孟煜本人都有点疑惑这段经历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但此时此刻对这段故事加以回顾和阐述只是为了说明,在孟煜叛逆的青春期里,这段师生恋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部分,它带给孟煜的影响甚至都比不上沈一雯。但这不妨碍孟沅老拿这个说事儿,当人由于愤怒而反击的时候从不需要尊重事实,只需要简单的盖棺定论。
孟沅显然是个中能手。
四
孟煜突然觉得有点食困,也懒得再继续刚才那套说辞。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双手交叉抵住后脑勺,身子一点一点向下滑,最后整个人都在椅子上抻直了,才停下来,裤子因此一下子短了半截,露出一段蓝灰格纹的袜桩。他又沉默了一会,微微错了错眼珠,保证孟沅的确在余光范围内,然后开口:“那要不就离婚?让高斌那丫净身出户,我去跟踪他,来个捉奸在床?”
“你说得倒轻松。再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和高斌在一起什么时候图过他的钱?是,他现在是赚了点钱,但想当年他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要是没有我,他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光屁股要饭呢?”
这话说得有点夸张。高斌家原来是个体户,他爸是卖服装的,他妈下岗在家,按说当时也是有钱人家,孟沅和他谈恋爱的时候看中的也是这点,高斌跟她搞对象那会儿,手表、项链、手机都没少给她买,光是穿的衣服,就凑了满满一个衣柜。但高斌他爸后来在外面找了个女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高斌可能是有这方面的遗传基因,不像孟沅说的“男人一有钱就变坏”那么武断),这女的是个骗子,把房子、店都拿去做了抵押,现金还有家里值钱的东西也骗走了,说是要搞投资,就再没见过人影。高斌他妈也是个心气高的人,过惯了阔太太的日子(高斌出轨被发现的时候他妈都没说什么,划卡直接去香港买了个包,也不离婚,在家过得滋润着呢),高斌他爸刚一破产火速离婚找了个新的大款,当月就从房子里搬出去了,比法院动作都迅速。高斌他爸在经历了婚外情破裂、事业破产、妻子另结新欢这一连串的打击,精神崩溃了,上五台山出家当和尚了。
高斌知道他爸这消息的时候正跟孟沅在小河边作最后谈判呢。孟沅当时本来铁了心要分手,谁知道意外怀孕了,正准备要钱去医院作人流呢,这时候高斌他爸给高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出家了,手上还有最后的10万(那个时候还是很多钱的),全交给高斌了,说是省着点花活到18岁肯定够用了,要是到时候没钱了再来五台山找他。
高斌就这么着儿,半入赘了孟煜他们家。
“人家不也带着10万块钱来的吗?”孟煜感觉孟沅要拿出孟姜女哭长城那个阵势了,赶紧阻挠,“也不算完全白吃白住,你也别觉得太吃亏。当然了,他能有今天也完全离不开我们一家四口对他的努力培养和帮助。”
“那10万块钱是给我的吗?那10万块钱是改名费,要不然凭他一个入赘的女婿有什么资格让我儿子跟他的姓?”
“行了啊,你们俩都别说了,”老太太把桌上的碗一个个摞起来,“越说越离谱了。就说今天这事儿,别往前刨了。”
“行吧,那我表个态,婚我是不想离的,不说别的,离婚以后高子轩怎么办?”孟沅擦了擦眼角指甲盖大的水渍。
“妈,您甭考虑我,你们俩怎么着都行,这婚姻都名存实亡了,犯不着为了我继续过啊,那我不成了大恶人了么?”高子轩听说他妈不离婚了,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
“去去去,你这话跟谁学的?”孟沅瞪了孟煜一眼,“妈,你看看,现在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
“行,不离,那你俩出个解决方案吧。”老太太本来都进了厨房,又把门帘掀开冲屋里喊:“高子轩你上外面玩儿去,天不黑透了别回来。”
“凭什么啊,我也想参加家庭会议,你不能剥夺我的权利啊,怎么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凭什么我没有发言权?”
“去!”三个人同仇敌忾。
高子轩一走,屋里又一次陷入沉默。
其间孟煜甚至在椅子上打了个盹,等他再睁开眼睛,孟沅已经在里屋了,门没关,能看到她正拿着平板电脑一边看视频一边嗑瓜子。孟煜跟进去在床沿上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也抓了一把瓜子开始嗑。
视频里播的是《我爱我家》,孟煜想起上次看这片的时候还是上小学,那是一天中少有的一会儿,孟沅不和他斗嘴,他妈也不催着他写作业,全家人就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剧。那时候孟煜他爸还在,并且显然不想加入追剧这种妇女运动中,因此一般他爸手上都拿着一打报纸。演广告的时候孟沅通常会挡在电视机前开始才艺表演,模仿的基本是当时流行的画报上面的歌星影星,孟煜当时觉得她姐特土,连带着把她姐模仿的那些女明星都在心里暗自诽谤了一通。但不得不承认孟煜从此不看广告的习惯是他姐培养出来的,因此从来没有在电视购物上花过一分钱,没信过一句消费骗局的广告语。
“诶,垃圾桶满了,你去换一个。”孟沅伸脚踢了孟煜一下,眼睛还盯着屏幕,“咱妈呢?叫她过来一起看,正演到好笑的呢。”
“成。”孟煜趿着鞋去厨房,看见他妈拿了个小板凳,正坐着掏鱼肚子呢。
“妈,别弄了,来一起看会儿电视剧,《我爱我家》,正演到好的呢。”
那边隐约听见孟沅接了个电话。
孟煜觉得地上的鱼好像一下子活了,嘴巴一张一闭开始说话,声音跟孟沅的一模一样。
“嗯,知道了。挺好的。没什么事。你明天回来吗?行。那我挂了。拜拜。”
就在这个时候,太阳开始落下来了,孟煜看见窗户外面一片橘黄色的光,楼下烧烤店的霓虹灯也亮了,高子轩正在下面和一帮同学疯跑,声音大得接近了被投诉的边缘。孟煜又想起来他上小学那会儿在家里点火取暖,不小心把沙发给烧了个角,邻居敲门过来骂,说不要在家里野炊破坏环境卫生,但打开门看见孟煜满脸漆黑正挨揍呢,鬼哭狼嚎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楼道,本来想好的说辞也全忘了,只能跟着一起劝架:“别跟孩子一般计较,文明社会,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兴使用暴力啊。”
门关上以后,孟煜他妈撒开了抓着孟煜的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可把我累死了。他爸,你说我要是去演电影怎么样?”
“我看行,准能火。到时候我就是知名影星的丈夫。”孟煜他爸说。
“妈,你刚才听见鱼说话了吗?”孟煜把盆接过来放在水池子里。
“谁?”孟煜他妈关了水龙头,把脸转过来,“谁说话?”
“没谁,咱进屋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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