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丹青

作者: 哈尼与猫 | 来源:发表于2018-11-21 15:48 被阅读57次

    她迟到了。

    他望着窗外的雨,心想。

    怎么会惦记上她呢,他自嘲般笑笑,美术学院中的女孩子那样多,独特,有个性,美貌的也不少,然而他给她们上课,却记住了她。

    她是个有点老派的女孩子。衣装清清淡淡,眉目时常低敛,显得安份而乖巧,然而抬起头来时,你又可以看见她一双杏仁般的眼睛簇发熠熠的光辉。

    窗外的烟雨将天地笼在一片绿色中。极目远眺,层林浸染。葱绿,粉绿,石绿,草绿,翡翠绿,鸦青,蟹壳青。枝柯在雨中摆动,一簇簇摇曳出沙沙声响。小宅前的青石板地面,雨水落下弹起密密的水花,如水上的涟漪,有一样柔软的力度。

    雨落下后去了哪里?他想起一句话,人死了,像水消失于水中。

    江南初春的烟雨,不比北方夏季时来的壮烈,它缠绵温婉,如同美人的吻。他看着濛濛细雨,心中濡湿一片。

    江南,这是江南。

    她来了。

    他听到敲门声,拉开了门,女孩一个矮身,急匆匆进来。挥落身上的雨水。

    “对不起,我迟到了。”女孩微笑致歉。

    男人关上了门,转过头看她。许是有羞愧和局促,女孩低下头,双手一上一下握在绑好的一条粗辫子上。

    她今天穿的是一条宽领短袖鹅黄色长裙,裙装素雅,没有多余的修饰,右手抬落间,一只绿色的景泰蓝手镯在腕部滑落。

    她低着头,留海在脸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显得眼中神色捉摸不定。她的侧脸姣好动人,耳垂十分小巧,泛着微微的红。他看到她的锁骨,后颈的绒毛清晰可见。

    仿佛是感觉到男人在注视自己,她抬起头来看她。被雨浸染过的脸容有一丝湿意。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烟雨中。他忽然想到宋朝苏公的这句诗。

    西府海棠。艳丽明媚。静美幽仪。

    “老师......快开始吧,时间不多了。”她红着脸说道。嘴边蓄着笑。

    “好。”

    画室简单。他让她坐在一面白墙前。她在木质的檀木凳上坐了下来。她侧着身子,以右边脸颊对着他,双手轻轻放在自己双腿上,问道:“这样?”

    “头再低一点。”

    “对,就是这样。”

    男人坐在画架后,女孩以余光瞟他,只看见他一半的脸。他头发短短,根根矗立,额头饱满,眉毛线条柔和,像苏州的小山,眼睛是一汪碧水,鼻子英挺,唇很薄,时常抿着。

    是这样清俊的一个人啊。她想。

    记得当时他走进教室,呱噪的女生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她们一定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江载。

    江南的江,承载的载。

    “江老师,你是…...快要出国了吗。”坐在三步远的女孩问。

    “…...是,还有一个多月。”

    他在画布上勾勒出女孩大致的轮廓。

    耳边仿佛有人在轻轻叹息一声。

    他疑惑的往身边一看,只看见窗外濛濛的烟雨。

    “……我们都会想你的。”女孩说。她低着头,颈部拱起一弯弧度。摆在双腿上的手互相摩沙着。

    “为什么?”男人笑了笑:“我才教了你们半年。”他的声音叮咚作响,如乐器般动听。

    “…...你,教的这样好。”女孩微笑着:“我们都喜欢你。”

    男人的笔顿了一顿,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女孩的脸颊又羞红了,粉色染到脖子根。

    他笑了笑:“我也喜欢你们。你是我带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真的吗?”女孩猛地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她。眼中满是期许。

    “是的。”他点点头。晃动间,无框眼镜折射出微薄的光芒。“我……尤其喜欢水格你的水粉画。”

    “哈哈。”女孩展颜一笑。忽如一夜春风来。“谢谢老师。”

    笑了一会儿,她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下头去,眉目哀伤。

    不过,这样细小的情绪,画画的男人没有留意到。

    “老师,你喜欢江南吗?”女孩问。

    “喜欢的,不过还是想有生之年,多去一些地方走走。”他说。

    “我......我只喜欢故乡江南,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如果有别的地方,我也不愿意去的......”女孩的声音飘飘渺渺的传来。

    仿佛在耳边。

    “傻孩子,世界还很大,就像一本书,故乡,只是书中的一页。”

    “......为什么叫我这个?”女孩微微嘟着嘴:“你也没有大我几岁……”

    男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女孩没有再说话,男人专心低下头给画布上色,静谧的画室只听见沙沙的画声。

    这是男人在近郊的小庭院。小,但宜居。苏州园林似的布局,门前环绕青石板,再往外走,有一汪清溪。

    她喜欢这里。给他当模特,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女孩恋恋不舍的想。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见他。

    眼前人,在光中。白衣,黑裤。一身明媚。

    我爱你。她心里说。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听到她低低的吟诵。

    “长相思。”他说。

    “是。”女孩又低下头。

    过了许久。

    “画好了。”男人欣赏的看着眼前的画,一袭黄裙的女孩坐在画中,低眉敛目,身后是大片的留白。

    他笑的开朗:“有些细节可能还有再处理下。”

    他自顾自说着,没见着女孩愉悦的欣赏。

    “嗯,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模特。”男人点点头肯定道。

    女孩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原本因沾染哀伤而显得阴郁的眼睛也变得透澈起来。

    “今天,可以了。”

    “啊?”女孩有些失望。“这么快......”她眼中的星光渐去。

    男人还在欣赏着眼前的画。没有看见她情绪的转变。

    她低吟了些许,像是鼓起巨大的勇气说道:“老师。”

    “再帮我画一张,好吗?”她拧着眉,闭着眼说道。

    “啊?”他抬起头,看着眼前一脸纠结的女孩。

    她睁开眼睛,一脸哀伤的看着他。

    那一抹黄色倏地站起身。她的右手背到身后,解开了自己粗长的鞭子。她打散它,青丝如瀑。

    她的手往下一拉,长裙陡然落到了地上。

    内衣也被褪下。

    她以一副圣洁的赤裸身体站在他的面前。小小的椒乳由于动作,轻轻的摇动了下。

    傍晚的夕阳在少女身上渡上一层光圈,如此柔和。

    好美。

    他心里说。

    而她这样悲哀而坚决的神情,让他的心停了一拍。

    他面前的这具艺术品,有着言语难以形容的美。

    女孩再次坐了下来。只不过与先前侧着的身子不同。她面向他。双眼似乎是在凝视他,却又像在看着虚空。她的双手依旧交叠摆在自己的腿中央。

    “好。”

    他换上一张崭新的纸。

    这一次他画的极快,也甚少抬头看她。

    那画中的人,惊世骇俗的印在了他的脑海中。再也忘不掉。

    他本以为她美,美在温婉柔和,静然如水。却不想,也有这样决绝的一面。

    女孩也不再说话,只是沉沉的望着他。

    三步远。亘古的距离。再也无法改变。

    她怅然。闭了闭眼。

    是一片黑暗。

    睁开眼的时候,她听见那句令她绝望的声音。

    “画好了。”他说。

    他凝神欣赏着眼前的画。眼睛难以离开。

    纸上只有一俱灵动的身体。画风清雅,画中人哀愁。眼中有说不尽的缠绵。

    女孩穿上了衣服。

    “时间过的真快。”她走到男人的身边。

    看着画中的自己,笑了笑:“我好喜欢这张。”

    “老师画的真好,真想让老师多帮我画几张。”

    她的手轻轻的伸向了画纸,却又缩了回来。

    “可是,我也不能再任性了。”她看着窗外。

    雨停了。

    “我得走了。”她说。

    男人点点头:“我送你出去。”他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画一眼。

    女孩走的很慢,很慢。可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的。

    门口,女孩望着前方的路,像是沉思了很久,她对身边的男人说道:“老师......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我和她们不同、不同的。我叫水格。江水的水,格调的格。”

    “好。”他说。

    女孩转过身来,看着身边的人。她体态纤细窈窕,高度恰好到男人的肩膀,这样平视着,是看不见他的脸的,她盯着他衣领上的扣子。

    那肩膀,靠上去是什么感觉?

    她怅然的摇头,打断自己的绮思。

    她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抬头看他。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她说。

    男人疑惑的低头,与她对视,神情平和。

    “老师。我爱你。”她笑道。

    男人的面色有些僵硬。

    她笑着,转身飞奔向远处。黄裙在风中飘摇。像一只小风筝。最终消失在眼中。

    “水格。”他呢喃道。

    这一天,江载上班的时候,脚步特别的迟缓,出国在即。他本不愿有什么人与事羁绊住自己的。

    再见水格,不知自己要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

    这样一个爱慕自己的学生啊。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瞥见教务处李老师的办公室来了一对中年夫妻。两人打扮得体,但脸上神情十分悲哀。女人更是屡屡痛哭。男人不得不一直扶住她。

    在送他们离去后,李老师看着他们的身影,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惜啊。”

    “怎么了?”身边的人问。

    “家中独女昨天去世了,今天来学校办一些手续的。”

    “那个女学生我有一些印象,是本届学生中,以最优异的成绩进来的。人见过几次,长的真是十分的清秀啊。”

    李老师回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江载,像记起什么似的:“对了,江老师,那个学生好像还是你们班的呢,真可惜啊。”

    “我班上的?叫什么。”

    “裘水格。”

    “你有印象吗?”

    “裘...水格?”

    “怎么......可能?”

    “我昨天......她什么时候去世的?”

    “父母说是昨天上午出门的时候。兴高采烈骑车出门,结果在家门口的马路上出了车祸。”

    “昨天上午?”

    “是的。”

    男人猛然往后退了几步。

    她记得她来的时候是午后一点。

    你是谁?

    水格?

    我爱你,老师。

    画中人说到。

    【201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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