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时常梦见一座岛屿。
梦中的场景总是时断时续,在若即若离中顺着记忆的藤蔓摸索,我首先能想起的是脚掌踩在沙地上的感触。轻拂而来的海浪亲吻脚踝,浪潮声让人想起布满雪花的电视荧屏。随着雪花消失,屏幕闪动了几下,那座岛屿在薄雾间显现出来。
我的视野像无人机的摄像器往岛屿靠近,接着有只手用抹布把镜头擦拭了一遍,迷雾散尽后是死一般寂静的岛屿。上面没有动物也没有鲁滨逊,唯有一片椰林在随风摇曳,一座孤峰耸立其间。视野缓缓沿着峭壁上移,顶端出现一座类似中世纪古堡般的建筑。没有电闪雷鸣,没有蝙蝠扑翼,建筑只是安静地匍匐在那里,一如漂浮在海面的岛屿。我的意识随着大门的推开钻入其中,一股阴冷的气息将我浑身包裹(当我醒来后才发现是被子滑落在了地上)。深邃的长廊两旁排列着围上了铁栏杆的牢笼,我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在中间地带前行,以防两侧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或是别的什么将我拽入其间。我能感觉到自身的疲乏,但无法停下脚步。因为只要稍不留神往任何一端靠拢,我整个人将会有遭到吞噬的可能。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说,既然是梦有什么好怕,反正总会醒来。但问题就在于我不知道那里等待我的是什么,甚至无法确定是否会醒来。
这才是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
但我总算是醒了过来,因此我才得以跟你叙述这些。再过一个月,我即将迎来自己的18岁生日,这对于一个因故辍学离家在外的人而言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更何况我租住的公寓位于4楼,最豪华的地方就是摆放着盆栽的阳台,围栏下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下去的方式只有两种:走楼梯和越过围栏。在这种地方用蛋糕和一根白蜡烛度过自己的生日并非什么值得向往的事情。
在我租住的公寓旁边就是一所中学,每天响起的早操音乐成了我的闹钟。白天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我就到附近书店看书。但凡拆开封套的书统统都翻阅一遍,任由文字像鱼儿一样穿过意识的滤网,至于漏网之鱼则不去管它。一来二去,知识量没积攒多少,倒是跟女店员混了个脸熟。每当对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我总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一样,恨不能抽出一张钞票护住自己腰部以下的部位。
对于这种只看不买的行径我可以找出很多种解释。例如“找不到自己中意的书啦”、“喜欢书店的氛围啦”、“纯粹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啦”等等。但不管任何一种理由都无法避免对方简单地将我归为“书籍白嫖客”。当然,借我十个豹子胆我也不敢称呼那些裹着精美包装售卖的书都不过是“文字娼妓”。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18岁将会在这种白天看书、晚上做梦——有时也会颠倒过来——的情形下度过时,一天深夜传来的敲门声将这份平静打破了。
第一次声响短促得像是孩童的恶作剧,不足以震碎由我白天累积的疲惫构筑而成的梦乡。第二次则是持续性的拍打,相比摇滚乐队鼓手也不遑多让,让我误以为发生了火灾。我翻身下床,往猫眼探望,黑漆漆的一片。
我下意识将门打开。
一个男子搀扶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女人的手掌悬在半空,刚才敲门的显然就是她。
她月牙般的双眼泛出笑意:“我忘带钥匙了。”接着别过脸面向男子,“行了,你回去吧。”
男子一身黑装,俨然已经和楼道间的黑暗融为一体。此刻他的手搭在女人肩膀上,让我想起了章鱼用来吸附猎物的触手。女人25岁上下,鲜艳的红色唇膏将肌肤衬得苍白。她身穿白衬衫,手臂挽着一件黑色西服外套。因为和她素不相识,我一时不知所措。
突然女人挣脱着朝我迎面扑来,一股混杂着香水味的酒气差点把我熏倒。
“怎么回事?”我问,觉得声音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我看向黝黑男子,他眼里的惊讶不下于我。
“扶我进去。”女人含糊不清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软绵绵的胸脯随着笑声颤动,再来半分钟我肯定把持不住。我看到门口的男子后退了一步。
“美,美女,那我先走了。”随即对方冲我干笑了两声,彻底融入了黑暗中。
我手足无措,只好靠在了门边上。女人像条泥鳅般从我怀里滑出去,转身往门缝外张望了5秒后才拍着胸脯舒了一口气,刚才的醉态已经荡然无存。
“你这里有水吗?”她口齿清晰,我没有动。
“噢,是这样的,我住楼上。”她接着说。我顺着她的手指抬头往上看,一只蛾子正挂在灯旁沉思。
“我今晚在外面应酬,这个男人是我的一个客户,非要送我回来。我就住在你楼上的502室,之前下楼时我们碰过几次面——还记得吗?”
经她这么一说我多少有了点印象,接着她朝我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没吵到你吧?”
“没关系。”我摆了摆手。
“那我先上去了。”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像一只兔子窜了出去,门外传来高跟鞋蹬在楼道间的回响。
当天晚上这个女人在我梦中的岛屿出现。她没有离开我的房间,而是躺倒在了我的床上,我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内裤。在朦胧的台灯下女人翻了个身从床边滚落,像子宫里的胎儿般蜷缩在地毯上,我只好将她扶起来。她的躯干像浇筑了混凝土一样沉重而僵硬,我们都倒在了床上,她胸脯间的绵软让我直接有了生理反应。而她的双腿像螃蟹钳子夹住了我的腰身,用滚烫的手在我身下摸索。我像是困在隧道口蜘蛛网中的无头苍蝇,无法摆脱的绝望和窒息感让我分不清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我能感觉剧烈颤动的隧壁像遭到腐蚀般的整块脱落,只剩下布满青苔和霉斑的表层,然后我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是一具骷髅。我从黑暗中坐起身,摸索床头灯开关,光亮多少驱散了内心的恐惧,而床单已经湿漉漉一片。
2
和你身边的某个多年前音讯全无的同学,或是在一个冷雨夜选择下落不明的熟人一样,我也曾幻想自己能成为一名画家或是作家。若要追根溯源我可以告诉你小学时期班主任经常面对全班同学朗读我的作文,然后她肯定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给一个孩子造成如此深远影响之类的弗洛伊德式心理分析。有些人仿佛认为成年后行事的所有动机都能从童年经历找到解释。这种看法通常能戳中一些对号入座的普罗大众,毕竟人们总得为花几十块钱买来的书寻找一些价值。但那种归类的标签不是我想要的,在经过书桌上那一摊稿纸前我总是会选择加快脚步。睡梦留下的焦躁感觉时常让我上不来提笔的欲望。在这个狭小的属于我的密室里,在这个隐秘的属于我的世界中,我关窗帘、掐烟头、冲热水浴、原地倒立,但这一切都无法将我从对自己无能愤怒的绝望感中抽离。我熄掉台灯,将自己置身于白天的黑暗中。在分不清前后左右的时段里,我开始感到地毯以我所坐的椅子为中心,犹如流沙般迅速向下凹陷,我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落。
“你是对的。你不是这块料。”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茫然四顾,什么也看不见。
“谁?”我正想摸索台灯开关,那个声音再度袭来。
“别白费气力了,开灯你也看不到我。”他用一种坐在地上斜靠床脚喝着罐装啤酒的语气对我说,“你要是开灯我就走了。”
“是人是鬼有种现身,别装疯卖傻。”我说。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在这里,只存在于你的脑海中——还记得两天前你写下的那个从窗户跳出去的人吗?”
我想起来了,在我的故事里他是一个996的程序员,因为工作上的压力和情感上的失意,他选择了在一个雨夜坠楼。
“你这白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脆弱吗?”程序员晃了晃手里的罐装啤酒,“真正想要自杀的人何必去喝什么酒呢?一个女人都没碰过的作者也敢在小说里写失恋?”
经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文学嘛,总归是想象的——”
“那也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况且就凭你,也配谈文学?”我能感到他从我身后站了起来,将我搭在台灯开关上的手轻轻拨开。
“一旦脱离实际,你不过是在意淫罢了,比那些码字机器都不如,至少人家还愿意勤勤恳恳地码字呢——虽然毫无价值可言,但那毕竟也是汗水的结晶。你呢?你付出了什么?深夜零点的梦魇和凌晨6点的梦遗?”
我一时语塞,手掌在膝盖上摩挲着。
“真正想写出好东西,你就该行动起来,去做一些事情。”
“比如什么?”我问。
“比如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身为作者,居然来问一个在自己笔下被写死的人?无药可救。”
我用双手捂住脑袋。“够了,求求你,你快走吧。”
他用手捏住鼻子擤了一把鼻。“呵呵,就这点忍耐力还想当作家?我走可以,你赶紧用笔把我写活了,老子没那么容易死,送往医院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对了,我喜欢喝的是XX牌啤酒,用的是XX牌剃须刀,可别再弄错了蠢货。还有——”他用嘴贴在我的耳畔,“要是那个女人再来敲门,把她睡了。”
我从椅子上跃起身,冲向窗边将窗帘拉开,光线映入眼中传来一阵刺痛。房间内空无一人,而我发觉冷汗渗透了自己的后背,头脑传来一阵眩晕,我不得不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正如他所说,想要写出好文章,我必须切身实地做些什么。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到了夜幕降临,期盼着那敲门声再度传来。
就在我半睡半醒间,我听到了楼道间传来高跟鞋的声响,伴随着女人的笑骂声。
“行了,你就送我到这儿吧。”女人说。
“我扶你回房间。”一个干哑的男声接口道。
“不用,真的不用……”女声断断续续,伴随着衣服的摩擦声和男子粗重的喘息,“你干嘛?”
“来都来了,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我迅速起身将房门打开,看到两个人在楼道口抱作一团。男子听到响动,立马缩回了试图捂向女人嘴鼻的手。女人看到我,脸上闪过一抹悦色,挣脱了男子的怀抱。
我清了清嗓子。
“怎么又喝得那么醉?”
女人急忙凑到我身边。
“人家要应酬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了,这位是——”
男子不等她说完,便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人,转身下了楼梯。
女人顺势进了我的房间,我感到胸口怦怦狂跳。
她环顾了一圈室内,转身问我:“你帮我看看他走了没有?”
我望向楼道,那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我冲她点点头。
女人闻言松了一口气,坐在了我的床上,但很快又站起身。“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我掩上房门。“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人用手轻抚太阳穴。“不用了,我待会儿就走。”她的目光四下游移,像苍蝇在寻觅腐肉,最终停在我桌前的稿纸上,“你在写东西?”
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易拉罐啤酒喝了一口。
“写的什么?”她问。
“小说。”
她的眼里发出亮光:“网络小说?”不等我作答,她接着道:“大学时我也写过一段时间的小说,不过都是些仅限于寝室传阅的类型,纯属自娱自乐。我非常佩服你们这些搞创作的人,因为我知道那有多难。”她边说边翻看着手中的稿纸,抬头看向我,“你不会把我也写进去了吧?”
我不置可否,感到喉头干涩难耐,只好又喝了一口啤酒。
她看着我,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巴,接着“哇”地一声躬下身子,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我只好上前,轻拍着她的背,同时抽出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好一会儿后她才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现在闻到酒气就想吐,幸亏今晚没吃什么东西——你能扶我回去吗?”
我只好搀着她走向门口,忽然她整个身子倒在了我怀里。
我脑海里响起程序员的语声,但身子僵硬得像一辆发条卡住了的玩具车,怎么也鼓捣不出动静,不过为了创作,我决定豁出去了。当我刚把脸凑到她唇边时,右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你神经病啊?”
女人瞬间清醒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用一种看着阴沟里水草的眼神斜晲我,然后跑向门边,摔上了房门。
我犹如遭到电击般僵在原地,这时我又听到了程序员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我吼道。
“女人是个奇怪的物种,你不能太主动,也不能太被动,要找准时机方位,才能击中要害。就像攻蛇要打七寸,你到底明不明白?”他双手环胸,摇摇头,“在这方面,你显然还是个嫩雏儿。”
“说得好听,有本事你上。”
“想当作家的又不是我。”他说,“算了吧,你啊,真的不是这块料。”
“你能滚开吗?”
“行行行,”他举起双手,“但我可得提醒你,你要是再不做出点实际行动,可就见不到我了……”
他的声音逐渐远去,我将罐中的啤酒喝干,然后躺在了地上,胸间的心跳声像催眠的鼓点,将我再次带到了梦中的那座岛屿。这回场景清晰了许多,我看到自己穿着狱警的制服,手中多了一根棍棒,四周尽是混乱的叫嚷声。
“我说过,你不是这块料。”程序员隔着铁栏看着我,镜片底下的目光带有深深的怜悯。
“喂喂,我可没有劈腿。”一个女人倚在他的肩头,“别搞得像是我把男朋友害死了一样。”
“你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要坏我好事?”黑衣男子双手攥着栏杆朝我吼道。
“这个月水电费该交了。”烫着发卷的房东说,她将桌前的麻将轻轻一推向我摊牌。
“我劝你还是先不要辍学,安安心心把书念完。”教导主任语重心长的语声透过一摞高高的卷宗传来。
“怎么又是你?”女店员说,“不买书就别来书店。”
“我没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儿子,你给我滚!”父亲将酒杯往地上狠狠掷去,随即响起母亲的哭声。
“下面我给同学们朗读一篇作文。”黑板前的教师说,讲台下传来一阵私语。
“你什么时候才敢把我睡了?”女人躺在床上问,“你不是要写小说吗?”
……
我看着这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听着这些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将手里的棍棒砸向了自己的脑门。
3
熬到清晨六点十分,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公寓对面的早餐店走去。四周还很灰暗,云层像凝固的乳汁一样黏在天空,但早餐店昏黄的灯光已经映在老板脑门上bulingbuling地闪烁着。这是他意气风发的时刻。老板年纪五十上下,面目祥和,脸上挂着一副仿佛挨揍也不会动摇的笑容。他的下巴蓄着茂密的络腮胡,只不过结了一层冰霜,脑袋也早已因年月变迁由热带雨林转化为茫茫汪洋地带,只有中间位置还残存着一座爱的岛屿。他身后成捆的木柴堆积如山,此刻他正一根接一根地往灶下添柴,为了让生意跟那把火一样兴旺。
我问他有什么吃的,他眉开眼笑地指着一摞刚出炉的煎蛋卷,我透过直冲云霄的腾腾热气看到旁边还站着几个男学生,正人手一个大嚼特嚼。
我找了张椅子在靠门的位置坐下,要了煎蛋卷豆浆,不多时老板把食物端上了桌面。饼不算薄,闻起来也很香,扯上去韧性十足。只是看着那浓浊蛋液和水泥一样地面粉搅拌后形成的黄色物质,还有那密密麻麻分布在上面的细碎韭菜,我突然感到无比恶心。因为我发现上面布满了隔壁房间那些家伙夜夜笙歌的原因
——韭菜加鸡蛋,营养过剩所导致的精力充沛。
一时间,问题找到了答案,所有失眠所带来的烦躁和郁闷发现了出口,几天夜里积淀在身体里的疲倦和愤怒交织着形成无数条细线,而我就像是任由那些细线提拉的木偶,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入了口袋里,握紧了那把冰凉的金属物体。
来买早餐的大多是附近学校的初中生,老板也越来越忙。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人忙不迭地把到手的煎蛋卷送入口中,伴随着猪进食一样的声响将韭菜和鸡蛋的营养充分吸收,转化为午夜兴奋的动能和骚扰女孩的旺盛欲望。
买早餐的人有增无减,老板收钱递饼的过程干净利落,而我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这时队伍中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女孩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满脸的期待中夹杂着欣喜和不安。虽裹着一身宽松校服,但仍可看出发育不良的身材。她紧紧撰着手里的钱,仿佛那和收卷前的最后五分钟一样珍贵。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昨晚就已经盘算好了早餐吃什么,并准备好了钱放在枕头下,以备第二天早晨率先冲出校门到早餐店门口排队。但这毕竟不同于交卷,所以像她这么积极的显然不止一个。
在刚好轮到她时,老板含笑着双手一摊表示煎蛋卷没了,人群随着一阵嘘声轰然散去。只剩雀斑女孩仍在原地停留,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也许她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天的安排:洗漱后吃早餐,早读课背20个英语单词,课间时段做一道数学习题或是拉着根本没有尿意的同桌上厕所,放学15分钟后再到食堂打饭,午休之前回寝室清洗昨晚换下的内衣……这些事情想必在她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带有私人色彩的表格,琐碎但规律合理,且不容侵犯。如果其中一个环节出现了疏漏,那么与下一个环节就会衔接不上。就如同英文字母的ABC必须连起来读,如果跳过了B直接念AC老师会指出语法错乱或是故意捣乱。但这雀斑女孩明显不是捣乱的学生类型,她只是那种争取每次考试成绩稳定在班级前二十,一个学期家长只到学校开一次会的女孩。问问题小心翼翼,借橡皮战战兢兢,坐教室普普通通。若梳头发则马尾体面,要选着装以校服为上。
我无法得知吃不到早餐对她早读时的专注力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但我意识到这势必会进一步加深她身体的发育不良。于是我指着自己面前纹丝未动的煎蛋卷,表示若她不嫌弃可以带走,为怕她误解补充了一句:“我这人比较喜欢请客,特别是请女孩子。”
她不解其意地看着我,那黑色镜框下的眼珠瞪得大大的,好像我是她面前一个难以理解的方程式。下一秒,她便以遭到流氓袭胸的姿态转身跑开了,在我脑海里留下无数个未知数。但我已无暇多想,现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时机。老板在此之前只看了我一眼,便背过身忙他的事情去了
——也许每天都有那么一两个把早餐吃得跟交作业一样慢的学生。
——也许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赶紧收拾好卫生,然后跑回房间反锁房门爬到床上捂起被子数钱来得更重要。
——谁知道呢?
但我知道现在我要做的是往左后方退两步,转过身把卷帘门拉下来,然后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在老板转过身来发出尖叫之前往他的咽喉甩去。接着我会拎起他锅旁的一大桶花生油,拧开瓶盖环绕房屋一圈,在浇湿那具抽搐的身体之前,取出插在他咽喉的小刀,避开喷涌而出的鲜血,替他合起凸出的双眼,再从他上衣口袋抽出一根芙蓉王或是什么牌的香烟,借火点燃猛吸两口,冷静一分钟。再将他用油淋湿,从上衣到底裤,让他体验一把性感湿身,然后从炉灶里抽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柴把他连同房屋点燃。拉下卷帘门窜回公寓,继续我那亡羊补牢的睡眠。
以上只是我昨晚就制定好的行动方案,但当我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进行到了关键的步骤——我正手握一把折叠刀指着老板。对方疑惑地看着我,我想他此刻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我并不打算拿这把刀切饼。他下意识地撑着桌面想往屋后挪动。
“别动!”我吼道,并做出投掷的姿势,下一刻老板身子便矮了半截。但其实我只在玩飞镖的时候中过三次十环,是否能在五米之外将刀甩中一个人的咽喉并不在我的确定范围之内。
显然老板并不知道这一点,多半是因为我全身上下喷涌而出的杀气把他给震住了。当然,更靠谱点的说法是他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然估计他会操起身后柜台里的菜刀跟我拼命。为了避免这种暴力事件发生,我一步步向他逼近,他赶忙举起双手表示屈服。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老板问。
我摇摇头,此刻刀锋离他咽喉不到一尺的距离。
闻言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放轻松,”他说,“要钱好商量。”
“从明天开始,别再做煎蛋卷。”我说。
他明显一愣,像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别再做煎蛋卷。”我重复。
这回他好像听清了,但仍然一脸的不解其意。
我感到一阵烦躁袭来,举着刀快步走近,刀尖直逼他的咽喉。
“慢着慢着,”老板举起双手,“我答应。”
“你发誓?”
他闻言皱眉,我感到他再次陷入困惑。但这回困惑得理直气壮。
“不,”他说,“我不发誓。”
局面瞬间脱离了控制。我开始感到有些紧张了。
“年轻人。”老板倏地直起腰杆,我连忙后退一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情。但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你拿刀指着我,而我不想死,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会做。”他斜着身体倚靠柜台,就差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但别让我发誓。”
“好。”我挤出一个字,发现声音不像自己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根烟,伸手向我递来。这一友好举动使得空气中紧张的氛围消散了不少。我下意识地用还攥着刀的手接过,刀滑落在了地上。我们同时低头然后四目相对,他摊开手,示意我放松,缓慢地俯下身把刀捡起来合上后递给我。我接过油腻腻的刀柄,纠结着该不该再次把刀锋亮出来遮掩我此刻的尴尬。老板似乎瞧出我内心的顾虑,将拧开的打火机伸到我面前,我猛吸了好几口后烟头才算点着。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其实这家店我也不打算再经营下去。我老婆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两个女儿也早已成家立业,过着各自的生活。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干嘛?再说了,钱能挣得完吗?不如趁身体还算硬朗,到处走走。瞧我这个店的位置,半个月前就有好些人问我打不打算转让了。”
接着老板又跟我详细叙述了自己打算一个星期后周游祖国以及周边友好发展中国家的计划。我虽然人在听着,但心已经飞向了浩瀚太空。
“……不懂外语我不怕的,现在哪里都有我们中国人。”
我点点头,好像目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达成了,对这个早晨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是该道歉还是道谢,只好点点头表示道别。当我转过身走向门外,抬起刚拉下的卷帘门后,发现天边已经破晓。在踏出门口的一刹那,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老板拎着一个塑料袋递到我面前。
“你的煎蛋卷,带走。”
现在我再次坐回书桌前,窗帘敞开,不抽烟、不倒立、不冲淋浴。
我终于有东西可写了。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梦见岛屿,但我时常怀念着那些在囚笼中的人们,并祈祷着有天能找到钥匙将他们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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