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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外公来我家,他总是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毛巾,赶着毛驴驮一毛口袋谷子,鞍子两边则各拴着他亲手编制的红柳条筐子,一个筐子里装着红枣老果,上面盖着衣服,另外一个筐子里放几根他搓打的麻绳。我跑下硷畔去迎接他,外公一把抱起我放在驴背上,我吓的浑身僵硬,双手紧紧搬住驴鞍子,生怕自己跌下来,看我紧张滑稽的样子,惹得他哈哈大笑。
到了院里,卸完东西安顿好牲灵,母亲早早就拿着笤帚等在门前,先是给他浑身上下扫去尘土,而后递给他毛巾放一盆热水让他洗脸。母亲便赶紧端上小瓷盆在闲窑面囤子舀一瓢白面,然后和成拳头大的一块面团,待扣上碗醒面的时光,她再到院子里搂一抱柴,放火烧水做一碗蛋花汤,又一次性往锅里添好水,再三下五除二把面擀开,用菜刀划成条后就挂在手腕上往烧滚的锅里揪面片。很快热气腾腾的两半碗面片和一碗蛋花汤端在小炕桌上,调料木盘也紧跟着端上去,里面无非只有盐、醋、酱,再就是葱,腌韭菜,辣椒面了。
外公总是把我搂在怀里,然后调好一碗面让我吃。他自己只吃半碗,再啃一个玉米窝头,最后喝一碗面汤。那个时候白面是稀罕吃食,只有逢年过节、来人待客吃,平时除了生病之时偶尔吃个疙瘩拌汤基本是无缘享受的。
还有一回,家里来了个我老舅,也就是我妈的舅舅。母亲照例给做了面片蛋汤待客,我在一旁一直看着她做饭。我踮着脚趴在炕栏上,碗里的白面片冒着热气,老舅的额头满是汗水,就这样我一直眼巴巴的盯着炕头大口吃面的老头,当我看到他抹下手巾擦完汗水,把第二碗面倒进他的碗里的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母亲见状连忙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赶紧把我抱到院子里,偷偷在我耳朵上低语,安抚我让我不要哭了,并许诺一会儿给我用铜勺子炒的吃一个鸡蛋,这样我才慢慢哽咽着作罢。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似乎人们最关注的东西总与吃有关,很多的时候,大人总是千方百计的用美味予以安抚和慰藉,童年记忆里无法复制的美食就是母亲做的勺子炒鸡蛋。她先是往铜勺中淋几滴油,再撒几粒盐,然后点一把柴火,待红黄色的火苗不停地往上跳跃时便把铜勺放在火上面烧,取一颗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打进勺子里。不一会儿,勺子里传出嗞嗞的声音,她慢慢地搅动蛋液,我闻着空气里弥散着的蛋香味儿,盯着勺中南瓜花般色泽金黄的炒鸡蛋,不停地咽着口水。鸡蛋终于炒好了,我顾不得烫嘴,迫不及待的夹一块,放在嘴里慢慢细嚼,不舍得下咽,充分享用这难得的美味,吃到最后总要把那粘在勺子上的蛋渣用调羹刮了又刮才恋恋不舍的放下。
后来大些了,我也特别喜欢去外公外婆家。从我家距离他们家大概三十多里地的路程,每次去的时候我妈会让我早早的吃了饭,再带上一个猪蹄儿,或者几把子挂面。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挂个鼓囊囊的布包子独自步行,先是沿着大理河川走七八里路,到了盐锅滩正对面就要跨过河,俗话说,隔山不为远,隔河不算近。那时候凡是要过大河,无论是赶着毛驴还是挑担步行的,都是卷起裤腿提着鞋蹚水过河。小脚老太太和小孩儿通常都是随行的人背着过河。老太太一般是双膝跪在背者的后背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再被紧紧抓住。小孩子们双手牢牢抱住大人的脖子,两条腿盘在腰里,大人则反手托住屁股。过河的时候须逆水斜线往过走,在水流的冲击下,待过去刚好到达正对岸。
人常言,紧过列石慢过桥。天冷了,河上就架起板桥。板桥顾名思义就是用几条丈把长的木板衔接而搭成的桥,木板衔接处是用石头垒起来支腿,木板离水面约莫三尺有余,等距离排成一线横在河上。过桥的时候一定要精神高度集中,身体平衡拿捏好,脚放平。若是看到对面有人上桥,这边就不能再上,桥板太窄,彼此实在是错让不开。常走板桥之人走在这宽不足半尺的木板之上,有时尽管负重,却也是正视前方迈着潇洒的步子,根本不看桥面,倒也走得轻松自然。不常走的人过桥时则是心弦紧绷,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双目紧盯桥面,走走停停,如履薄冰,随着寸许厚的板身,上下晃悠,再加上看到黄泛泛河水滚滚流动,就会晕桥。晕桥时,板桥似乎整个儿朝着上游飞快移动,两岸山树木旋转,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当河里。这个时候,一定要紧闭双眼等到晕象从感觉中消退,再慢慢睁开眼,小心地走过去,方可避免落水。
我无论是蹚水过河,还是走板桥冰滩,都是习惯了的。过完河再继续向东,再在柏油马路上走十多里,到了三岔路口,再径直一道深沟走进去,沟尽头就基本上就快到了。就这样,一路上走走歇歇,渴了遇到水井趴下喝上几口凉水,来来回回,这条道上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半路上有一个大石崖壁下面的石缝里流淌出的一泓清水,夏季里是那么清凉沁人心脾,冬日里可以手掰的吃晶莹剔透的冰圪锥,饿了从包里掏出吃一个母亲揣给我的煮熟的鸡蛋,这也是不枉一个人负重步行几十里路途劳顿的最好慰藉了。
太阳的光亮高高地照到了山头上,很高很高,天色暗了下来,我也终于到外婆家了。当我一个人蹑手蹑脚走到他家的院子里,悄无声息地溜进窑里,站到炕栏边,给他们一个突然的惊喜。外婆揉着昏花的眼睛,惊愕从哪里一下子猛然一下子冒出这么个毛头小子?待她缓过神来发现是我的时候,赶紧双手一把搂住我摁在怀里,是抱了又抱,亲了又亲,一双眼睛里满是激动的泪花,顾不得用手擦掉。我外公跳下炕拖拉上黑色的圆口布鞋,拿起扁担,挑下从窑岩石下面吊着的红枣筐子,给我掬几把枣子,用衣襟兜回来,倒在席子上让我吃。老两口坐在我旁边,是问长问短,我是一一作答。
外婆给我做的晚饭是黑豆钱钱饭煮洋芋熬干豆角,黑色的半粗瓷沙老碗里面盛着的蔓菁红干菜是用来就饭吃的。我端起一碗吃得津津有味,外婆无论做什么饭,在我眼里都是最好吃的。老太太特别手巧,就是这个用来盛咸菜的碗不小心被摔碎成了三瓣,结果被她用红胶泥兑上麻皮,再用锤子捣得黏黏的。将三块瓷片拼在一起,粘好后绑上麻绳再抹上油,最后放在火上细煨,直至烤得完全变硬,还可以正常使唤。
腊月末过年,家里门外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墙皮掉了地方和一圈炕围子都糊上了新报纸,还贴了《三英战吕布》的新年画,窗户也糊了新麻纸,贴上铰得好看的窗花和外公毛笔写得对联,窗外窑正中挂上麻纸糊的放着油灯的木框框灯笼,四面白纸上都贴着红纸剪得一对对蝴蝶。一清早我和外公就把院子打扫好了。下午外公带我去沟底的冰滩里掏了冰,回来后在灶君怀前,窑腿上的天地土神位前,包括青龙白虎碾磨前都放上冰和炭,他再拿上一把铜勺子,倒上半勺醋, 然后在灶膛里夹上一块红炭投入装醋的勺里,端着勺在放前面放过冰和炭的地方转圈,同时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是逐一打上香,烧黄纸磕头。那时候的我看着外公操持着这神圣而又神秘的一系列操作,不懂也不敢多问,只是跟在后面静静地看着。最为期待的是等到所有的步骤都完了后,他从席子下拿出炕好的几个裹着红纸的鞭炮,终于到了放炮这个环节,可是我也不敢放,只是远远的捂着耳朵看着他放。
山村里没有电的夜晚是漫长的,外公说点灯可费煤油了,所以我们早早的就睡了,晚上除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便是偶尔的狗叫,我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地拉着话,不知不觉地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得早起的也早,他们脑畔峁上有棵柏树,那时候四季常青的柏树很少见。一大清早我就在这棵树下玩,捡松籽,也张望着看下面大路上来来往往行走的人,看赶着生灵驮水的人。实在无聊,便提个筐子在硷畔底下的坡坬上捡兰炭,偶尔还能捡到扣子瓶盖之类的,也算是意外收获的玩具了。有时候遇到晚上有大风天气,一早儿还可以捡刮风刮下来的枯树枝,抱回去给外婆当柴火。无论是拾柴还是捡兰炭,感觉可以给外婆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也不算是吃白饭的,有时候更是为了赢得他们又是摸头又是夸奖几句言语罢了。外爷外婆作古好多年了,但是他们的点点滴滴一直印在我的心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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