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站立在房门边缘的警察将铁门拉开。铁门的边缘碰到墙壁的边角上上，发出一声微弱的碰撞声。
“进去！”
全身都包裹在橙黄色的看守所制服里的王克缓慢地向前踱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一直走到摆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前方。原本不足十步的距离，他却仿佛要花费一个世纪一般，整个人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向前走，险些撞到椅子的边缘。守在房间的另一名角落的警察忍不住扭过头，瞪住他像鸟窝一样乱蓬蓬的头发。
坐在铁栏杆另外一侧的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几乎要从自己的座位上冲起来。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铁栏杆。悬挂在她手腕上的手包垂落到她的臂弯。站在她身后的赵晖呆呆地站在椅子的斜后方，脸上完全是呆滞的表情，十根手指不停地反复抖动，像是要攥成拳头，却又攥不起来。
王克慢吞吞地移动到椅子的另一侧，身体缓缓地挪动，从椅子前方的挡板的缝隙钻进来，坐到椅子上。房间顶端的灯光刚好照射到他双手上的手铐表面，圆弧形的侧面泛起白光。他没有把双手平放到挡板上，而是把手腕紧贴在左腿上，脑袋像被灌满铅一样往下垂。相貌和他至少有六分相像的青年女人更加用力地握住铁栏杆，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娟……娟姐……”
赵晖伸出舌头，缓缓地舔自己的嘴唇，艰难地张开嘴，发出低沉而又含混的声音。
王克缓慢地抬起头。看清赵晖的脸之后，他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随即苦笑一声，重新低下头。
“姐。”
王娟仍然不肯放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心已经开始泛红，颗粒大的泪珠不停地从眼中滚落。
“我又让你失望了，是吧？”
王克的声音像是蚊子发出的嗡鸣声。他略微张开嘴，露出已经被烟草熏得发黄的门牙。
“小克。”
王娟轻轻地摇头，几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躯。站在一旁的警察似乎也有点看不下去，看向赵晖的脸。赵晖缓慢地上前，扶住她，让她坐回到椅子上。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我有别的选择吗？”
王克露出满是羞涩的苦笑。他用平时吐烟圈的方式吐出一口浊气，几乎要把自己心中的气全都呼出来。
“不这么做，咱爸还能从医院里出来吗？你以为，我交的手术费是怎么来的？”
王娟抬起手，从自己的手包里抽出一张手绢，不停地抹眼泪。她低下头，似乎不想让弟弟看到自己已经红得可怕的眼眶。
“我知道，”王克的双眼开始变得无神，“从我生下来，我就没让他省过心。真要让我为他做点什么，我只能这么做。”
王娟把自己脸上的泪水全部摸干净，右手攥紧，把手绢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赵晖的眼眶也开始红起来。他轻轻地吸鼻子，并深吸一口气。
几分钟后，王娟才重新开口。她用空着的左手连续揉自己的胸口，竭力让自己的情绪重新平静下来。
“你不后悔吗，小克？”
“后悔有用吗，姐姐？”
王克露出带有几分戏谑的苦笑，仰起头，仰望刚刚被重新粉刷过的雪白天花板。他把自己的双臂抬起来，把套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铐左右晃动，仿佛在展示一枚勋章一般。站在门边和墙边的警察都对他露出警惕的目光，以为他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我当然知道，做这些事的下场是什么。但是，我哪有选择的权利？”
王娟咬住牙，不停地左右摇头。
“我知道，我从小就是爸妈的麻烦，甚至还拖累过你，”王克轻轻地摇头，“我早晚都只能走到这一步。你们也不要再为我做什么，别再为我而操心什么。就当我从此和你们再也没关系吧。”
王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俯下上半身，趴倒在铁栏杆前方，双手捂住脸庞。
“柠檬兔。”
王克转过头，看向始终注视他的赵晖。
赵晖抬起手，拍自己的脸，强行让自己重新清醒起来。
“钉耙的爸妈那边，麻烦你多帮帮忙。虽然说，他们基本已经把他给放弃掉，但这毕竟也该算是我的责任。”
赵晖用力地点头。
“还有，”王克呼出一口气，露出放松的表情，把戴着手铐的双臂往前一伸，“如果你想去江攀龙那边玩，你就去吧。只要永远不乱说话，你就不会有事。”
赵晖伸出自己的两颗门牙，咬住自己已经有些发干的下嘴唇。原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点头，他甚至无法给出其他的回应。
“好啦。就这样吧。”
王克重新低下头，重新把双手平放在左腿上，表示自己不想再说什么。大约一分钟之后，他重新站起身来，向铁门的方向走去。他仍然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铁门后方的长廊尽头。
铁门重新关上。王娟仍然用双手捂住脸庞，不停地流泪。赵晖再次上前，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
王娟和赵晖一前一后地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当两人同时跨出大门之后，守候在大门两侧的青年男人们先后上前，从左右两边围住他们。
“娟姐，怎么样？”
“王娟姐，超神……他怎么样？”
最先开口的，是两个留着几乎和王克同一款式的长发的矮个子青年男人。两人脸上满是焦急的表情。
“嗯。”
王娟缓慢地低下头，用双手握住自己的手包，不去看他们的眼睛，也生怕他们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
“小克……还算可以。谢谢你们。”
“那……他……还有救吗？”其中一个矮个子男人忍不住问。
王娟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马路边缘，从手包里掏出手机，盯住手机屏幕。
矮个子男人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摇头，用力叹气，随即拉住自己的同伴，并往马路另外一侧的车站一指。两人双双转过头，向车站走去。不一会儿，这两个人便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他和你说的是什么？”
直到王娟已经向马路另外一侧远去，站在看守所大门另外一侧的胡侃才开口。
站在胡侃身后的吴国坤吐出一口烟圈，把自己夹在手指的烟往看守所大门旁边的绿地上方连抖两下，随即转过头，用肥厚的脸对准赵晖，脸上仍然是不信任的表情。
“他……没说什么……”
赵晖吞吞吐吐地回答问题。他知道，如果他不能把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解释清楚，胡侃和吴国坤同样是绝不会信任他的，更不会真正接纳他。
“他只是……和他姐姐说过几句话，还让我帮忙照看钉耙的父母……”
“钉耙？就是另一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家伙？”吴国坤睁大眼睛。
“对啊！”胡侃抬起胳膊肘，用胳膊肘去碰吴国坤的大肚子，“那个家伙曾经在参加过组队赛！被抓的人里面，也有他！他现在也被关在这个看守所里面呢！”
“哦？”
吴国坤的嘴角略微抽动两下，脸庞上的两大团肥肉同时挺立起来。他紧紧地盯住身高和自己相差不多的赵晖，露出法官审问犯人的表情。
“他们两个都已经被抓起来，你却没事？”
赵晖把双手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哪怕他再傻，他也能猜到，吴国坤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
“我……我没干……那些事……”
“真的没干过？”吴国坤很明显不相信这一句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
赵晖抿起嘴唇，抬起手，擦掉自己的鬓角和脖子上流下来的汗珠。
“好啦，胖子。”
胡侃抬起手，拍吴国坤的肚子，发出微弱的“啪啪”声。
“警察都没去抓他，应该能证明他没事。如果他真的参与过这件事，他也应该被抓进去才对。警察肯定比我们清楚。”
“哼。”
吴国坤低哼一声，把自己手中的烟扔到地上，一脚踏灭，再用脚掌将它彻底碾碎。他转过头，指向马路另一侧的一片停车场。这片停车场原本是一家饭店的专属停车场，只供前来饭店用餐的客人停车。饭店倒闭之后，它便变成一片暂时无人管理的公用停车场。各种不同牌子、不同型号的车在铁锁把门的店铺前方横七竖八地停靠。
“那你先跟我们走吧。你没有什么别的事吧？”
赵晖摇摇头，跟在吴国坤和胡侃身后。三个人一同往停车场的边缘位置走去。
吴国坤率先走到自己的车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驾驶座被最大限度地调整到最后方，座位末端和后座之间的空间被压缩到几乎只能放进一条腿，只为容纳他庞大的身躯。他一屁股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把车厢里的空调打开。
“胡彪子，你还需要去你们单位吗？”
“不用，”胡侃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今天下午没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我已经打过卡，没有问题的。”
赵晖默不作声地坐到副驾驶后方的座位上，双腿并拢，双手平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一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在太阳下方晒过的车厢像蒸笼一样，一坐进去，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一向怕热的他却完全不敢出声。
“好！那我们就直接去卡店！”
吴国坤一拍巴掌，开始倒车，把车从停车场的出口倒出来，沿着看守所前方的小路向前行驶。
轿车很快驶出只有两排车道的小路，拐入另一条有四条车道的马路，并在来来往往的车阵里来回穿行，迅速地越过一辆又一辆车。吴国坤开车的风格和他的体型完全不符，几乎没有一个路口不抢位置。
“哎！流氓兔！”
越过一个十字路口，吴国坤抬起头，看向几乎和自己额头持平的后视镜。后视镜里不止有跟在后方的左、中、右三排车，还有赵晖的脸。
“是……是柠檬兔……”赵晖缓慢地抬起头，艰难地张开嘴。
“甭管什么兔！”吴国坤一巴掌拍在方向盘的边缘，“到店里以后，如果有客人问你，或者问那两个家伙的事，你得向他们解释清楚！然后，等到没人用电脑的时候，你得用电脑写一份公开声明！以你个人的名义！”
“好……好的……”
赵晖完全没有反驳什么，连辩解都没有，眨眼间便答应吴国坤提出的要求。他重新低下头，翻开自己手机中显示出来的信息。
“喂？”
胡侃突然感受到，自己裤兜里的手机正在振动。他迅速地把手机抽出来，接听电话。
“什么？我不是已经说过，大龙目前在上海吗？”
吴国坤双眼往右一瞟，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啊？打他电话被拒接？哎呀，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我也已经和你说过，大龙是绝对不想再见到她的……他自然不可能再搭理你啊……”
胡侃扭过头，把自己右手边的空调调整一下，让空调中吹出的冷风向上倾斜。
“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也没有时间啊……我们要上班，下班时间也有别的事……你也不想一想，我们两个去见她干什么呢……”
吴国坤重重地点点头，随即轻踩刹车，向右侧拨动方向盘，绕过挡在自己面前的一辆大巴车。他已经明白，给胡侃打电话的人是谁。
挂上电话之后，胡侃把手机重新塞回裤兜里，随即抬起双臂，把双手伸到后脑勺上方，轻轻地按摩自己的后脑勺和脖子。
“苟老妈子这闺女，真是和她一个样。无论你说什么，怎么和她解释，她都完全不听。”
“她不会还想让大龙去看她妈吧？现在又想让我们去？”吴国坤忍不住冷笑起来。
“可不是嘛！”
胡侃把两条腿往前伸，并把自己的座位往后调。赵晖不得不往左挪动身体，坐到后座的中央位置。
“她几乎把咱们当年全班的同学都依次问过至少一遍！尤其是大龙！还有当年那几个被她妈整得最凶的！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妈是个什么德行啊？”
“她妈是不是快不行了？回光返照，再加上良心发现？”吴国坤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冷。
“十有八九是！”胡侃拍巴掌，“这老妈子，直到快不行的时候，才知道该忏悔！”
“哎，胖子！”
轿车驶入步行街边缘的美食街之后，胡侃突然扭过头，看向吴国坤的胖脸。
“如果当年被冤枉、被指着鼻子骂的人是你，你会揍苟老妈子吗？”
“你问这个干啥？”
吴国坤感到有些意外。他用力踩下一脚刹车，让车头刚好停在红灯突然闪烁的路口。刚刚从不远处的地铁口走出来的大片行人先后从路口前方穿过，分别走向几家不同的饭店。
“只是假设嘛，”胡侃说，“如果换成你，你敢不敢？”
“我？我多半是不敢的。”
吴国坤呼出一口浊气，吹动悬挂在后视镜边缘的吊坠。
“大龙不是说过吗？当时，办公室里不只有他和苟老妈子，还有好几个校领导呢。”
“对啊。”
胡侃一边点头，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机上跳出几个不同的玩家发送给他的信息，每一条信息都在问他：今天什么时候开店门。
“不过，他还说过，他从来不后悔。就算重新给他一次机会，再让他做选择，他还是会那么做。”
“为什么？因为遇见北冥哥吗？”
吴国坤踩下油门，冲过路灯已经变绿的路口。冲过十字路口之后，他立刻右转，向距离步行街最近的停车场开去。
“不是。他说，这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一件事，就是后悔。”
胡侃低下头，开始回复玩家们发给他的信息。
坐在后排的赵晖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扭过头，向步行街一侧的高大写字楼和宽阔的蛋形创业孵化基地看去。
写字楼和孵化基地的表面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靠近楼顶的方位还悬挂着宽阔的长条形横幅，上面写着大大的标语。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看得清。
202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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