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太阳

星空下的太阳

【一】

他永远记得，高三那个五月夏天，一个人躺在学校操场的星空下，清风搅拌着青草香，草地像面包一样柔软，闭上眼睛，尝着心头那点甜甜的思念——她答应了，明天一起去看电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笑声飞速朝他奔来，他还来不及起身，就被一只有力的脚正面给踩上，并连带另一只脚在太阳穴又重重绊了一下。

“啊……！啊！”

只见他抱紧脸部，整个人蜷缩起来，像只被撒了盐的水蛭，痛苦地扭动着，伴随着长长的呻吟。

那群人见大事不妙，细细碎碎呼一下地跑远了，他愤恨地听着那个天杀的脚步声从耳旁消失，但他痛到无法睁开眼睛，那股刺痛随着神经和血液深入到他的心脏，把他心里歇斯底里的咒骂给剪碎了，他立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出最近一个拨通的号码，浩子接了电话。

浩子的脚步声，救护车的鸣笛声，熙攘的人群声，渐渐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变小再变小，小到他只能感受一路上的转弯和颠簸。

手术不知进行了几个小时，他的母亲从县城里赶来了，这个夜晚，城市还是灯火通明，霓虹闪烁。

当他母亲听到急诊室出来的医生的一句话，整个人瞬间被抽去全身骨头，瘫软到了地上，满是泪痕的脸上，红肿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那排沉默的椅子，手里紧紧拽着的零钱地落到地上。

浩子蹲在她旁边扶着她，也开始抽泣起来。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他感觉到了手背上的暖意。

“好渴，有水吗？”他的声音仿佛是踩在枯草垛里那般，干燥得让一旁的浩子也咽了口口水。

“有的，来来来。”浩子急急忙递了杯水到他嘴边，说这话时轻声细语的，好像大半夜怕惊醒谁一样。

“浩子，我现在在医院对吗？我眼睛睁不开，现在应该是早上了吧？昨天……”

“阿杰！”

那再熟悉不过，且带着哭腔的声音把他的正要破口大骂的话全部搅成麻，碎在了嘴里也咽了下去。

“妈，你怎么会在这？浩子？”他右手在床上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

“是我打电话给阿姨的，昨天找到你时，你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我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原本也不想让阿姨担心，但……”浩子突然因为阿姨看过来的目光给噎住了，她眼里带了点乞求的味道。

“浩子，你……”他心里的感激、埋怨、无奈全部乱成一团，在脑子里飞来飞去，就是吐不出一个词。

“小浩身上又没钱，你们班主任刚好又不在学校，所以就打电话给我了。你还想怪人家，我还得谢谢人家小浩。”他妈妈用食指轻轻抹去刚落下来的两滴眼泪，擦在了衣服上，然后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

中午，学校里的老师班主任都有过来看望他，带来了水果花篮，每个人走前都留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

听一句还好，可是听到了这么多句后，他心里难免泛起了嘀咕。

“妈，我突然有点想吃锅边糊。”

“我去买吧，让阿姨多休息会儿，你等着。”浩子抢着站了起来。

“等等，你先扶我去上厕所。”吴杰声音忽然严肃地抬高了，空气静止了2秒。

“好……”浩子看了阿姨一眼，她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浩子点了点头。

“那我下楼去买，你们小心注意点。”

“好的，阿姨。”

一路上吴杰的嘴像机器失灵了一样，一个字也没吐。躺回到床铺，浩子战战兢兢地坐下来，好奇他心里疯狂肆虐，最终，好奇剖开了一缝，硬生生钻了出来。

“吴杰，……你……”

“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对不对？”这句话像根针一下子打穿了浩子的脑袋。

“……没，还有机会的……，不不不，哎，就是还有可能能看得到。就只是……”浩子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垂下了头，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而且还越圆越黑，干脆闭嘴。

“哈哈哈，那么紧张干嘛，刚才那一路我也想清楚了。就是我参加不了高考了，反正成绩也就那样……”他却忽然低下了头。

“她知道我的意外了吗？”

“张倩吗？你住院她应该知道了，但失明这件事只有我和你妈还有老师们知道。”浩子紧张地解释着。

“那…你替我跟她说声抱歉。”

病房里就剩下沉默在游荡，阳光静静趴在窗台，看着这两个男孩不言不语。

【二】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了，带着墨镜的吴杰和他妈妈挽着手出现在了学校的马路对面，听着密匝匝的人群涌出，车流声、问候声、欢呼声……

“走吧…妈。”说着便转了身。

“吴杰……”马路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孩的声音。

吴杰脚步顿了一下，他妈妈转头往校门口看了一下，一个穿着白色短袖校服和黑色运动裤的女孩定在路边，人群在她前后穿梭着，女孩的皮肤和衣服一样白皙，小小的脸蛋，细长的右手臂掰着右肩的书包带，过宽的黑色的运动裤让她的下半身像一尊石雕。

“你同学叫你了。”他妈妈回头看了看他，微笑着说“是女朋友吗？去见个面聊一下？”

“不，不是，不了，妈，咱们走吧。”说着便拉着妈妈的手扬长而去。

她目送着他们母子的身影远去，手心紧紧抓着她的笔袋。

一眨眼，八月的福州热气带来了浩子被山东大学录取的信息，也顺带捎来了张倩考上厦大的事。

那天晚上，家里的饭菜他吃起来觉得特别香，好像心里有件事让他非常高兴。

“妈，我想去学按摩。”

他妈突然听到这句话，停下夹菜的筷子愣了半天，自从医院回来，每天在家，吴杰每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不担心，我想好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学个按摩还能赚钱，每周回来还能帮你松松筋骨，多好。你说是不是？”说着，便大口大口把拉着碗里的饭。

她妈妈看着她，啪嗒一滴眼泪掉进了饭里，他妈妈给他夹菜，“那就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转头看着墙壁上他爸爸的遗像，一边嚼着嘴里的饭，跟嚼着一大口奶糖一样甜。

这日子呀不经过，一下子三年时光不带回头地跑远了。

吴杰成了县城里一个小有知名度的按摩师，加上俊朗立体的外表，每天精心整理的发型，戴上墨镜，再配上灿烂的笑容，没拿起盲杖，没人会觉得他是个盲人。

他心里头有个小秘密，从来没对人说起，浩子每年过年都会来看他，也都会提到张倩，这三年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张倩，都是通过浩子知道她所有的事。

这年正月初四，他和浩子提前说定了，约张倩，一起出来见个面。

地点就定在高中学校旁的新甜品店，张倩早早就到了。一身卡其色的长款风衣，内搭黑色毛衣和黑色休闲裤，一双干练的卡其色细高跟。

咖啡杯里的咖啡不紧不慢地冒着热气，她则时不时抬头望向玻璃窗外，这时一辆绿色的的士停在了店铺的对面。

张倩站了起来，隔着落地窗，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一个带着墨镜，梳着背头，穿着卡其色的长款风衣，内搭黑色的毛衣，黑色休闲裤下一双锃亮的雕花深棕皮鞋，他们的穿着像是提前约定好了似的，他帅气地甩出一根盲杖，“是他。”她心里念到，却不禁从心底溢上了眼眶，提了一口气才勉强憋了回去。

身旁穿着一件白色连帽卫衣和蓝色牛仔裤，还有从高中就开始钟爱的白色板鞋，定是浩子无误了，他一手握着吴杰的胳膊，一手关上了车门，看向了对面，朝张倩挥了挥手，然后又在吴杰耳旁低估了一下，便张望了路的两边，沿着斑马线过来了。

张倩重新坐了下来，两手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的拇指焦急地在杯沿上摩挲着。

“彭！”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还有急促的刹车声。

她一下子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杯，来不及拎包便踩着细高跟往外冲。

对面一辆黑色的SUV和一辆的士追尾了，地上没有人，她转头看见浩子扶着吴杰呆呆站在她的右边五步远距离，浩子噗呲笑了出来。

张倩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踩着高跟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吴杰先开了口，并伸出了一只手。

“好久不见！”张倩也伸出了手相握。

“别墨迹了，我们进去聊。”浩子向张倩使了个眼色。

“我想来杯咖啡，你呢？”张倩望着吴杰，没理会浩子，“我也是。”俩人没有挪脚的意思。

“行行行，那你们在这喝，我先进去了。”浩子撒开了扶着吴杰的手，兀自走进了甜品店，张倩握着他的手，靠近扶着他也跟着一起进了甜品店。

【三】

不知不觉，桌上暖黄的阳光慢慢褪去了温暖，只剩下黄色的光芒，夜落了，他也发觉了。

咖啡店人来人往的，只有他们三，一直就黏在了落地窗前的椅子上。浩子继续玩着他的手机偶尔插几句话，更多的还是吴杰和张倩的你来我往。

“在这干坐着，人家服务员看我们的眼神我都觉得别扭，要不，我们去学校遛一遛？”浩子看了看张倩，挑了一下眉毛。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一起去吧？”张倩看着吴杰笑着说道。

“翻墙吗？哈哈哈”浩子皮一下很开心。

“你自己翻墙，我带吴杰走进去。”张倩笑着酸了一下浩子。

“对，你自己翻墙去。”吴杰补刀。

“好啊，你们俩现在居然联合起来对付我，这才多久啊，你这个忘恩负义、见色忘友、人面兽心的，渣渣。你们去吧去吧，我生气了不去了。”说着浩子傲娇地扭过头。

“那我们俩走吧。”吴杰笑着站了起来，向对面递出了他的左手，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手心。

两人头牵起手准备走出甜品店，张倩回头和浩子比了个OK的手势，浩子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仿佛养了三年的猪跟人家跑了一样，特别不开心。

说通了保安，他们走进了三年来未曾踏过的校园。高三教室里的灯已经亮了，窗户排排端坐的身影，她感觉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们去操场的草地坐坐吧，你带路。”吴杰沉沉地说道。

“嗯。”她依偎着他的臂膀，走在校道上，这也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

当时两人还会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并排走着，他每说完一句话，就紧张地看向她，好像就差说一句“我说完了”似的，她回视后又紧张地扭回了头。

而现在，她暖柔柔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臂膀，却是一种默认的自然和温暖，那年的所有拘谨，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完整的正确答案。

操场上只有风、草地、跑道，还有他们俩。他们在操场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一阵沉默过后，张倩开口说道。

“高考结束那天，为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害怕。”

“怕什么？”

“怕你伤心。”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都不自己联系我，还偷偷让浩子打听我。”

“也是怕，怕你有其他喜欢的人了了。不敢打扰你。”

“那知道我没对象后呢，怎么就敢来找我了？不怕我嫌弃你吗？”

“当然怕啊，但我知道了怕也没用，再怕下去，我真怕…你…牵了别人的手。”他喉咙紧张地咽了两下。

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今晚的星空真的好美。”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又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小愧疚漫上心头。

“我看到了。三年来，我眼里就一直是这片星空，真的很美。”他说。

吴杰转向她，“你猜，我还看到了什么？”

“什么？”张倩好奇又惊恐的表情看着他，戴着墨镜的他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我还看见了，星空下有颗太阳，它就在我面前。”他五指穿过张倩的五指，紧紧交握。“因为有你在，再黑的世界我都不怕。”

他们的额头碰在了一起，这时，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时光在此刻突然风云变幻。

他们回到了三年前的这个晚上，高三教室的灯还亮着，他醒了过来发现卷子上满是口水，同桌的浩子还趴着，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环顾了教室一周，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20:35。

他突然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向第二排第二桌的她，短短的蘑菇头，趴在桌上，他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时班级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来，叽叽喳喳开始起哄。

他走到她桌边，轻轻地拍醒了她。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他对着她笑了笑说，“你有没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脸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偷偷地眯着眼笑着对他说。

“有，有一个神经病对我说，他看见了星空下有颗太阳。”

安静的教室里瞬间一片笑声，他也在笑，她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