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玫心束

作者: 篱秋 | 来源:发表于2024-10-14 15:0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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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二十六期:我的遗憾和你有关·错过就是一生的人

    那天晚上朱家牛肉汤馆已经坐了许多人,我找到一张小方桌赶紧坐下。隔着过道,对面坐着一个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与我对视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再也扫不走她直直的眼神。

    我转向门口的操作间看老板掌勺的侧影,眼睛的余光发现她站起身缓缓走过来,在我身旁的方凳上坐下。我本能地将文件包靠墙压好,向里挪了一下好与她保持距离。

    但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拉向自己,担心我溜走似的用力握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是建梁的妈妈。”我的心一阵狂跳,她接着说:“建梁在上海的半年里,我天天陪着他,他告诉我他想你。”

    我的眼眶一热,一股酸涩涌进胸口漫向鼻子。眼前的妇人满脸褶子,脑筋有没有问题,那么确定没有认错人?但是我分明从她的眉眼唇形里依稀看出建梁的面容。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唇边的褶子在颤抖:“建梁天天盯着天花板发呆,有时候轻轻叹气。问他,只说想你。我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告诉他,你有自己的家庭。想再多有什么用呢?”

    有蚂蚁在我颊骨上爬行,温温地爬到嘴角,我抿了一下,眼前氤氲出一片玫粉色。那个玫色笔记本,是建梁送给我的毕业礼物。二十多年过去了,八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不记得放在哪里了?

    那年国庆节,秋风吹过田野,我在施西河东岸签下八十亩土地,开始筹建生态园。稻田里稻桩一茬茬,可以踏马飞驰,一骑跨越到天边。我走在一排芦稷的长袖叶舞里,头脑风暴整个园区的规划,忽然接到建梁的电话。一个女声向我问候,确认是我本人,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

    芦稷叶在风中飘飘悠悠,窸窸窣窣的沙哑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急迫地振动我的耳膜。时间突然静止了,许久,那个女声又说,“建梁想你,想跟你说话。”

    那个喜欢穿红衬衣白球鞋的建梁从教室尽头的走廊大步流星而来。他是为数不多爱出风头的男生之一,一天到晚尽想着如何鹤立鸡群,特立独行。数理化考得好的时候,他的脚掌张得像鸭掌,走路非要吧嗒出动静;屁股也拽得像鸭子一样把衬衫甩出风衣的派头。而我语文考得好的时候,他也会投来欣赏的目光,由衷为我高兴。

    从高二开始,我在他关注的眼神里读出越来越不一样的情愫。他的目光总跟他的红衬衫一样灼热,烫得我不敢直视,急急要逃离。而他总能走出二五八万旁若无人的架势来。同学相约一起去海边看日出,他拍拍后座示意我坐他的车。我们忽前忽后骑行,看他卖力蹬车,两边的杉林飞快朝后倒去,笑声穿越树巅,飞向蓝天。他的风衣鼓起来,像张开的羽翼,我躲在风衣里心中怦然生出一种甜蜜。

    世界很大,大到我们高中毕业以后再也没有遇见。那些幼稚却惊心动魄的誓言也未敢说出口,就彼此失联。为了改变我的农村户口性质,我嫁到县城,有了自己的三口之家,过着平淡而充实的日子。我不知道建梁后来的婚姻如何,什么样的女子能和骄傲显摆的他一起生活?

    时间很长,直到二十周年同学会我们才又相聚。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建筑行业做得风生水起,财力丰沛,工程也做到了南京。他在农村老家新造了小洋楼,在省城也购置了别墅房产,举手投足一副低调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超过了许多城里人。

    同学会时他问我过得好吗?我说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觉得我过得怎么样呢?我还在与他较劲:你很好,我也不差!也许,两颗骄傲的心只能平行,永远交汇不到一起;但日月交辉相得益彰也未可知。然而,电话号码封存在手机里,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不久听说他病了,做了咽喉手术不能发声。但不知道他现在的病情如何?

    电话来自上海医院,另一端的女声来自他老婆。想他躺在病床上,又无法讲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对着电话自我解嘲:“我一心进城,奋斗到现在,又回到乡下当村姑了。包了一大块地,准备种上各种花木,四季都看花开;再挖个大鱼塘,养上许多鱼,到时候你回来休养,和同学们一起来钓鱼吧,一起过田园生活。”

    我在田埂上蹭着土疙瘩,蹭出一个坑,换一脚再蹭一个,像心口被挖出一个个洞。西北风一吹,坑洞成了掏空的向日葵,沉重却空落落的。芦稷叶撩到发梢,勾起发丝有些零乱;撩到脸刺痒不痒的,被我甩向空中。

    不知说了多久,也不知如何挂的电话,沉默的话筒看我一个人的独角戏。黄昏的光撒在田野,晚霞躲在云层背后失去了颜色。园里做事要看天的脸,不知明天是晴是雨?

    听闻建梁离世恰是在这电话之后不多时日,我的心猛然被束在半空。难道这是一个无言的告别?一别成诀!他心里知道,而我却喋喋不休。我以为再严重的病也总会有转机,他那么年轻。

    他又那么勇敢,从农村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像当年一袭红衫留给大家挥之不去的印象,他是一个热烈且爱热闹的人。我们还有更好的退休时光,去享受我们的奋斗成果。到他南京的别墅看城里的辉煌;到我的生态园度假,做闲云野鹤般的蓑翁农夫;一起去转山看海,赴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约三五好友吹牛对饮、烹茶小酌……

    老妇人一直握着我的手,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去就是十年。我想你跟他很合得来,最后的日子,他念念不忘的是你。你跟同学会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是建梁福薄。”

    我心里生出许多安慰她的话,却如梗在喉。这十年,对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太太,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建梁知我喜欢写东西,就买了双色绸面日记本,玫色的送给我,红色的留给他自己。缘分是玫色的,却稍纵即逝,被尘封在书橱的某个抽屉里。

    扉页上除了我抄写的普希金的诗:爱情会过去,感情会死亡,冰冷的社会将我们分离,天各一方。谁又记得那些往日年华的狂喜和幻想,只在记忆的篇章里留下短暂相思的字行。

    里面没有任何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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