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的不想写他,这会勾起很多不好的回忆,但毕竟来过世上一遭,或许应该给他一个存在的证明。
三年前,他马上就要结婚,二十八九的年纪不早不晚,刚刚好好。那时候,我正陪着媳妇儿在医院生孩子,新生命的降临带来了太多的欣喜,让我们忍不住感叹造物者的神奇和恩赐。
可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办公室主任杨大姐。她哭着说:“小鱼,小贝没了……”
“什么,你说什么啊?”头发猛地一下炸了起来。
“小贝跳楼了,赶紧过来一下吧,在医院的停尸间。”
“怎么可能,回单位拿东西的时候,还答应给他帮忙呢,不是还有一个星期结婚么?”
“谁说不是啊,这小子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太突然了。”
挂完电话,使劲压抑着自己, 尽量平静地跟岳母和妻子说了一声,急匆匆地下楼了。
脑袋乱极了,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幕恶作剧!
2
那里已经围了一大堆人,大多是单位的同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错的朋友。直到此刻,才相信这事儿是真的。
跟杨主任打声招呼,她一直在抽泣,眼睛和鼻子红红的。
停尸房还不允许外人进去,警察正在那里拍照取证。一个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喊道:“过来两个人帮下忙。”
单位上男性少,大小伙子更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里面的空气格外阴森,迎面是一大排铁抽屉,那是冷冻尸体的地方。
贝哥躺在地上,确切的说那只是一具尸体,不敢看,但又忍不住。那淡蓝色的裹尸袋包裹着他,单看前面的话完整如初,面庞还有血色,恰如活着一般。伤口是在后脑勺上,已经碎掉并陷进去了,这是跟我不错的同事告诉我的。
“前面过来个人,提住袋子,后面的抬下腿,把他侧过来。”那警察喊道,他拿着相机在那里拍照,一切觉得那么自然,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堆物品,跟路旁的花草树木没有什么区别。
一来胆小,二来刚有孩子,不敢也不愿碰触,轻轻地拽着裤腿,紧紧盯着地面,硬撑着不去看那摔碎的后脑勺。可是裹尸袋上,尤其是靠近头的地方,还是看到了汩汩涌出的血液,虽然很小很细,但它还是缓缓滑落。
“给他脱下裤子!”另外一个警察命令道。
我立在那里,没有动,同事白大哥走过去解开了,阴毛漏了出来,我别过头。
“行了,出去吧!”警察又说。
3
出来以后,抬头看天,似乎有些阴冷。站在人群后面,哆哆嗦嗦地掏出烟来,打了好几次火,没着。
有几个女同事在那里窃窃私语,小声嘀咕着什么。
“小贝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还有几天就结婚了。”
“是啊,听说上午刚去定完喜酒,下午就出事儿了!”
“他那个丈母娘真不是个玩意儿,要房,要车,这些都完事儿了,还得要钻戒……小贝家是农村的,能有多少钱?”
“也怪这孩子,死要面子,娶不起咱就不娶啊,换一个不行么,非得把命搭上!”
缓缓走开,想换个别的地方静一下,另一群人也在小声议论着。
“怎么没的啊?”
“在他丈母娘楼上栽下来的,好像是三楼,听说争吵过。”
“三楼不至于啊,跳下来,顶多是双腿摔折了,不至于丧命啊!”
“可不是么,什么事儿都怕巧了,他是一头栽下来的,天灵盖儿都没了。摔得可惨了,脸上的皮和肉都秃噜下来了。”
“不会是他杀吧,怎么会后脑勺着地啊,嘘……女方家里人在那边呢!”
4
警察从里面走出来,管停尸房的开始招呼我们。
尸体就躺在中间,我们挨个排着队缓缓移动,围着他转了一圈,不断听到有女人在抽泣,“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出来之后,杨主任喊我:“小鱼,走吧,回去照顾媳妇儿和孩子吧。我再盯会儿,等着他家里来人。”
“行!”木然的点了下头。
刚想往回走,岳母打过电话来:“小鱼,完事儿了么?”
“完了,这就上去。”
“你先别上来,顺着医院旁边走上一大圈,小贝这孩子这么年轻,冤气肯定很大,多走些,散一散。”
“嗯。”苦笑,忍不住回头看一看,天色有些晚,赶紧绕医院转了一大圈。
回去之后,一夜无语,有些替他惋惜,那么好的年纪,那么好的工作,那么好的才情,就这么没有了。躺在床上,硬逼着不去想他,可是他的音容笑貌还是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恰如活生生的一般。
多希望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明天醒来,他给我打电话,“小鱼,来婚礼上帮忙啊!”
5
几天之后,回到单位上班,大家都在刻意回避,但是话题总落在他身上。
“小鱼,你看看你多好啊,老婆孩子那么好,岳母又那么通情达理,不像小贝似的。”
“没啥的,俺也没钱,家也是农村的,媳妇儿也理解我,象征性地要了些彩礼,最后岳母都返还给我了。”
“要我说,小贝这车就不该买,十好几万呢!”
“是啊,何苦为难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等以后两口子挣了钱再买就是了。”
“你知道么?小贝和他媳妇儿刚买新车出去开的时候,他岳母就一直坐在后排的椅子上,看着她闺女,连手都不让小贝碰!”
“竟然有这样的岳母,那谈个毛恋爱啊?”
“要完房子,又要车,临结婚的时候,又嚷嚷着买钻戒,又花了几万。”
“我天,这样的媳妇儿,我可娶不起!”
“听说小贝为了娶媳妇儿,找家里要了好多钱,得有好几十万吧,还透支了好多信用卡,压力挺大的。”
“唉……”
“你跟他在一个办公室,为什么不劝下他?”
“我喊他去打球,可是人家不玩这个的。我……”
6
贝哥农村出身,家在外地,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就这么一个男娃,本来指望着养老送终呢,可现在……
那些天,贝哥的家人一直住在宾馆里,想通过警方查出死因,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办什么事情似乎都很艰难!几个星期后,家里的人实在撑不住,要回去了。
私以为,这对他家人是好些的,“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他走了,可是白发双亲还在,真怕他们因为这样的重创而榨干心血、撒手西去。
警方也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所以这一切都跟女方家里无关了。他岳母很厉害,从头至尾没有掉哪怕一滴眼泪,嚷嚷着房子不给他家,说她闺女以后怎么办。
女孩和她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最后好说歹说,房子归了贝哥家,又返了部分彩礼,事情就这样子不了了之。
7
贝哥出殡的那天,我们去停尸间集体告别。尸体被罩在宽大、黑色的中山装里,愈发显得瘦弱,头上戴着老人帽,脚上套着老人鞋,这身装扮似乎跟撒手人寰的干巴老头儿没什么分别。
细细的瞅一眼,那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了,颜色暗青,肌肉塌了进去,眼窝深深地向里凹着。据说当初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摔得面目全非,脸上的肉都掉下来了,现在的模样还是入殓师缝缝补补、精心打理过的。
贝哥的父亲满头白发地木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深深地捂着脸,单薄的身子在微风中一抽一抽。那佝偻的身躯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在挨着门口的石墩上坐着。即便是这样,还是强撑着一遍遍地冲我们抬头致谢。
递过单位的捐款,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情景让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跟我那在村里的老父亲像极了。匆匆走掉,心里默念到:“贝哥,你跳楼的时候可曾想过活着的人的感受?”
“杨主任,我就不去火葬场了,家里有孩子,我也害怕。”
“行,你回去吧。”杨主任点点头。
再之后,就没有然后了,人没了就没了,渐渐地属于他的一切都被淡忘了,只是偶尔还会想起,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是生命中曾经的过客。
8
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却又无法定论。
我不是警察,没有专业的办案能力,只能从生活的琐碎中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按照哲学上“内因起决定作用”的思维,贝哥本身肯定是有问题的。
他性格内向,有什么事儿都自己憋着;爱面子,怕别人看不起;跟父母的感情很淡,好几年才回一次家……
我可以说他不爱沟通,根据“性格决定命运”的观点,内向的人大多会把压力交给自己扛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犹如一个时刻准备爆发的火药桶,只是钻戒、喜酒抑或是争吵,成为了那根点燃导火索的火柴。
我也可以说他虚荣,没钱还装。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你开奔驰、宝马,那是你的;我骑自行车、小电动,那是我的。除了你看到的不同之外,我们的生活本没有什么交集,何必去羡慕别人的生活,不去专注自己的日子呢?
我还可以说,跟父母处不好关系的人都是有问题的,一个跟父母都处不好关系的人,还会指望他对谁好,能跟谁处理好关系?完全是本末倒置啊!
可我最终把这些都归结为自私,你解脱了,可是活着的人呢?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承受你带来的痛苦,受害最深的肯定是生你养你的父母!
9
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杀抑或死亡的冲动,站在悬崖峭壁上想纵身一跳,在高速公路上想猛打方向盘,潜在水里想一直沉下去。 很多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会认为死亡是美好的,听从死神的召唤,就可以完美地解决人世间的所有问题。
可是我们又会转身逃离,又会握紧方向盘,又会拼命往上游,果断离开危险的地方寻找安全和庇护,毅然放弃消极的想法去用心生活和感悟。因为与死亡相对抗的,永远是对生的渴望,因为我们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做这样的斗争,徘徊游走在生或死的边缘,健康积极的会远离一些,抑郁消极的会离近一些。但是生而为人,你远不止是你自己,我们都有父母,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再之后可能会是给孙子孙女讲故事的老头老太。
命这东西说是你自己的,但好多时候又不是,最起码命是父母给的……养你这么大,你可曾报答过父母?如果不能报答父母,那至少恳求你不要给他们带来痛苦!
赶路的人啊,坐下来歇歇脚吧。“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今天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小事;今年再大的事,到了明年就是故事;今生再大的事,到了来世就是传说。”
太多的轻生都是因为一时之迷,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没有勇气好好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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