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都,7月,树荫下一条浑身斑秃的菜狗,呼哧呼哧吐着舌头。
我长衣长裤,棒球帽,黑色口罩,灯芯绒的围巾,站在烫金隶书的“南科梦园”四个大字前,仔细辨认原来单位宿舍楼的模样。
“早拆了,这小区都有四五年了吧!”保安大爷热情喋喋的介绍着,我不得不打断他,“不好意思,我赶时间,您知道有一位姓胡的阿姨,现在住哪儿吗?她挺出名的,有些神通。”
“哦,知道知道,我问下,看胡大姐在不在哈。”
当年,第一次和胡工见面,是在三楼的财务室。
正赶上发工资,我们这批新来的大学生,排在蜿蜒队伍的最后,靠着楼梯边说笑。一位满头银发,锣锅背罗圈腿的老人,上楼极快,一手扶着红漆斑驳的栏杆,一手拎个单位发的灰布包,转眼从楼下到了跟前。
是个老太太,面色黑红,天庭饱满,从精气神看,又不像年纪很大。只是一双眼睛眯缝着,瞳孔向上,眼白有些大,居然是盲人!
我们都不认识,正担心老同志撞着人伤着自己,前面工会主席王大姐已经喊上了:“呦,胡姐,您来了,快到前面,到前面,早就给您占了位置。”一票总工主任处长齐齐回头,居然哗啦一声纷纷让开,脸上满是谄媚敬畏。
一直轮到我们站在出纳柜台前,也没看到这位神秘人物出来,才发现老太太正襟危坐在里屋,身边围着王大姐和单位的财务总监。
“那是谁啊?”小李实在忍不住,悄声问着出纳钱师傅。我们四个应届毕业生,就我一个男的。小李和我都是南开毕业,她天津人,小巧玲珑,骨架盈手可握,肉却不少,穿着短裙,浑身散发着饱满的活力。
“谁啊?胡大姐吗?她可是咱们单位的半仙,会算卦。尤其姻缘算得准,着急啦?!”钱师傅一张马脸,一看大学生羞得俏脸粉红,得意的八字小胡翘起老高。
“真的吗?”,“准不准啊?”,“能问问别的吗?”。大家领完钱,又等了一会儿,看屋里人没有散伙的意思,一个个没了耐心。
“尹石坚,你走不走?一会儿啥安排?我想先去洗澡,听说旁边大院晚上有电影,一起吧......”不知哪个女生拍了我胳膊一下,我头也没回,“哦,我,我晚上有事儿,对不起,你先去吧。”
我佯装回宿舍,走到一半又绕了回来,死盯着一楼的门洞。
2
“我们到喽,快和爷爷说再见!”电梯门打开,唐山口音的保姆用力摇晃着怀里咿咿呀呀小孩的臂膀,冲我挥手。
看对方脚后跟消失,我嘴里暗骂一句,赶紧摁了“Close”。
我才四十出头而已,头发是白的早了些,那也不至于是爷爷辈吧。这个小区人的素质是不行,都是外来户租房子的,水平堪忧。可想到这里,不由长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外来户租房子的。
最近有些不顺,应该是很不顺。
半年干部大会期间,主管副总裁把我叫出来谈心。该来的还是要来。这两年部门业绩完成不佳,公司希望我主动请辞,会安排一个项目总监的岗位,让我先缓缓。
我能说什么,行业销售仗着新的激励政策,抢产品销售的单子,老客户眼睁睁被撬走1/3。多次闹到大老板那里,最后不了了之。再说,项目总监可是降了两级的,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刚想争辩公司不公,副总裁大手一压,说他知道,他理解,但我是一个老兵,要懂得识大体,顾大局,公司不会亏待我们的。
狗屁!不会亏待我,凭什么年终奖扣了一半还多,我已经是主动请辞了,为毛还在总结会上列数过去管理上的十大罪状。
最近顾南青也不打电话了,大家冷静一段时间挺好。我没敢和她说在外面租房子的事儿,只是借口公司最近项目多连轴转,在办公室凑乎几天。
可能是认床,在新租房子里总也睡不踏实,一晚上起夜好几次,还总是做噩梦。脖子被绳子紧紧勒住,喘不上气的那种。
早上起来洗漱时,好像真的有红红一道压痕,咽喉处颜色最深,越往两边越浅。我只能大夏天都穿着浆洗竖领的衬衣,领带箍着齁紧,怕别人看着瞎问。
“Honey,你就是压力太大,总休息不好,我学着给你炖点儿补气养神的汤吧。”一个长发白皙的女孩子,半裸蜷腿靠着沙发垫,胸前微翘的小白兔挤着一罐薯片。电视里几个当红的明星,在一栋现代化气息的图书馆里,追逐撕扯正酣。
房子其实是给她租的。
苏小灿,来我们公司实习的大学生,三年级。
3
我和顾南青是春节过后分的居。
其实在家里,也是各睡各的。
以前是特想腻一起,看着对方穿着清凉,就忍不住上下其手,撩拨那些凸起圆润之物。有了孩子以后稍微收敛一些,可欲望犹在,隔三差五找借口寄养在父母家里,重温二人世界的狂野。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嫌弃我有脚气、打呼噜、睡觉来回翻身;手机不关机,经常半夜短信微信电话扰了清梦;更要命的说我每次上马,跟要报废的拖拉机似的,气喘如牛,力不从心。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早觉着她不打扮、不健身,脚比脸白,乳房过脐;睡觉打鼾,其实声儿一点儿不比我小;好容易行夫妻之事,她竟然当着我的面睡着了!
我不说不代表我能接受。
自己睡在小卧室其实挺好,有时候熬夜写个文档,睡不着起来看个美剧,偶尔回归天性打个游戏上个网聊个天,庆幸又回到单身的日子。
可就像勤劳的右手忙活半天以后的失落。越自在越空虚。
先不说过了三十五岁熬夜有多难受,整个第二天第三天都觉着身体被掏空,怎么都补不回来。甚至有些懊恼为什么没人像当年父母那样来查岗,让自己不敢瞎作。
还有,以前回家,是想着能充满电倒完垃圾,信心满满焕然一新去迎接明天的太阳;可现在,不管白天多累,被虐成什么样,回了家还要自舔伤口,仰脖喝干自己炖好的鸡汤,期许睡个好觉。
忽然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老公,转两千块给我,要交儿子的学而思费用了。”,“能不能一回家给我们个好脸,在公司不得志,别拿我们撒气。”,“出去接电话,这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老爸,同学说有最新的农药皮肤了,你给我买一个吧。”,“老爸,你连妇联2都没看过,还看什么妇联3啊,我和同学去就行!”,“老爸你到哪儿了?又出来晚了吧,你怎么老是说话不算数啊,唉”......
“儿子,我和你爸想去趟杭州旅游,你给订个票吧。”,“小坚,这一连几天都不打电话,你再忙也不能不来个信啊,你不知道你妈血压高啊?”,“老二,你妹妹一家周末去北京,和你媳妇儿说好啊,给个好脸!”......
好吧,男子汉大丈夫以为是家里的顶梁柱,其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是替家人挡风遮雨的一把破伞罢了。用时费力撑起来,不用时就落灰在墙角。
或许只是二十年的期限到了。
4
公司半年会是在重庆开的,周四结束,破天荒给大家组织了周末的三峡游,星期天返京。
可能是自己工作调整的事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身边冷清了许多,连几个老部下也低头而过,吃饭都坐到了别桌。
我乐得轻松,一个人悠闲瞎逛。这天来到酆都鬼城,大家一窝蜂跟着导游去逛阴曹地府,而我看着路边一个岔道,远处枝繁叶茂中隐隐飞檐阁顶,不由得迈步前往。
居然是个小庙,大门半开,里面香火缥缈,却没什么游客。只有一处大殿,在门口能看到佛祖的一半金身。
我不信这个,所以没想着再往里多走半步。环顾左右,发现旁边立个小桌,杏黄的旗子,斗大一个“卦”字。
桌子后一把太师椅,一个藏蓝衣衫瘦削的男子抱着本线装书,翘着二郎腿,看不见脸。桌子上摞着几本卦书,还有几样占卜算卦的器具。
本就闲来无事,我索性凑到跟前,翻翻看看。可能是我拿书的时候碰到了签筒,哗啦一声轻响。那男子放下书,探出头来。
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甚至还有些稚气,难道是这深山大川滋养身心,其实是个隐世高人,返老还童了?
对方也没有起身,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您想问什么?”
我本能的往后一撤步,刚想抬手拒绝,忽然觉着既来之则安之,问问又何妨?
“您这怎么收费?”离近了才看清,整个桌子其实就是功德箱蒙了一块布而已,透明的地方能看到花花绿绿各色的纸币,甚至有美元。
“心诚则灵,功德随意。”对方笑了一下,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漱口水广告里的模特都自愧弗如。
“我,我想......”,没等我开口,已经被对方举手制止。
“这样吧,我猜您是要问前程。一句老话送给您,‘女大三,抱金砖’。”
和上次一样,我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
5
顾南青比我小一岁,大专毕业。
我们结婚前,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史,没有孩子。因为我倒插门,又是名牌大学生,她们家对我很好。
单位属于科研机构,为增加收入,也对外承接工程。我本来是个实验室的研究员,结婚没多久便被调到三产公司做项目经理。
我脑子好,会来事儿,不到两年,公司里一半的项目我都参与其中,奖金自然也不在话下。
顾南青人挺漂亮,家境也不错,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完全算得上条件优越,谁这么不开眼和她离了不过呢?
结婚前老丈人和我谈过一次,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长者,与我看到的主席台上横眉冷对训话的那个,完全不是一个人。她前夫好像也是我们单位的,因为要深造出国,两人没谈拢,所以分了。这事儿算不得光彩,老丈人特意提醒我几次,别到处问,免得刺激小青。
曾经有意无意和其他同事聊起过,明明知晓内情的人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都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次酣畅淋漓的肉搏后,我用胳膊和腿锁住顾南青,让她动弹不得,却腾出一只手肆意骚弄她的隐秘部位,直叫她娇喘求饶。
“老公,求你了,快停下来吧!”她小麦色的皮肤汗液津津,像一条蠕动的青蛇。
“是不是我说什么都答应?”我坏笑着加大了手上的速度,她几度痉挛。
“都,都答应!”她紧闭着双眼,头向后倾,脖子上淡蓝的血管清晰可见。
“那你能告诉我,之前为什么和他离婚?”我伏在她耳边,手也没有停,边吹气边说,让自己这句话感觉情色十足,实则心虚的要命。
顾南青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铜扣闪闪的铠甲。我不自觉松开了肉锁,和她并排靠坐在床头。
“老公,这事儿我不想瞒你,可爸妈都不让我说。咱们既然是夫妻,我觉着要彼此信任,不能有所保留,甚至是背叛,对吗?”尽管她没看我,我却点头如捣蒜,用力搂紧她的肩头。
“没什么,他自己害怕了,才离的婚。”
6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甜蜜。
老丈人退休后,我也被猎头推荐,到了现在的这家私企。因为手头的客户和技术背景,没几年,就从部门经理一步步升到了总监、副总,一直到事业部的负责人。
这么说吧,二十年里,我的确一路顺风顺水。比起大学毕业前苦逼的生活,应该知足了。
可以后呢?眼睁睁在新公司打下的江山,转眼拱手于人?入奢易,归简难。打死我都不要变回过去的样子。
我老家是西北农村,父母还算有些文化,是当年留下来支边没回城的知青。可兄弟姐妹三个,我排行老二,一直不是家里最疼的那个。
那时候爸妈挣钱不多,一个月工资加起来超不过50块,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要接济。大哥比我长一岁,每年过年,只能从他退下来的衣服里缝缝补补挑一件。小妹比我小三岁,更没法混着穿,自然和大哥一样,要买新的。
这也不算啥,关键从小好吃的我抢不过大的,再好吃的根本就只会买给最小的。唯有我夺了班级第一,成为中队长,歌咏比赛是站在最前面朗诵的那个,父母脸上才浮现出独属于我的欣喜。
那年因为迷上游戏,本来就木讷寡言的老大高考失利了。如果复读,来年家里就要面临两个孩子上大学的压力。我和老大好好谈了一次,毕竟他是大哥,凡事得拿个主意。
“哥,对不住你,这次没考上,都怪我老拉着你去游戏厅打街霸。我想好了,明年我不参加高考了,直接上个中专职校,好早点出来替爸妈分担......”临最后,我们兄弟俩抱头痛哭,大哥真有大哥的样, 不但没怪我,还说我从小就是人精,不上学可惜了,选择了自己退出。
几十年过去了,大哥和小妹都留在了老家,过得也不错,每天能准点上下班,同学朋友无数,家里办个事儿孩子上个学的,都是熟人。挣得少点儿,也没机会每年出国,可天天乐呵呵的,比大城市的同龄人好像还年轻几岁。
小富即安罢了。
人这辈子不就是图个体验吗?窝在小山沟沟里,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和咸鱼有什么分别?毕竟我是那个父母成天挂在嘴边,到了首都,做老总,开好车,住洋房的出息儿子。
其实父母开始非常反对我和顾南青的婚姻,不为别的,就觉着自己儿子吃亏了。后来,每年都大包小包带东西回去,他们来北京,老丈人也安排的妥妥帖帖,逐渐没了意见,还每次打电话来就先问小顾身体怎么样,孙子学习如何,最后才轮到我,还是以数落为主,嫌我不常联系,嫌我没帮大哥小妹各种忙。
有时候有点儿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7
碰上苏小灿,实属偶然。
我还没被降职的时候,一次老板开核心班子会,要大家就前段时间的业务情况,做批评与自我批评,从内心深处深刻反省自己,是态度问题还是能力问题。
人力资源的同事,一人看一个,说什么引导自查。本来负责我的HR是个大老爷们,没聊半个小时,接电话说媳妇儿要生,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跑得无影无踪。
小灿是被临时抽调过来接替任务的。
她是北京一所二三流大学的学生,工商管理专业,后两年居然都安排了实习。本来我们公司瞧不上这种层次的学校,可小灿实在是明艳动人,说话乖巧,第一眼就让人心生爱怜。
在公司开始是前台,没多久就成了总裁秘书的实习助理。
说实话,小灿挺不适合做助理的。
听说给总裁订机票,本来是第二天出发,直接订成了当天下午的;和老板一起出差,身份证忘带,只能放了领导鸽子;做会议纪要,愣是把总裁室5个人的名字写错了三个,亏得发邮件时收件人名字怎么也拼不对,同事帮忙才发现。
但她适合做别的,比如倾听。
不说话坐在你的对面,轻轻歪着头,双手杵着下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你。那汪深潭一般的双眸,不消一刻钟,就让你沉陷其中无法自拔。我问你看什么,她说看一本写满岁月精华的好书;我问你不引导自查啦,她笑着说像我这样无需扬鞭自奋蹄的干部根本多此一举。
她还适合做这个,比如激起你的自豪感。
不管你讲什么,她都一副崇拜仰慕迷妹的神情。哪怕是回忆你最失败懊恼的事情,她都会轻呼好羡慕你有机会接触这样收获满满的case。我自嘲年纪大了,她眯着眼一字一句说中年男人才更成熟有魅力;我自曝恐怕最近工作有调整,她做了个fighting的姿势,说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打出去。
她竟然早就知道我要被调整。
在收到我送的苹果最新蓝牙耳机后,她发来微信,“尹总,您是不是跑到我购物车里偷看了,讨厌!”
吃了一顿火锅,一顿自助餐,我索性连X的主机也配齐了,尽管她手里握着的是刚用不久的8P。
“小灿,你对我这么好,该怎么报答你?”我抚上她纤细的腰肢,凑近如瀑般柔顺的长发,深深吸了口气。
8
最近脖子上的勒痕越发深了,夏日已至,被汗一浸,刺痒难忍。
连续一周没有回家,从客户处回来的路上顺便上楼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因为是中午,家里没有人,我的拖鞋就在门口,排在顾南青和儿子的左面,明显刷过。
客厅拉着窗帘,尽管正当午,家里还是凉飕飕的,甚至有些阴冷。和客户刚吃完饭,又走了一路,身上又热又黏,索性在家冲了个澡。本来想下午赶回公司的,可裹着浴巾出来就觉着困意难挡,顺势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了。
恍惚间脖子又是一阵刺痛,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只觉着身边有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对方动作很缓慢,先是站在床头,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又俯身过来,在我上半身周围搜寻着,不时捡起点儿什么放到一个袋子里。
完全醒来已接近黄昏,久违熟悉的晚餐味道满屋飘香,厨房里炒菜炝锅铿锵不绝,即使门关着也声声入耳。
“你醒啦,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只有昨天剩的排骨和扇贝。”顾南青扎着围裙,一身油烟,手里端着两个盘子。“你儿子晚上有同学过生日,9点才结束,你能接一趟吗?”
我没有搭茬,先回过身给小灿发了消息,然后删了对话。
那晚没走,儿子很高兴我能回家,自然少不了又让我充值买卡。顾南青早早上了床,换了身小年轻才敢穿的内衣。
几乎没有过的主动,黑暗中,仿佛回到谈恋爱时初尝禁果的疯狂,甚至她还同意了之前一直说NO的姿势。
可身体是诚实的,动作越激烈,没了感情的润滑,越危险。
“用点儿口水再试试?”我心生愧疚,尽管已经败下阵来,还有些不甘心。
“算了,早点儿睡吧,明天还上班呢。”她撇开我的手,下地穿上拖鞋去洗手间了。
这一晚睡得很沉,好像没等顾南青回来,我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4点多,多年养成的习惯,必须要起夜上厕所的,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一丝温度都没有。
天边已经有些浮白,阳台、厨房、洗手间、三个卧室除了儿子都没看到人,只剩衣帽间。
四下的门缝果然透着橘黄的灯光,我正要推门,忽然隐隐有人说话,“白眼狼,我勒死你!”
9
那天一大早冲到公司,才发现连袜子都忘了穿。顾南青的电话打来十几次,我都没接,最后索性关了机扔到抽屉里。
走廊尽头的盥洗室,脖子又开始剧痛,皮肉仿佛要被撕裂,我红着眼扯开衬衣。镜子里那道红褐色的勒痕,密密匝匝尽是小眼,好像聚集觅食的火蚁,时刻蠢蠢欲动摧毁猎物。
头顶的灯有一盏呲呲啦啦忽明忽暗起来,我不由得把上身往镜子前使劲又靠了靠,希望看得更仔细些。那道血线,扭曲如蛇,居然开始加深变宽,不消几分钟,像是平白长出了一张血盆大口。
我吓得鬓角冒汗,节节后退,不敢直视对面怪物一般的存在,只等对方露出尖牙,伸出长舌,歪头把我吞噬。
“尹总?你怎么在这儿啊?是在等我吗?”忽然被人轻呼,随即腰间环抱一对葱白玉臂,有人靠在后背,传来熟悉的化妆品味道。
我刚想呼救,却发现灯不闪了,镜子里只剩自己衣衫不整,脖子上的痕迹若隐若现,连颜色都看不清了。
“小灿,别这样,在公司呢!”嘴上不满意年轻人的恣意妄为,可手底光洁温凉的肌肤像给了我新生,疼爱还来不及,那舍得责怪。转过身,我扫了一眼门口,外面没有什么响动。现在还早,即使有人来,脚步声也会提醒。
我用力抱紧怀里的尤物,低头吻了好几下胸前乌黑柔顺的长发。
“这才几点,你怎么就来了!”我轻轻用手扶起她的下巴,拨开披散在脸上的头发。
苍白的嘴唇,核桃皮般的脸颊,一双眼睛眯缝着,瞳孔向上,眼白很大!
我脑子“嗡”的一下,奋力想推开她,却被对方铁桶般箍在怀里。“哈哈哈,尹石坚,不记得当年咱们怎么约定的?忘恩负义,你和前任一个下场!”我根本不敢看她,却被一个耳光打得跌坐在地上。
“尹总!尹总!做什么好梦呢?!”
有人轻拍着我的脸,我惊醒了呼喇一下站起来,老板椅弹出好远。苏小灿一脸错愕站在对面。
“又做噩梦了?你看你汗都出透了!”小灿刚要靠近我,我跟中电一般激灵后退,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你到底是人是鬼?不,不,小灿,你听我解释,我想,我想自己先静静。你,你先出去下吧。”
门狠狠被摔上,同侧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应声落下,碎玻璃洒落一地。
10
“小伙子,等很久了吧。”我并没有站在楼梯口,而是躲在一棵白兰花树下,被人堵个正着。
财务室碰到的神秘老太,没有正脸看我,依然眯缝着眼睛,青白的眼珠转个不停。
“我,我,不好意思,我想......”,我臊个大红脸,像是鼓足勇气拿着玫瑰和梦中女神表白,还没到门口就被半路遇见,非得问我拿着花送谁。
“不用说了,无非是问前程。你年纪轻轻,津门寒窗,京城没有根基。要想人前显贵,自然蔓藤寻老树,要懂得放下身段。”老人简单几句,简直字字戳中我心,顿时觉着遇到高人。前面是单位的招待所,还不到黄昏客多的时候,我赶忙扶住老人的臂弯,想着在休息区多请教一二。
“不必了,我还有事儿。看你心诚,才说几句,不要贪心。”我根本拽不动老人,一听人家要走,急得脱口而出,“不让您白指点,我有钱,我都给您!”工资不过俩百多一点儿,我把大票全拣出来,塞到老人手里。
“哈哈,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老太太举着手里两张老人头,对着西落的太阳,“有点儿意思,那就多送你两句,自己体会吧。双宿双飞不羡鸯,青丝易断人过墙。”
老人把其中一张递给我看,原来钞票的防伪线被撕掉多半,还剩红色的一小截留在底部。
我还想再问,对方已经挎着兜子走了。
今天故地重游,实在是不想碰到旧时熟人,毕竟顾南青到公司几顿大闹,朋友圈天天指桑骂槐,我俨然是过街的老鼠,没什么人敢给我站台。倒是一次打高尔夫,偶遇原来单位比我还低一届的学弟,说起胡工的故事,竟然有我的只言片语。
“都说师兄半夜上门,苦苦哀求,高人寥寥数语,已经让您受用几十年了!”
我没再听他后面说了什么,只觉着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二十年了,是该再去会会神仙。
“喂,胡大姐吗?门口有位先生找您!”保安已经接通了对讲,嘶嘶啦啦的听不清对方说什么。
保安倒是很有经验,对我笃定地一挥手:“大姐在家,您去吧,就这个门洞,二楼右手最里面的屋子。”
220室。
一居室,老式的格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哪怕外面正午艳阳炙烤,里面窗帘都没有拉,也看不到空调的影子,却是寒气逼人。
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太太,放下门边上的电话,冲着坐在床边的女子笑了笑。
“小青,老姑这回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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