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懂事以来,父亲从来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一丝好的印象。
他的那种强势、冷峻、暴戾的作风,曾给我纯稚的岁月抹上一秋煞白,似阴霾难以信手挥去……
记得那年,我还在读初中。刚一放暑假,母亲就迫不及待给我买好火车票,从重庆前往江苏无锡——爸妈做点小买卖的地方。
辗转二三十个小时,终于安全抵达了目的地。那时只有十三四岁的我,胆敢只身一人乘坐列车去往上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也算家长和孩子共同垒筑的勇气了!
拥挤的车厢,大家早在快要抵达目的地前一两个小时就开始躁动不安了。各种盘点着自己的行李,还是凌晨的黑暗,早已被南来北往的热切点亮,一张张似经风霜的脸颊,分不清是喜是忧。
“嘟嘟嘟……”
一阵长鸣,人们摩肩接踵的相继下车,按照月台指示标志的路引,大家各自拥出了火车站。
初来无锡这座陌生的城,我乍然有一种冷的感觉。虽然火车站四周不乏热闹,终究让我这个外来客“暖”不起来,一阵凉风忽然从我脸上掠过,居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时我没有手机电话,只在火车站出口旁四处张望,打量着来人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一条熟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爸,我在这儿……”正是父亲骑着电瓶车来接我。
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我们彼此找到了对方。几乎没有什么嘘寒问暖,我跨上了父亲的电瓶车,跟着他前行的方向走。
天就在这“旅途”中渐渐的亮了,父亲载我到了一个类似于集市的地方,然后在一家麻辣烫店停下。
我以为这是到了,原来是到了一位表叔家的店。车刚停下,就走出一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长者,笑呵呵的和我打招呼,父亲只是说了一句:“叫表叔!”
我也机械似的叫了一句:“表叔”。
接着他们就开始聊着自己的天,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意识到可能我肚子已经饿了。于是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让我去外面的集市买点早餐。
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从小被安排惯了,所以做某被指派的事儿时习惯性地问上一句:“……什么?”“……哪里?”“……多少?”
于是我问了:“吃什么?”
毫无疑外的回答:“随便!”
我迅速跑了出店,这样热闹的早市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处摆满了香甜可口的早餐,琳琅满目,差点没看花眼。
包子馒头豆浆油条已满足不了我的猎奇心,我就想尝尝在老家闻所未闻的物什,于是买了许多酥脆的饼,兴高采烈地跑了回去。
原本以为会得到父亲的赞许——“会买!”
但是父亲阴沉地脸却给了我满腹的疑云。父亲咬了一口酥油饼,严峻的口吻责问道:“早餐谁吃得下这么油腻而且又干燥的东西?就不能动脑筋好好想想?最起码要买几杯豆浆……”
那时我的眼泪哗地一声流了下来,豆大的泪珠顺着扑扑的嫩脸儿滚滚而落,那种青葱岁月遭受的委屈,当真比任何一个复杂时期的艰难困苦要来得辛酸。
因为我们只认死理儿的那个至纯年代,没办法安慰自己所受的莫名“伤害”。
“是你自己说的随便呀……”敢思不敢言。
那年,是我暑假的第一天……
我已经很多次表达过我不想再去无锡了,可母亲的软磨硬泡每每让我选择妥协。
那是一个极尽酷暑的夏天,爸妈店门口摆了一大桌好酒好菜,父亲的朋友来喝酒玩耍。不知不觉就讨论到我的英语成绩上来了。
也许是无心,朋友调侃之余,询问期末我的英语成绩,我待要张口,父亲那轻蔑的口吻和蔑视的表情,我终身难忘,直到如今我亦记忆犹新。
“他英语能考多少分?是那几十分就可以了,有啥子问头……”
也许父亲眼里,孩子不需要尊严;也许父亲心中,他并没有伤及孩子的尊严。可是他永远不知道,一个儿童成长为少年,除身体变化以外的另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拥有尊严!
我生平第一次严厉的指责他,和他一样,当着众人,对的,就是那种众目睽睽,将自身道理凌驾于对方之上的无上权威——“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霎时,嬉笑打闹的饭桌须臾间噤若寒蝉!父亲举起酒杯的手不住在颤抖。
方才还在讥笑着问我英语成绩的朋友,用手拐轻轻地碰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言,我越发的来劲儿,“我说的是事实,他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他……”
“啪……”一阵瓢、盆、盘子稀碎的声音,一桌的酒菜随着旋转一百八十度的木桌而支离破碎。
父亲对着我嘶吼,我和父亲扭打在一起,一个初中未毕业,一个正值壮年。我自然不是对手,但那种虽败犹荣地“自豪感”却使我瞬间获得满足,因为我再也不怕他了。
我要让他明白,我再也不是可以任由他一句“我是你爸爸”就可以任由摆布,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小孩儿,我是一个有自尊有思想有特长也有短板的人。
记忆里,我和父亲扭打在一起一共有两次。另一次则是高中毕业的前夕。
我的生日是九四年农历五月十九,毕业那年我正快二十岁。我一直幻想我二十岁那天,我能够大摆宴席,和我的同学朋友在一起,好好的开怀畅饮,回味一下我们共同历经的青春。
但是如果毕业了,等到毕业后的暑假,也就是我正二十岁生日那天,同学们都各自在不同的城市上大学或者选择工作,那么我这个愿望如何得以实现呢?
于是我和母亲商议,提前半年,也就是寒假过年的时候帮我把二十岁的生日宴给办了。
母亲问我大约有多少同学,我说三四十个吧!母亲同意了,也为我订好了酒店,我也非常兴奋地通知了格外好友,大家都表示乐意前来。
那一段时间,可以用“期待”一次信任我每天的生活,总是期盼那一天早一点来临,我似乎能够想象得出和哪些哪些朋友在一起喝酒时说什么话,玩儿什么游戏,开什么玩笑……
结果,在一个和煦的中午,走读生的我回家吃午饭。饭桌上母亲和我讨论起这件事,父亲突然皱起眉头,忍不住插嘴道:“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我心里一愣,他又要发表什么?
父亲对着母亲严肃的说道:“你提前办这个酒干什么?让别人笑话,你儿子满二十很不得了吗?提前办,特别是在过年这个时间段,别人怎么想?会认为我们没有酒故意弄出一个酒来,收人家的礼,我可丢不起这人……”
一句“你儿子满二十很不得了吗?”和“我丢不起这人”彻底让我心冷如冰,我诘问道:“怎么,我过一个二十岁生日有那么丢人吗?”
父亲一直没有接茬儿,一直在数落母亲。我一直反问他那句话。于是父亲陡然间暴怒,拍桌子摔碗,“你小孩子根本不懂……”
后来的事儿不言自明……
那时,我的体力已然可以同父亲“势均力敌”了,我擦干眼泪摔门而出,去了学校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当天夜里,我回家洗澡,发现我的手臂手掌还有腰部,好多地方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碰一下好疼。
洗完澡我拖着皮懒的步子回到房间,没想到我一坐下去,浑身酸痛,居然不敢躺下去,捋直了身体疼入骨髓一般,那一晚我都没能够睡着,蜷缩在床上,第二天早晨起床将近花了半个小时。
朋友问我怎么差点迟到了,这不是我的风格啊!也有朋友看我走路不大正常,殷切询问,我谎称被路过篮球场不小心被篮球击中了腰部……
后来实在是忍不住疼痛,我初中的朋友给我送了一瓶红花油到我学校来,说专治跌打损伤,他们运动什么受伤了都是用这个,可管用了。
我如获至宝,十点半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正准备涂抹这友赐的“神药”,结果发现床头的床台上已经放了一瓶红花油,和我朋友给的这个一模一样……
顿时我心里一触——他也不好受吧!
那时我突然闪过一丝暖意,老子和儿子的战争,无论胜败,受伤的一定是两个人!而会选择关心或者多关心,或许只会是年长的那个人。
我开始反思,我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认为他强势、冷峻、暴戾;我看不惯他呆板、固执、偏见。可他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他是那么的在意别人的得失,年轻时工作为自诩朋友的人强出头,毅然辞职,损己利人;他对朋友又是那样的慷慨,替朋友借款二十万,自己还了十几个月利息,折合人民币将近三万,一句话:“我不要了!”,即便是许多身价不菲的富豪也难以做到。
直到前不久,母亲摔断了脚,在去医院看护母亲的时候,和她闲聊:“你还记得那一次你和学习老师在食堂发生争吵的事儿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高中的时候。下午放学我和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饭。饭点的时候学校食堂特别拥挤,插队的情况屡见不鲜。因此学校特别指派有老师巡逻督察,严禁插队。
当天正好是学校一个自认为资历最老的女老师值班,五十几岁,教体育的。她平时除了上课还训练体育生赚外快,几乎处于临近退休想狠捞一笔那种。
每一次我排的这一支队伍快要轮到我了,就有人跑过来插队了,而且大部分都是这位老师手下的体育生。一个个穿着运动衫,有的还和该女老师挤眉弄眼打招呼。
这个老师当做没看到一样,似乎默认自己的“私淑弟子”有“法外特权”,并怡然自得和旁边的光头佬(食堂的主任)说笑着。
我眼里便容不得这样的沙子,于是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彬彬有礼的问了个好,“廖老师您好!”
老师瞥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而是迅速回过头继续聊着自己的天。
“老师,您别光顾着聊天,您看看插队的都成什么样了?而且大部分是您那边的体育生……”
话音未落,该老师的嗓音蹭蹭提升了八度,奸细无比,朝我吼了起来。我再三论理而遭受胡搅蛮缠的情况下,我也不甘示弱嚷了起来。
现在细思起来,我不得不佩服该体育老师的心机之深,当时故意煽动一众体育生,想要至我于不利,可惜我也不是吃素的,在当时的学校也算名震一时,无人敢动我,最后闹到政教处去了。
于是就是我读书生涯里头一次“请家长”,当时我爸妈远在无锡,我寻思没必要回来,但是爸妈毅然决然回来了。
当时我怒不可遏,只觉得父母太过于软弱,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但是父母已经回来了。那天正好我在上课,我发短信告诉母亲,到了学校给我发短信,我一定要亲自去办公室和该老师当面对质,否则仅凭她一面之词,岂不是冤煞我也?
但是母亲迟迟未发短信,我安耐不住性子,直接奔赴分管德育王姓副校长办公室,发现已经接近尾声,该校长很复杂的对我一笑:“你父亲真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之间聊了些什么,但是那句“通情达理”让我心中不忿,一定是父亲说了很多委曲求全的话,事后我虽然没有遭受到任何处分,但是我心中没有半点感激:“爸,你不是那么明辨是非的人吗?呵!”
直到母亲那天躺在病床上告诉我:“你们那个王校长会吹得很,反正各种强硬要你亲自给学校老师道歉。你爸只说了一句话‘就这件事而论,你要我儿子道歉,那是万万不可能,你要我道个歉,给那个老师一个台阶下,我立马说声对不起。因为我这个当爹的没别的本事,但我儿子是一个什么人,我清楚得很,是非黑白他分得很清’。”
“我儿子是一个什么人,我清楚得很……”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差一点就渗出来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父亲带给我如此触动心弦的震撼,原来他屈指可数的缺点之下,包涵了多少我选择视而不见的柔情和担当。
其实哪有真正不了解自己孩子的父母,只是我们在相互表达方式上出现了不对等,不一致。
以至于在大部分时间里扭曲了心理,错判了意图、怀疑了初衷……
渐渐,我也开始学会了无言的关怀父亲。
我回到家做点什么他平时很少会主动去吃的一些小玩意儿,反正家里有几人就做几份,由不得他不吃。
去超市,我买很多小食品,特别是糕点,他晚上很晚回家的时候,他有吃一点宵夜的习惯。
他的正餐食量非常小,以至于我觉得他常期处于亚健康状态。所以这些小细节是必不可少的。
几十年的一些行为习惯,注定了我们俩父子,不可能像别的父子那样,可以煲电话,可以促膝长谈,可以像兄弟像朋友……
但是有一点我们肯定一样:相互关爱着彼此,愈渐从容!只不过我们俩,共同选择的是默默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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