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瑶夕
这篇小说是写给朋友泺蘩的,情路坎坷,愿她爱而不伤。湖底有朵模糊的云
饮一杯酒,灵魂失重,看见爱,是坠落到湖底的云,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了风。
长山问,你在看什么呢。
珞凡说,一只云雀。
长山说,一只云雀有什么好看的呢。
珞凡摇头,说,你不懂。
长山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到她身边,宽厚地笑了笑,露出两枚洁白而锋利的虎牙,然后走出了房间。
珞凡握住那杯茶,温度在掌间游走,带来舒适的感觉,十二月的温暖而和煦的阳光穿过蓝绿色的玻璃窗,落到她的头上,发丝顿时升腾出柔和的光圈。
她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独自坐一个下午,不用思考太多东西,仅仅是沐浴阳光,看看窗外单薄而无趣的风景,偶尔慢吞吞地喝完一杯长山送来的茶。只有为数不多的时候,面对一场斑斓的晚霞,会想起和泊麓在一起的时光。
而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在大学礼堂上,泊麓问,星期五有一场新上映的美国大片,可以一起去看看吗。本来不喜欢这样的电影,但是迎着他温柔而热切的目光,她点点头,又犹疑一会儿,将手放到他的掌心,让他暧昧的抚摸着。看过电影后,好友萱雨用羡慕的语气说,物理系拿全额奖学金的系草哎,珞凡,你也太走运了吧。
珞凡说,哪里的事情。心里却确实得意洋洋。
萱雨继续喋喋不休,你就装吧你。
珞凡做势拿东西要打她,她一边跑,一边笑着求饶说,好好好,我不再乱说了,不过,你也要小心些,他那么优秀,别被他给骗了。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恋爱了。
珞凡笑,说,谁呀,能让你这种参透世间爱情的圣母沉沦?
这回换成萱雨做势拿东西要打她,她说,他去过东京,有机会我让你见见他。让你看看老娘的品味与格调。
珞凡捂嘴而笑,说,好。
物理系与中文系的学院隔了很远,他因为做研究很繁忙,只有傍晚时会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两人一起去吃饭。泊麓骑车很快,穿过校园的樱花林时,扬起的风尘使单薄的花朵如雨般落下,珞凡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头贴在背上,顶着满肩落花,看天边肆意蔓延的霞光,甜甜地笑着。若是下雨,他从来都会把伞向她那边靠,自己淋得浑身淋透。而且他的身上,总是准备着她喜欢的零食,只等着她来索取。她用孩童般清越的声音为他读诗,一首又一首,与他的笑容相撞,欢喜荡漾。就像世间所有初生的爱情一样,他和她之间的每分每秒,都如永恒。萱雨惊异,说,我的天,一个理工男,这么柔情?珞凡,你交了多大的好运?珞凡只是笑。
这些微小的情意,让未曾经历父爱的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付。
珞凡问,你觉得恋人之间最好的状态是什么。
泊麓说,是朋友。
珞凡说,是的。
相处一年后,泊麓要随导师外出参加一个科研项目,连同着去的,还有导师的女儿Annie。
萱雨提醒说,珞凡,你不怕他移情别恋吗。
珞凡漫不经心地说,他不会的。
好友摇摇头,说,按照故事的一般发展,接下去很有可能——
珞凡听到这里,心微微地动了一下,于是当机立断,请了几天假,偷偷地尾随,发现两人确实清白,自己也就放心地回来了。
但是泊麓回来时,学校里又激起了风言风语。
泊麓说,导师助手的位置,怕是,只能让给别人了。
珞凡有些恍惚,说,为什么。
泊麓说,与我竞争这个位置的Tom,有后台。
珞凡说,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泊麓犹豫一阵,说,我听说,你的父亲……
珞凡心一沉,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联系了。
泊麓垂首,良久,才默默地说,我想,我还是认命吧。
珞凡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咬咬牙,背着母亲给父亲打了电话,言简意骇地说明了自己的请求和希望,父亲欣然允诺。可是后来有人告状,中文系考虑到影响严劣,给珞凡记了大过,留校察看,对顺利毕业影响很大。
萱雨急得不行,说,珞凡,你脑子糊涂了吗?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全算你的错?
珞凡却是高兴的,只要他可以好好的,她受多大的委屈都没有关系。
只是,当珞凡再次见到泊麓时,同他有说有笑如漆似胶的已经是Annie了。
萱雨也脸色苍白,忙搀住浑身战栗的珞凡,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珞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Annie问,泊麓,她是谁。
泊麓没有正眼瞧珞凡,笑着说,亲爱的,她只是我的朋友而已。
珞凡咬紧牙关,问,泊麓,你再说一遍。
泊麓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我们仅仅是朋友。这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泊麓,你再说一遍。
我马上要和Annie去美国了,劝你最好不要死乞白赖。
说罢,他和Annie扬长而去。
萱雨扶住欲哭无泪的珞凡,朝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吐了囗唾沫,恶狠狠地说,这渣男,我一定要举报他。
珞凡脸色惨白,颤抖着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摆了摆手。
回到家,在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中,珞凡坐在窗前,默默地喝完了一杯青梅酒,然后冒着微雨,去听了一出昆曲。《牡丹亭》。听着听着,泪滴从眼眶里落下来,掉到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上。
第二天,她独自去了医院。
后来,陆陆续续也有过几次恋爱,可大多有始无终。有一个有暴力倾向,她最后带着左手的於青离开了他;有一个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是个十足的伪君子;还有一个过分软弱,因其母亲听说她是单亲家庭而强力反对,所以与珞凡分手;唯一一个似乎真正动了心的,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商人,或许是对父的渴望,她也颇有好感,但最终因为他的强烈的控制欲和他二十五岁的女儿的介入,她心灰意冷。珞凡意识到,爱情,先是幻术后是骗术,兜兜转转,不过是命运的设局。
最终决定离开。
与萱雨告别时,萱雨说,珞凡,你爱得过分地用力,没有人能够承担这份重量。爱一个人,首先要学会爱自己。
珞凡说,我已知晓。因而我失望透顶,决定不再在自己的幻觉里自欺欺人。不再相信。
萱雨说,其实,我也分手了。
珞凡问,怎么回事?
萱雨说,他说他和我在一起,觉得幸福,却仍然内心空虚。前几日他出去旅行,不告而别。
珞凡说,我都未曾见他一面,难以评判。或许,于你而言,他也同样不是那个正确的人。
萱雨耸耸肩,说,可能吧。祝你好运。
在告别的夜晚,珞凡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带着她一起穿过花影摇摇的院落。她心有迷惑,他则转身对她微笑,露出两枚洁白而锋利的虎牙,目光如孩童般清澈。于是她的心渐渐安稳,跟着他的步伐走,最后他和她坐在爬了青苔的屋顶,脚下的瓦片哗哗作响,头顶的一轮圆月升起,拂下柔和而皎洁的光辉。时光在沉默中不断延展,仿佛已经过尽平淡且喜乐的一生。
珞凡告诉母亲,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母亲瞅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替她准备行装,末了,才说上一句,这也是我那时的错误,和你爸爸分开的时候,没有考虑那么多。
珞凡抱住母亲,强忍泪意,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要这些年,你过得好便可以了。
母亲说,我只希望我的女儿,可以走上一条比我好的路。
一字一句,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九月。车厢内的乘客,大多昏昏欲睡,秋日淡薄的阳光,透过车窗,均匀地铺在车厢内,微微闪动。珞凡偏过头去,看见千万顷半红半绿的枫树林,随着列车的疾速行驶静静流动,以及垂在天边的有层层褶皱的云和行行背井离乡的大雁。这般景象,让她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抵达温明湖,是在次日的七点。下车之后,她直接前往,她背着一个样式传统的小包,上面密密地绣着飞鸟和水塘,秋日清晨还是有些凉的,她裹紧外套,抬头看碧色的天空,脸上有坚毅而宁静的神情。并非旅行的旺季,游客稀少,但见到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男子,树一般地立在湖边。背影莫名熟悉。
当珞凡独自面对着偌大的湖泊时,只感到天地寂寥。湖水波澜不惊,如一面明镜,倒映天空与沿岸。风从湖那边吹来,带着清凉的气息。远处有几棵花树,寂寞的生长与凋落。
男子问,你一个人来吗。
珞凡说,是的。
男子说,看到这样的湖,有什么感受。
珞凡说,仿佛一切都来日方长。
男子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去过一趟东京。
珞凡说,你去那里,做了什么。
男人说,正是樱花怒放的时节,我去了三十三间堂,观赏一千座站立的千手观音造像。花瓣在我四周纷纷扬扬,我一时震慑,无法言语,只在心中许下了一个愿望。
珞凡说,什么愿望呢。
男子说,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同样喜爱樱花的女子,结伴走一段路。
珞凡说,我就喜欢樱花。
男子笑而不语,良久,才说,你俯身看看。
天光已现,消融云层,硕大的云团,坠落到了湖底,随着粼粼波光移动。珞凡一时哽咽,泪意涌动,男子犹豫一阵,还是轻轻地拥抱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相信我,我们曾在梦中相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长山。
在餐厅里,长山告诉珞凡他的故事。
他的母亲患有严重抑郁症,在他七岁那年,在他的眼前坠楼而亡。经商的父亲对于母亲的抑郁早已厌倦,而她死去,不过给予丰厚的丧葬费,并无过多表示。
长山说,他已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我不过是他噩梦的残余,因而我被送往寄宿学校。
长大以后他北上。他说,我看见,很多和我一样北上的许多人,穿着单薄的衣物,忍受饥寒。蜷缩在城市的繁荣一角,看着不曾见过的人,想着以后毫无可能的生活,陷入绝望。我们虽然不曾相知,而且各谋其政,各自行走在游离中,但只有某些过着相似生活的人,才会互相理解。北上的人,都是背井离乡,怀着亲人的关切,拥有未来的憧憬,却常常被打击。其中大多数人,在时间的不留情面下,如潮水般涌来,退去时,了无痕迹。多年后,杳无音讯,渐渐地被遗忘在人世里。这是绝大多数打工者的命运,也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怀着这样的辛酸与感慨,他咬牙地工作,攒足了钱,开始四处旅行,至今未止。至于父亲的生活费,他分文未动。
那个夜晚大雨滂沱,珞凡和他,在湖边的旅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听听雨。
婚礼在十二月举行,在长山给珞凡戴上戒指的瞬间,在珞凡看到母亲在一旁泪流满面的瞬间,有些人的名字,珞凡忽然想不起来了。
或许遗忘之后,才能重新开始。
萱雨应约而至,看见珞凡身穿洁白而华美的婚纱,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时动容,紧紧相拥,说,珞凡,见到你有这样美满的归宿,我实在欢喜。当初泊麓的事,或许是你必须历过的劫。不过话说回来,你如今与他可有联系。
珞凡摇摇头,说,没有,他,还好吗?
萱雨说,他后来去到美国,却背着Annie暗偷风流,最后闹出事来,没有拿到绿卡。回到国内,同样喜欢招蜂引蝶,Annie一怒之下与他离婚,打掉已有四个月的孩子。他如今,挺狼狈的。
珞凡说,这是他的报应。
萱雨慨叹了一会儿,又黯然起来,说,珞凡,其实,长山就是我之前的男友。
珞凡说,我已知晓,长山说他也是通过你了解的我,我与他在湖边的偶遇,实际上也是你安排的吧。
萱雨说,希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们更加合适。
珞凡笑,说,当然不会。我要谢谢你。谢谢,萱雨。
珞凡说,有一天,有一只云雀,在那里待了一整个下午,我也看它看了一个下午。长山问我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想他永远不会知道,云雀痴痴的样子像极了曾经的我。
我的爱与幸福,如同湖底的云朵,看似好像近在眼前,却永远模糊不清,不可把握。但是我心有不甘,一定要去追寻,于是终于在俯下身的那一刻,看见了自己水中的灵魂,这才有所顿悟。
我终于明白,只要我们仍旧相信,爱纵使十分单薄,也会有一股力量,推动我们离开苦海,我们就会彼此拥抱,会被彼此的光芒照耀,不再颠沛流离,也不再落荒而逃。
2021年6-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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