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本来这次同学会,我是不想来的,一方面我很反感同学会的氛围,无非是一场客套和攀比的人情交易大会,买卖人情总是从同学会开始的;另一方面确实是很忙,并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种虚情假意的人际交往上,我本不是个八面玲珑、善于周旋的人。
但潘程程特意通知了我,她是我们高中的班长,又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她强调了这次聚会是毕业十周年的一次纪念,很有意义。看得出来她确实很重视,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忙着张罗、筹备,出于给朋友捧个场的心态,我还是来凑了个热闹。
同学会安排在国庆期间,几个外地的同学都赶回来了,来的人挺多的,大概是毕业这么多年以来相当难得的一次了。
秦凯也来了,那个我从前爱慕过的男生。
那天他留着寸头,穿着黑色牛仔夹克,戴一副斯文的黑色磨砂镜框的眼镜,比过去看起来黑瘦了一些,精神状态倒是挺好的,跟大家聊得很尽兴。据说他经常参加班上同学的聚会,大大小小,各个圈子,所以和在场大多数人都有联络,彼此都比较熟悉。
不像我,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是和大家绝缘的,所以现场感到很陌生。秦凯这个人,我也多年没见过了,虽然偶尔听潘程程提起过,但关于他的消息也知道得不多。
毕竟对秦凯的爱慕曾是我的一个秘密,连潘程程也没有透露过,况且学生时代的好感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使当年被人琢磨出什么端倪来,也都消散在风中了。
没有人会关心那段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的往事,我从不提起,那些猜疑也就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谁也没有证据指出它存在过的痕迹,唯一承载着我记忆的那本日记,早就在毕业前夕被我用武力毁尸灭迹了。
02
当我在聚餐的酒店出现的时候,几个女生看见我,都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就好像是动物园又新添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成了被观赏的对象。
“哇,你现在变化好大啊,瘦了好多啊。”
“你化了妆都认不出来了,没想到你是潜力股呢。”
“你头发在哪儿做的啊?效果真好啊。”
我并没有得意洋洋的感觉,反倒有些尴尬和窘迫,听她们这么样一说,我又回想起年少时的我,那时候虽然平凡,但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反差,那夸张的语气就好像我突然从一个丑陋不堪的怪物变成了城堡里的公主。
她们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难堪,但又无处可躲,我强烈而又顽固的自尊心此刻搅得我一阵反胃,不免有些后悔来了这一趟,心里有些刻薄的话想脱口而出,表面上又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一边提醒自己要宽宏大量,要有教养,一边优雅地挺直了背,面不改色地抬起了头。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我也懂得什么场合扮演什么角色。我言不由衷地跟大家寒暄,口是心非地说着恭维别人的话,心平气和地接受每一个人看到我时瞠目结舌的样子。
其实她们的反应并非是不合情理,她们觉得出乎意料也是正常的,因为我的确变了很多。
10年前,我很胖,1.67m的身高,体重将近150斤。我们家还很穷,生活十分拮据,以至于我从来不敢奢求在穿衣打扮上跟任何人相比,甚至头发也短得像个男孩子。
今天站在她们面前的我,体重不到100斤,穿着得体,举止端庄。用钱包装出来的确实不一样,墨绿色的薄羊绒大衣显得知性、大气,内搭的长款碎花连衣裙又展现了多情妩媚的一面,水钻装饰的羊皮单鞋做工精致而又大方简洁。
不过我今天的打扮已经是刻意走低调路线了,毕竟是人多的场合,我不愿意给人留下过分张扬的印象,何况我也不需要从这里的人群中获得存在感。倒不是担心好事者在背后议论,对此我早就磨练出足够强大的内心了,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做我自己,任何浮夸的修饰都是多余的,都是不自信的表现。
03
比起那些伶牙俐齿的女生,男生对我的变化倒是报以极大的包容和赞赏,他们看到我的时候,都友好地点头,虽然有人提到我的身材,但并没有那么意外。
有的人说,女大十八变,女孩儿长大了都爱美了。有的人说,眼神没变,一眼就看到了当年的影子。
我不知道秦凯有没有发现我,但我很快就注意到他了,不关注是不可能的,他占据了少女时代的我整个高中三年的春梦。
但我并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只是不经意地观察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寻回忆留给我的那些念念不忘的回响。但这也只不过是我成熟阅历中的一个小憩的驿站罢了,那些久远的心动被透明的玻璃罩隔绝起来,我只能在平行空间里遥遥相望,没有靠近的冲动,也没有奔赴的渴求。
我的情趣只停留在把玩一杯香醇的红酒,这酒的滋味却是我不会再轻易品尝的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在餐桌上,潘程程郑重其事地向到场的所有同学致意,以宏大官方的感慨开场,然后在深情动容的激昂语调中结束。那份诚恳和热忱让我也不禁受到感染,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多次投射到秦凯的身上,那个我曾经魂牵梦萦的身影,那个在茫茫人海中与我擦肩而过的男孩,再一次变得触手可及。
他所在的那张餐桌离我比较远,有时候我不得不竭尽全力从人缝里找个空隙,才能将他的脸锁定。
令我意外的是,我发现秦凯也将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一开始我也不十分确定,后来我们竟四目相对,害我一时变了脸色,紧张得低下了头,我想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狼狈。
时光早已褪色,没想到在猝不及防的刹那,我还是习惯于充当那个卑微的角色,这条件反射一般的惯性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此外,还有些瞧不起自己。
04
直到吃完这顿晚餐,秦凯和我都一直没有任何交流,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话。大概我们之间除了彼此心里那一点细若游丝的骚动,其他人根本毫无知觉。虽然那些喜欢热闹的同学对包括我和秦凯的几个人都恶俗地乱点鸳鸯配了对,但没有人拿我们俩起哄。
真是个讽刺的局面,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我和秦凯之间存在过一段往事。也许有的往事,当我执意要掩盖它的时候,当我执意要让别人忽略和推翻它的时候,别人就真的照做了,而那些本来大家以为无风不起浪的事实,好像真的变成了空穴来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风到底有没有来过。
后来,有的同学以处理公事和私事为理由,提前离场了。
有的在饭桌上喝多了酒,开始跟身边的人口无遮拦地聊天,内容或夸夸其谈,或污秽不堪。有的吆喝大家去棋牌室玩牌、打麻将,一战方休、血战到底。
女生圈子专注于讨论名牌和奢侈品,结了婚的都围绕着老公和孩子的话题,一边互相赞美嫁得好、生活滋润、保养得不错,一边暗暗较劲,随时都要见缝插针地炫耀一下自己某一方面的优越感。
潘程程忙着履行自己身为班长的使命,尽可能地照顾每一位同学的感受,说笑话、打圆场活跃气氛,避免有人受到冷落。
本来我在跟身边一个女同学聊工作的话题,她怀着愤懑和不平向我诉说着人心的险恶、谋生的不易,她听说我是个网络编辑,觉得没什么前景,便劝我做投资和理财,还给我推荐了最近很火的一个理财APP。
她又听说我还没结婚,也没谈恋爱,更是焦虑,一心要帮我介绍对象,还问我有什么条件,我说了不用,她以为我是不好意思,还不断地给我做心理辅导,谈自己关于婚姻的看法。
可惜她说的道理都没得到我的强烈赞同,她可能感觉到我一直在敷衍她,渐渐就失去了说下去的欲望,开始跟旁边别的女同学交流育儿心得去了。
我的沉默寡言使我变成了场上的边缘人物,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我很想融入其中,以避免被当作一个异类,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在那样一个喧嚣的场景下,唯有隐现在每个人身上勾起我回忆的一丝重合、一丝触动能焕发我的精神,让我笑容满面。
05
正当我痴痴发呆的时候,那时我并没在意秦凯在做什么,不料他已经走到我身边来了,而且还异常平静地呼唤了我的名字。
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向是波澜不惊的那一个,所谓的动荡难安,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的这个举动打乱了我的阵脚,本来我打算应付完这场聚会就悄悄离开的,并不想从中获得什么,尤其是不想惊扰他,也不愿再跟他产生联系。
这里就像一个时光交汇的中间地带,我看到了熟悉的过去和陌生的现在交叠、碰撞,既新奇又乏味,既感动又无动于衷,然而这一切我都不想参与。
不过我也没有拒绝。
我以一个老朋友的微笑面向秦凯,轻松地对他说:“嗨,好久不见。”
我看到他的笑容依然明媚如初,虽然皮肤不如往日那般细腻、稚嫩,但风霜的痕迹确实增添了一番成熟的风度,并不让人有被摧残的遗憾,而是为这份岁月的加持感到深以为然。
“难得见你一面,没想到你也会来参加今天的聚会。”
“十年了,大家聚一聚挺好的。”
“感觉你气色很好,越来越有魅力了。”
“秦先生说笑了,你才是仪表不凡,来参加同学会是不是想趁机拆散别人的家庭啊?”
“哈哈,反正你不需要担心被拆。”
“你是说我没人要吗?”
“怎么会,哈哈,我是说我想挖墙脚。”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嘴角不由地撇了一下。真有趣啊,这样的对话在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是属于两个成年人的世界。
我潜意识里感觉到秦凯有一种喜形于色的举止,他的骄傲和轻狂没有变,仍然保持着那种宁静而又淡泊的傲然姿态。就像当年做出一道困难的奥数题,却从不屑于向别人炫耀,当收到赞许的时候,全身却散发着一种孤高的光辉,像是在说“哦,不过如此”。
06
“简委员,不如我们出去坐一坐吧,这里人多,太嘈杂了。”我当过一年学习委员,他便一直叫我“简委员”。
“也好啊,反正时间还早。”我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本来我也不想继续坐在这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聊什么,我只是好奇,这场忽然降临的约会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拎着我的包,跟上他的脚步,心里有一种当上了女主角的奇妙感触。我脑子里浮现出许多经典电影里的桥段,在某场华丽盛大的舞会上,男主偏偏对特立独行的女主情有独钟,并邀请女主一起前往另一个安静的场所,有意制造独处的机会。
但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的联想罢了,对此我没有什么期待,也无所谓结局,心里反倒一片坦然,不觉忐忑也并无踌躇。
路上并没有什么话可讲,好像大家都明白可以讲的内容太少,全耗在路上就冷却了后面的兴致,还不如集中精力酝酿。
在酒店门口的一扇玻璃门前,我本已伸手去推,秦凯却抢在我前面,跟我同时将右手放到了金属的门把上。
他十分绅士地为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在收回手的时候,顺势滑落在我的手背上,短暂而明确地轻抚过去,时间控制在没有长到让我产生不适也没有短到让我浑然不觉。
我敏感的触觉让我生起了鸡皮疙瘩,身上的毛孔如临大敌一般紧张起来,有一股升腾的热浪从我的胸腔经过。但28岁的我怎会如小姑娘一般扭捏作态,我只暗暗地意会这番挑逗,假装无知而没有声张。
我浮想联翩地又开始描摹一幅画面,在画里他赤裸的身躯不断地靠近我,硬朗的线条展露无遗。他的气息里充满了欲望,眼神迷离似火,仿佛要将我吞没。他不容拒绝的情态让我难以招架,骨肉瘫软,像喝了迷魂汤药一般无法清醒。
图片来源于网络然而我又无端地感到一阵厌恶,想必是我从前的卑微和渺小始终挥之不去,而现实的冲击又让我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变化,他想要与之缠绵的不过是一张皮囊,和我旧有的青春记忆毫无关联。他所贪恋的情趣与我珍藏于心的那段往事背道而驰。他想征服的不过是现在这个我,而我期许的仍然是他对过去那个我的一份尊重和珍惜,可是我感觉不到。
他在感情方面依然透露着一种肤浅,就如同一直以来我所认识的那个秦凯一样。他敢这么做,无非就是看我手上没有戒指,所以认为我不是处在订婚或已婚的状态。
07
高一的时候,秦凯的座位在我后面,我每次转身在书包里翻找东西的时候就可以趁机窥视他,所以我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常常盲目而机械地转身翻书包,翻完了手上空无一物,整个动作就为了看一看他在做什么,然后恰到好处地插上一句话。
他是内心良善、心思单纯的男孩,他对所有同学都一样友好,即使是那些被孤立、被排斥的同学,他也从来没有偏见。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产生过敌意,他给我的印象永远是面带温暖的笑容、说话温柔和气的样子。
他是个有趣的人,他喜欢跟别人开玩笑,他的玩笑从来都不过分,不会使人尴尬,但又让人感到亲切。他同样宽容地对待别人的取笑,他信心爆棚,常常自嘲,别人说得过分了也不生气,仍然是好脾气有教养的样子。
他人缘很好,男生和女生都相处得融洽。他是我们班的“捧场王”,任何人想要表现自己,比如说上台唱歌或演讲,他都第一个鼓掌,大加鼓励,但自己却是最低调的那一个。
他那么聪明,理科成绩很优秀,常常讲起我听不懂的“哥德巴赫猜想”和“量子力学”,以一名高中生的头脑探索数不尽的深奥的真理。他给我讲过有关“薛定谔的猫”和“洛伦兹的蝴蝶”的那些理论,那些高深莫测的复杂逻辑让我头晕,却因此而加深了对他的崇拜和敬仰。
我很胖,在女生中间几乎是个毫不起眼的角色。但我喜欢他,所以我拼了命地取悦他,希望他看到我、发现我,哪怕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喜欢也好。
那时我是英语课代表,收作业和发作业是我的职责。发作业的时候,我会让几个同学帮忙,但我通常会提前偷偷地把他的作业本找出来,并假装泰然自若地亲自送到他的手上。
有时我会帮英语老师批改作业和单词听写,对完成得好的同学要用红笔在末尾画一个笑脸。我总是自得其乐地找到他的本子,非常专注地给他画笑脸,即使他错误百出,也要画在上面,想象他看到时的样子,就仿佛在与我对话。这独角戏我唱了很久,从来没有感到过厌倦。
我是比较内向的女孩子,从来没有给别人起过外号,那都是调皮的孩子才会热衷的恶作剧,可是我给他起过一个外号。
他是白羊座,有段时间他说自己长胖了,说自己是一只发了福的羊,所以我故意笑话他,叫他“大肥羊”,后来觉得好玩,就长期这么叫他。
08
每学期开学,班主任都要求大家认真抄写课表。有一次他偷懒不愿意抄,却把我刚刚抄好的抢了过去,还大言不惭的说:“大恩不言谢。”我又气又好笑,假意争抢了一会儿,便让给他了。
之后的第二个学期,我提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在老师还没特别强调以前,就认真地抄写了两张课表,从中挑选了最工整好看的那一张,准备当作顺手多写的送给他。
在送出去之前,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上面还有瑕疵,左思右想还是无法容忍,于是又重新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抄写,直到自己满意,然后才得意洋洋地摆在他面前,脸上还不忘作出毫不费力的模样。
我当学习委员的时候,每天都要填写《班级日志》。其实是非常形式化的东西,无非是“日期、科目、课程安排、任课老师、学习情况”等等常规的内容,若无特殊情况发生,学习情况那一栏便填写“正常”。
我有时堆了很多旧账没写,等到要上交教务处检查的时候又急着追补。那时我常常会软硬兼施地央求他帮我填一些基本的信息,告诉他我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忙,请他支持学委的工作。他听我夸奖两句,也就不好意思地答应了。
我迷恋他的字迹,常常照着他的字体模仿,沉浸在自娱自乐的欢喜里,这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心事和秘密,我甚至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担心任何惊动都会破坏了这美妙的心境。
曾经我们在英语课上学了许多英文歌曲,老师用这些歌曲来激发我们的学习兴趣。我们学了《Rhythm Of The Rain》、《Seasons In The Sun》、《Yesterday Once More》,那些音乐伴随了我们的青春记忆。我最爱哼唱的那一首《Big Big World》,旋律中有一种孤独感,就像迷失在青春期感伤情绪里的我。
有时候他和另一个调皮的男生不好好学,又害怕老师检查,让我这个课代表给他们补课,教他们唱歌。我记得每次都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秦凯总是故意打岔,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让我进行不下去,然后他们俩在一旁说笑打闹,把我晾在一边。
我记得我们曾有过一次亲密接触。那天老师要抽人背诵英语课文,秦凯没有背下来,心里很紧张,那个调皮的男生也很着急,害怕被抽到。他们遇到我,向我打听老师的计划,要抽几个人?抽到的要背哪些?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他们还是不放心,缠着我再透露一些内幕。
那天秦凯说他怕得手心出汗。我伸出手说我也怕,但我没出汗。秦凯便用指尖来试我的手心,他三个手指的指肚在我的手心里停留了一会儿,我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会儿。
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我的理科不好,其实是该选文科的,但我舍不得离他太远。我拼命努力学习物理、化学,向父母和老师证明我的能力,才终于留了下来。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如果你离开我那不是件大事
but I do do feel that
但我确实感到
I do do will miss you much
我将会非常想念你
miss you much
太过想念你了
——《Big Big World》
09
无论怎么掩饰,我的心思是藏不住的,他肯定早就猜透了,他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那时候已经有一些风言风语,说我爱上了他,他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也没有任何人向我透露过他的想法。而我也从来没有承认过,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尽管后来他的座位已经搬走了,我转身再也看不见他,不能频繁地参与他的日常生活,但我仍然远远地关注他,在所有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与他产生交集,拉近彼此的距离,然后永远都装作毫不经意的样子,无休无止地试探,然后躲起来幻想。
图片来源于网络后来,局面变得复杂了。
班上开始有传闻说,秦凯与一个漂亮女生发展了地下恋情。他们说秦凯喜欢她,一提起她就会脸红。他们说秦凯周末偷偷和她约会,撞见了班主任,被班主任请了家长。
那个漂亮女生,在我的印象里是个头脑简单、毫无内涵的人。她到处和班上男生认哥哥、弟弟,言谈举止也很没分寸,不知收敛。她总是嘟着嘴,跟成绩好的男同学要作业来抄。她很喜欢黏着班上一个成绩优秀的女生,下课、放学都要和人家缠在一起,尽管人家并不跟她很谈得来,有时候也找借口忙自己的事。她成绩不好,所以畏惧老师,见了老师总是低垂着眼帘、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除了漂亮,她在我看来毫无吸引力,而且她勾着的背和说话的语气,就削减了漂亮的程度。还有她那小得像蚂蚁一样歪歪扭扭的字,以及我看过的她写的空洞乏味的作文,都让人感到徒有其表、俗不可耐。
我不确定秦凯是不是真喜欢她,但是男生们当着他的面,说他们俩是一对的时候,他嘴上忙着否认,可脸上却有种洋洋得意的光彩,好像很有面子。
可是我知道,秦凯不喜欢我,这是事实。
有一天放学以后,我忙完值日打扫,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到秦凯和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好像是刚打了场篮球。那时候学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楚。
我听到他们提到我的名字,便赶紧退到门边。
“我觉得简璐好像喜欢你,你没发现吗?”
“喜欢我的人很多,刚才给我欢呼的人都喜欢我啊。”
“但是她不一样啊,我们都能看出来。”
“可是我不喜欢她啊,她那么胖。”
虽然他说得那么随心所欲、轻声细语,对我却是异常的尖利刺耳,像刀片在玻璃上划过。
从那以后,我连续消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鼓励自己、说服自己,下定决心减肥,想要彻底改变这个令人耻辱的缺陷。可是还没过多久,我就听说秦凯在追另外一个漂亮女生,明目张胆地追。
那个女生是外班的,他们两人本来没有交集,好像才刚刚认识,据说有男同学怂恿他去追,他就去追了,因为她漂亮。
此后我就死心了,不是为自己配不上他而悲观绝望,而是我开始反感他这肤浅的本质。他同我的认知所塑造的那个完美形象大相径庭,他在感情上的追求实在是庸夫俗子、短见薄识,与我的爱情理想距离悬殊、水火不容。
那个卑微的我不存在了,他的位置也不再是无可取代。
10
秦凯的那个举动,让我觉得如果这一晚他想和我发生一夜情,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附近的商业区找到了一家西餐厅,秦凯认为环境还不错,刚好有个露天的平台可以吹吹风,同时又远离熙攘的人群,比较适合两个人安静地聊天。
他提议说可以要两杯红酒,慢慢喝,他说这样很有情调,我应该会喜欢。他说喝了红酒有助于睡眠,而且微醺的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我应该试一试。
我浅浅地笑了笑,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很美。这并不难,我曾经也对着镜子笑过,配上我刚补过的口红,我相信自己达到了效果。我不动声色地默认了他的意见,内心却不自觉地自嘲起来:“如此一来,我好像离一夜情又近了一步。”
可是他大概小看了我的酒量,他一定以为我仍然是那个吃散伙饭的时候,被人劝酒后连连摇手、屡屡后退的小姑娘。他以为我不胜酒力,却不知道这么一小杯根本拿不下我,再来两杯也未必有用。可是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不争辩也不反驳。有什么关系呢?接着把这出戏唱下去,也是很有乐趣的。
“这几年过得好吗?今天你居然来了,我都有点吃惊,怎么都不跟我们多联络呢?”
“我就是这种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挺好的。”
“好像听说你之前在国外读书?”
“是啊,在美国读了两年就回来了。”
“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编辑,具体说是网络编辑。”
“以前你就爱写东西,现在看来不错,把爱好当成职业了。”
我心里默默地想起,那些年我的文学细胞都奉献给关于他的那些日记了,可以说他是功不可没的。
“是啊,我也觉得很幸运。当年高考考得不好,进了一所普通大学,好在学的是擅长的专业。”
高考时,秦凯考得还是不错的,进了我们市的一所985高校,但本科毕业就工作了,后来我了解到是做金融行业。
秦凯接着跟我讲起了自己的奋斗史,毕业六七年来,他从小公司跳槽进了一家有名望地位的大公司,待遇也渐渐好起来,自己还做了一些投资。看来他对自己的现状挺满足的,此外,似乎也有些自命不凡的意味。
“打算结婚了吗?”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感到秦凯挺振奋的,他可能一直在等待我提问。
他告诉我说,他现在单身。上学期间谈过一个女朋友,毕业后她去往了不同的城市,有很长一段时间保持着异地恋的状态,后来感情就淡了。他之后又谈过两次恋爱,但这些女孩们却都不是最适合他的人,我捕捉到他脸上有一种生无可恋的遗憾。
“她们都很漂亮吧?”我戏谑地问他。
“要我说,都不如你漂亮,你会相信吗?”他边说边笑起来,或许他误会了,以为我在为他的那些前任吃醋。
我不置可否。
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他都没有提起过高中时的我们,我想他根本就不记得那时候我做过什么,他也没有为我感动过,对他而言,我们之间没有旧情,不用顾念。他在乎的只是眼前的这个焕然一新的熟女会不会被他擒获。
11
“我想你应该也是单身吧?”他的言语中流露出一种自信。
“不,我有男朋友啊。”我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毛。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秦凯明显有一些出乎意料,但好在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
也许我刚才的所有姿态都是顺从,以至于他没有想到我竟然会给出这个答案。大概是因为,他一直把我当成一个稳重、朴实的女孩子,要是我真的有对象的话,是不可能像刚才那么听话的,因为那样就太轻浮了。可惜让他失望了,虽然对我而言,我远没有他所以为的那么轻浮。
其实我确实算得上是单身,可是心里有股劲儿,偏要说出“有”,仿佛只有这样才真的达到了我的目的。
虽然我暂时还没有稳定的恋爱对象,却有稳定的追求者。他是我们公司广告部的客户,我参加过他们投放的一个项目,后来以谈公事为由吃过几次饭。从去年圣诞节到今年七夕,几乎每个节日他都按时将礼物送到我的办公桌上,多数情况下,是一束表达炽热爱情的玫瑰。
他也不只一次向我明确地提出过交往的意愿,可是我还没考虑清楚,在感情方面我仍然很慎重,一直都没有正面答应过,但他的邀约我偶尔还是会去,所以姑且称他为朋友吧。
“你不会是逗我的吧?我能看看他的照片吗?”秦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这个朋友从不在朋友圈发照片,只能给他看我手机里那几张,拍得确实不多。有几张是我有一次坐这位朋友的车,在车上拍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我想起车上拍的那几张照片,它们似乎在指引着我,要我完成一次大胆的复仇。
“好啊,我找一找给你看。”
我给他看了两张,一张是我和那位朋友坐在车上的合影,从照片上能看到豪车的内室,恰到好处地显现出真皮的质感和无懈可击的奢华品位。还有一张是那位朋友的单人照,方向盘上的品牌标志赫然醒目,咄咄逼人,仿佛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人一种直指人心的锋利和寒凉。
“高富帅啊,哈哈……”秦凯努力地使自己笑得事不关己,可是却无法将那种不自然的状态抽离出去,这是我从刚才见到他到目前为止,他面部表情最僵硬的一次,我一定没有看错。
虽然在须臾之间,我感到一种丧心病狂的畅快,但却忍不住开始心软,为这不怀好意的恶劣行径而有些怅然若失。
可是一想到那卑微的高中岁月,我就控制不住地推翻了残存的善念,一心想要乘胜追击。
“也还好吧,个子不算高,脸也就是一般人,至于富嘛……他家里还可以,他自己职位不高,工资也可能还不如我。”我好像疯了一样,一定要穷凶极恶地把这些都说出来,尽管我说的都是事实,可这话听起来却令人憎恶,有种尖酸刻薄的婊气。
12
“你是说你工资挺高的?”可能对他来说,编辑就是个文字搬运工吧,他可能难以想象,网络编辑能有什么技术含量。
“也还好,我是说和他相比……我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毕业,获得了新闻学硕士学位,进入这家新锐公司,担任专栏编辑,现在距离首席编辑也仅一步之遥。我除了我的工资,还有一些自媒体相关的业务,有一些广告的投放收入,一个月平均下来有3万多,当然运气好的话,也可能更高一些。”
我尽量说得平淡,但此番说辞却不免像在经历一场面试,让我隐隐担心造作的痕迹太重,只能以轻描淡写的笑声来烘托。
“简委员果然是人中龙凤,一鸣惊人啊,哈哈。”他说的这话,我好像听过。
我记得高二那年,我获得了英语演讲比赛的一个大奖,他也是用同样的两个词语来夸奖我,那时候我正无比痴狂地沦陷在单恋的白日梦里不愿意醒来,听了他的表扬,就如同被授予了世间至高无上的荣誉。
那时候我之所以沉醉其中,是因为我坚定不移地信任这份衷心的认可,而此刻,他的这番赞美却好像言不由衷、满含失落,连我复仇的热情都被这冰凉的情绪冷却了。
大概这是你无法想象的意料之外吧。
你怎么能够想到,那个为了留下来争取你的爱,因而学了自己不擅长的理科,最后进了一所普通大学的那位女同学,竟然考上了难如登天的哥大。你更想不到,她甚至还历经重重考验申请到了名额极为有限的全额奖学金。
你怎么能够想到,那个女同学在本科期间就开始从事自媒体运营,在毕业前夕已经成为了拥粉数万、炙手可热的文坛新秀,月收入平均五位数,作品出版成册,并获奖无数。
你怎么能够想到,坐在你面前的这个化着淡妆、看似朴素的女同学,手上拎着的这个不起眼的编织手提包,其实是Bottega Veneta的明星款,价值可能超过了你辛苦两个月的全部收入。
图片来源于网络后来我们都心有灵犀地沉默下来,秦凯开始持续地品尝那杯没怎么动过的红酒,好像他需要这样彻底的安静,才能品出滋味。
我也没有心情继续说下去,刚才的矛盾纠结还在余音缭绕,但整颗心却踏踏实实地回归了平静和安宁。我终于能从这个夜晚的复杂心境中脱身,在这个夜晚第一次触觉灵敏地感受到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散了我盘旋在回忆波纹里的褶皱。
成年后的我们,终于听懂了《后来》,却不得不将过去撕成碎片,然后重建一个金刚不坏的现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凯又开始镇定自若地谈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双方都明显地感到索然无味,意兴阑珊。于是,秦凯准备离开,临走前客套地嘱咐和祝福了我。
“刚才我收到短信,张鹏说他们三缺一,叫我回去跟他们玩麻将呢。你想一起回去再坐会儿吗?”
“哦……不了吧,我想继续再坐一会儿,你先去。我没事,我等下打电话叫我男朋友来接我。”
其实我也不需要谁来接我,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淀那些翻江倒海的心事,消化掉那些余温尚存的温暖而已。
我看到秦凯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依旧是那么阳光、那么动人,依旧能勾画出一个足以让万千少女倾倒的美梦。
我看到他走向收银台,想必是提前买了单,然后没有回头地扬长而去,依然是那么风度翩翩,像一个体面的绅士。
我转动着手中的高脚杯,看着里面的红酒鲜艳如血,比黄昏的落日还要热烈,还要幻灭。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了,秦凯。还给你,还给你一个友谊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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