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回家一趟,发现房间里那枝插在瓶中的十月被我采撷的金桂,已经皱皱巴巴地憔悴枯萎。
曾经的芳华,终究在光阴里消散,就像一切的风景,都无法抵挡住岁月的摧残。
与它构成奇妙对比的,反而是家门前闲闲插种的红叶女贞,颜色新亮娇艳,让人欢欣。
虽然久已无人问津,但它旁若无人地生长,不管今夕何夕,无论繁华抑或寂寞,哪怕有时凄风有时冷雨,让人发自内心地赞叹,它强韧的生命力。
记得彼时妈殷殷勤勤栽植浇水的时候,我还揶揄打趣:
「这样贫瘠的土质,要是还能存活,真是福大命大,干脆别浪费精力了。」
但是妈痴心不移,一意孤行地栽着,像是给单调的房子,镶上了一圈动人的花边。
除了养儿育女,关心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琐琐碎碎,妈没有更多青睐的消遣——不会绣花织布,也懒怠去学,年轻时读过几本「闲书」,所以有些与众不同的脾性,这种「孤独」随着血液流淌进我的骨子里。
她也曾爱过一段时间的麻将,爱得如火如荼,后来却渐渐心淡,也像人世间的许多执念,开始的时候昏天黑地,欲罢不能,但久而久之,仿佛醍醐灌顶,越是曾经沉迷越是容易窥探里头空虚的本质,所以猝然抽离。
所以她的精神生活是寡淡,甚而说贫瘠的。我也曾劝过她把爱看书这个习惯拣起来,但是因为年岁渐长,书页上的蝇头小字,对于她来说,构成了相当大的阅读阻碍,于是只好作罢。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用在了看电视上面。电视剧里的飞短流长,恩恩怨怨,千回百转,换汤不换药,对于我是索然无味的,然而她却沉入其中,兴味非常,开始我还故作风趣地笑话她:
「日久天长,总是那些故事,翻来覆去,卷土重来炒冷饭,有什么好看。」
但是有一天幡然醒悟——
除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妈还能够干嘛呢?
既然如此,何必苛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突然的有一天,看到她在门前栽起了这种彼时我还不知道名字,但其实惊艳于她酒红色的叶片的低矮树木的时候,起初是惊讶,但过后想来,未尝没有淡淡的欣慰。
因为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打发时光的方式,即便抛却开始的几天,要费些心思,过后的日子,不过是看着它们顺其自然,自生自灭,那也是一种寡淡生涯的心理寄托,尤其是当儿女不在身边的时候。
是不是人老了以后,会更加感到寂寞的重量,我想这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人年轻的时候,寂寞来临,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所以许多人热衷于养宠物,比较懒一点的人更青睐养植物,来弥补「目空一切」的荒凉寂寞。
在它们身上付出的时间,它们会以默默无言,但是忠诚不移的陪伴作为回馈,这又是比像「不待花开便纷纷自落」的人心更稳妥厚实的存在。
我是一个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在路上遇到猫都会情不自禁心旌摇荡,并且靠近凝望的人,在那种时刻,我身上最纯粹的童心得到完全的释放。
我还深深记得,在拉萨的时候,和王还有波走在布达拉宫山下的公园,日暮低垂,走过明黄粉墙,忽然遇到一只坐在高处对着尘世虎视眈眈的猫,我连忙走过去和它四目相对,相看俨然。
即便是这样的偏爱,我也从未想过亲自养一只猫,因为在感情面前,我是一个懦夫,害怕曾经付出,最后难免失去,而人与猫之间构成驯养关系,就像《小王子》里狐狸说的那番话,这本身类似一种叫做「爱」的东西。
我对尘世间的万千美丽,往往停留在欣赏的地步就已经满足,不曾想过占有,并且渴望长久,因为知道这两个字是尘世间最稀缺的东西。
对待一草一木,一心一意,长久以来,持有的态度,就是这样的点到即止,我不知道它算是清醒,还是滑稽。
谁知道呢,我不在妈身边的时候,这些自在生长的红叶女贞,曾经给予过她多少难以言喻的安慰。
今天,它们长得亭亭玉立,生机俨然,而妈却躺在了病床上,看着它们,我就想起了那个午后,我坐在门前,看着妈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浇水的样子。
心里揉杂着黯然,但也有乌云镶嵌着金边的感动,仿佛是拥有妈生命痕迹的某种事物,在冥冥中默默将我鼓励。
从家里去医院,辗转在两座城市的途中,我的心里忧郁悲伤,却又不愿对表示关切的朋友吐露心事,因为她们感觉到不对劲而殷殷询问,我已经非常感激。
在地铁上,公交车上,动车上,在清晨,在午后,在傍晚,是刘若英的《我敢在你怀里孤独》陪伴着我,很难说它给予我多少心灵的安慰,但是跟随着她和朋友的静静叙说,至少我的脑海,不会遮天蔽日地笼罩着忧伤的心绪,这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抚慰,我想。
而且,我忽然发现,一个人深埋着心事的孤独,也没有那么残酷,因为人生在世,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深深浅浅,不为人知的肩负。
想到这里,坐在妈床前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静静地为她揩干净眼泪,静静地,将我翻涌的感伤藏在心里最深处,而不断地展示给她最沉着最自然的状态。
走出医院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躲进群山的怀抱,我想起妈栽种的那些红叶女贞,忽然在心里默默想——
如果它们存在灵性的话,但愿枝枝叶叶,都会保佑妈柳暗花明,平安归来,看它们风景这边独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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