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忆祖父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祖父去世十五年了，如果他还健在，也将是位百岁老人。我一直想写祖父，却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诉说那一段往事。

记忆中，祖父是个贪玩的人。他骑着一辆大号自行车，座位前面有个车杠，车后座永远捆着一根粗的木棍，两侧挂着鸟笼。我一直很担心，他骑上车的时候，会不会把鸟笼踢下来。于是一次次印证，看他左脚踩在脚蹬子上，右腿缓慢抬起，在空中划着大大的弧线，轻松就坐到了车座上，他并没有踢到鸟笼，因为他的腿很长。他的鸟笼里养的也并不是鸟，而是鹌鹑。他喜欢鹌鹑，喜欢捉，也喜欢斗。如果他的鹌鹑斗赢了，自然会几天合不拢嘴，好吃好喝的喂养，如果输了，它们多半成了我的腹中之物，然后祖父再去撒网，再去田地里捉，直到那个令他满意的鹌鹑出现。

他们说，祖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现在想来，那时候多半说得没错，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很少参与农活，即便是干了，他的动作也很慢，他给牛捆草，坐那儿很久，才捆好两捆。农忙时压麦子也是如此。

小时候，我喜欢和祖父待在一起。偷偷掀开他鸟笼外层的黑布，我不明白为何一直用布蒙着鹌鹑，总想去看看究竟，祖父见状，嘴里说着“嘘，嘘，别吓着它”，再小心翼翼地把布蒙上，挂在我够不到的地方，从来不训斥我。

春天来临的时候，柳条开始泛出绿色，赶在抽芽之前，祖父便开始忙活了，拿上镰刀，捆在一个长长的竹竿上。见到我，他定会带我一起，去村子里削柳条，我那时候七八岁，是祖父的好帮手，能够快速的把削下的柳条收集到一起。祖父把它们打捆，再用板车拉走。柳条是很好的编筐材料，把柳条放在大锅里煮，煮到树皮开裂，捞出，用木棍敲打，在散去热气但还保留余热的时候，抽一根柳条，一手拿着底端露出的白条，一手拿两根筷子，在白条和树皮之间快速的滑动，将它们分离后，攥在手里的恰是一根长长的编筐白条。这个过程我也是积极参与，如今看来，不亚于现在的解压玩具，身旁摞起一堆白条会带来无比的成就感。所有的柳条去皮后晾干，剩下的工作就全部交给祖父来做了。他手指灵活，坐在院子里编筐成了他每日最重要的事，一根根柳条在祖父手里抖动着，很快就有了造型，然后层层盘错着，变成精美的柳筐，这一连贯动作和干农活时判若两人。我常常看得出神，也想学着去编，总不能做出个样子。而祖父一天可以编十几个，有馒头筐，也有菜篓子，隔两天就去集市上卖，换一些钱贴补家用。我盼望祖父早点从集市回来，他会给我带来烧饼夹肉盒，带来甜甜的大米团儿，犒劳我陪他一起劳作的时光。

后来，家里条件改善了，父母为了让我和弟妹三人接受更好的教育，举家搬去县城。但因学籍的问题，我没有去成，而是在附近的镇上读初中，开始了住宿生涯，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可以回家。这个家，有时候是祖父祖母那儿，有时是县城父母那儿，有时是姥姥姥爷家。我和祖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电话刚刚兴起，祖父家里并没有，我每次去，他事先并不知道，只有当我站到他面前，他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忙着招呼我。我和祖父亲近，而不太喜欢祖母，印象里，祖母是个严肃的人，对我们也是多半挑剔，祖父向来温和，面容里总是带着微笑。每次回去，我喜欢和祖父待在一起，他还是养鹌鹑，但不怎么斗了，他说找不到好鹌鹑了，然后一声叹息，像是再也抓不住逝去的时光。柳条绿了，也没见祖父编筐，集市上开始有塑料筐，手工制品并没有那么受欢迎，卖不上价钱。亦或是，祖父少了我这个帮手，做事情不得心应手了？

没了这些爱好，祖父开始种果树，房前屋后，栽种着樱桃、无花果、杏树，田地里，也种上了桃树、苹果树、山楂。他种这些，也不懂管理，任凭果子们自由生长，坐果率很低，自然也不拿到集市上去卖，仅能够得上自给自足。从夏到秋，祖父的水果陆续成熟，他让我带同学去尝鲜，去他的果园里随意采摘，对我们的大快朵颐也不闻不问，乐呵呵的站在一旁，指着熟透的果子，我们像小猴一样的摘上摘下。

再后来，我也去了县城念高中，学习异常紧张，一个月才有一天休息日，几乎不怎么去祖父母那儿。祖父思念我们，有空的时候他会坐大巴来看我们，那时候村里并没有通大巴车，他要骑着车子去镇子上，再搭乘大巴到县里。他还骑着那辆旧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哪儿都响。他的车后座仍旧捆着一个木棍，只是，这一次不再挂鸟笼，而是两筐瓜果。到了县里，他找个人力三轮车送到我们家里。然后待上一晚，再匆匆回去。为了让我们尝到他亲手栽种的瓜果，七十多岁的祖父，弯着腰背，步履蹒跚，不远几十里路途往返奔波，这几乎是我对祖父最后的印象了。

在我读大学期间，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祖父走了……我呆立许久，恍惚中像是遗落什么，心底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个秋天的午后，祖父晒着太阳打盹儿，悄无声息的走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没有我们。

我养过小鸟，听它们欢叫，却没有儿时偷看祖父的鹌鹑那般有趣；我做着手工，试图找寻那段记忆，柳条换成了铁丝，层层盘错，有了筐的模样，但最终也没能学会收口。我大快朵颐地吃着瓜果，也尝不出在祖父果园里撒欢儿摘食的味道，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这些年步履匆匆，我把祖父遗忘在世界的尽头，遗落在那一段旧时光里。他养我长大，我却没有陪他终老，终究成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