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死在了2008。
这年除了你之外,还有奥运会和汶川地震。
2008年7月14日 多雨
天气预报循环了很久,14日之后开始收晴。这次终于说准了,折腾了一天的阵雨,电闪雷鸣的。你哥叫你把檐下的衣服收进来,你嘟囔了几声还是去了,檐角伸出去很长,你害怕外面巨响的蓝电会不小心触摸到自己,况乎课堂上刚学的自然科学里明确写着:雷雨天不要在外面逗留。
几乎是尖叫着回了房间,你恐惧时总错觉声音会带来安全感,哥说,这一点真像个姑娘。你不以为然的努努嘴,心里想着,有本事你去啊!
随即,你抓着一本书翻滚在床上,床头的案柜上全部是书,你每月按时把所有的零花钱交给校门口的商贩,然后换来这些印着铅字的薄纸,多数时候你会耍赖从你哥那里骗几个钱来使使。
当然,也都如数换了书。
家族自唐开宗谱记录时就无文将,几百年过去,竟返祖异变出你这么一个呆子。你哥虽然恨的咬牙切齿,但无奈族内农末十几代,一票长辈斗字不识,却笃信“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的圣言,于是早早的立了规矩说,只要是读书,戒赌戒娼也要支持。
于是,你狡猾的恪守祖训,更加有恃无恐的剥削你哥。
你哥长你四岁,虽是一母所生,你样貌清秀,却和家人却殊异非同。不随父不随母,倒和老王隔壁家的老吴有几分神似。年节聚会,幺舅当众无比坚决的说你是捡来的,并得到了其他长辈的声援。你面色涨红,一把拉过你哥,两个额头碰到一起,指着唯一相似的倒剑眉,我是捡来的!和我哥一起捡的!随即满堂哄笑,不了了之。
晚上你哥叫你去熄灯,你躺在床上怯声问道,哥,你说我到底是不是捡来的?
哥烦你太吵侧身睡去了,你怒目而视时,却发现你哥左边脖子上赫然立着一颗小黑痣,你摸了摸自己脖子,恍然大悟。大张,咱们痣的位置都一样,我是捡来的,你也是!
08年一月份的时候,天寒地冻的。
这场五十年难遇的冰灾,席卷了14个省。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风刀,雪水尚未融化就被封盖在屋顶上,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冰面,人们提心吊胆的在挂着尖锐冰凌的檐下出入。学校全部放假了,路上唯一几趟缠着防滑铁链的汽车,如同挂脖铃的雪橇犬走走停停。
在家辗转好几天,书看的有些无聊。你哥禁不得狐朋狗友的煽动,早就出去了。中途他偷偷摸摸回来取桶子抓鱼,被你发现。你哥任何集体活动都不想带你,这是真的。就像大伙在等着桶子开工,你磨磨蹭蹭的又要换鞋,就只能铤而走险抄小道了。南方的老宅建的密集,两堵高墙之间只有一条坑洼的窄巷。头顶青瓦檐角,犬牙交错,这时候倒挂的冰凌更像是防守的八卦死阵,逼仄的弄堂里,松散的瓦片和渐融的冰锥绝对要比脑袋硬朗。
哥把桶子递过来,示意你顶在头上。百米长的堂巷里安静的只能听到融水滴落的声音,倏地,一块半大的冰瓦片恰好砸落在桶上。你惊恐的逃窜在前面,喉中尖锐的音声惊动了离散的冰盖,顿时雪崩一般的瓦片在身前身后炸开,你哥抻着衣服挡在头上鼠窜了一路。
脱险站定后,你哥夺过桶子解气的狠敲了几下,震得桶上的冰碴四处飞溅,檐下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滑冰。见你粗气未断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随即把你拖转检查了一遍,像个姑娘一样,瞎喊什么!
池塘中央的冰面已经被破开了,你哥那群狐朋狗友准备好了网兜,只等桶子来搭手。哥冲在前面,桶子还没落定脚下却裂开巨缝,整个人塌了进去,所有人都不敢朝前,只有你哭着趴在冰上往前伸手。虽然后来你也栽了进去,且惊讶的发现水面只沒过胸口,但总算之交生死,且又患难一顿家暴。
5月中旬,汶川事件后不久,各地谣传地震。常有人半夜敲门,说有可靠消息今晚会地震,不能深眠。你哥被折腾了几次,赖在床上继续酣睡,你起身转悠了几圈又回来,想了想,抱着他手臂也睡了。
心想,有个垫背的也好。
后来5.12小学征文比赛,一等奖。老师频繁的传阅宣读让你很受用,你拿着证书悄悄告诉你哥,你的梦想是作家,以后都不改了。眼神坚毅,面色从容,你哥似乎看到了十年后的真相,鲜有矫情的摸了你的头。当晚饭间,你俩互赠了肥肉和咸菜,以证友谊长存。
再晚点躺在床上,你问你哥,哥,你的梦想呢?你喜欢在夜寐的时候和你哥交代心事,月夜和着虫鸣,蟋蟀的焦躁与硕鼠啮齿咬合的窸窸窣窣。你哥辗转半晌,说他尚武。
隔壁家小胖子高你半头,逮着点欺负你,大人屡次劝说不见成效,后来他痛哭流涕抱着他妈的大腿说舍不得她,要随她南下广东,场面潸然泪下。但你肯定不知道,那段时间里你哥也逮着点揍他。
你的小伙伴方特,除了名字取得默契,长的也像游乐场,小眼大嘴,头发如扫帚一般,数学优异,语文平平,从小就显示出了理工男的气质。你恰好相反,语文突出,数学差到令人发指。你们常年互换作业,并利诱你哥给试卷签名。后来事情败露,你爹扬言要揪出那只瞎写自己名字的李逵!你们咬牙坚持了一下午,后来被打的不行了,说是在校门口请人写的,五毛钱一个,包过!你哥逃过一劫,当然你爹压根就不相信他能写出这么流畅的行楷。而事实是,你哥除了你爹和方特他爹的名字写得流畅之外,自己名字都是瞎糊弄。
很多年后,邻居爷爷的葬礼上,你哥帮忙写字登记人情,笔下一个叫“方建民”的名字落的无比流畅。毫无意外的和方特四目相对,小伙子窜长的很快,低头叫了一声大张哥后匆匆拔腿。
看来他还记得你,小张。
方特不敢面对你哥,你哥也不敢去和他深交,自事情发生后,你哥和他默契的不再联系,不再往来,每个人都活的谨慎无比,生怕挑动那根已经老化的紧弦。
都说太过聪慧的孩子易被妒忌,有时候很希望你也能像你哥那般愚钝,守着年岁平凡一辈子就够了,不是吗?
2008年7月15(多云)
今天多云有雨。
你蜷居在床上看书,你哥从外面疯完回来,满头大汗的使唤你去倒水。你不肯依,说忙着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哥顿时就不开心了,你平时半夜起来喝水,不敢去楼下,都是拽着哥说,自己的事情大张做,完事了顺便奸诈的憨笑一声说有哥真好。
小伎俩屡试不爽,但偶尔也有不管用的时候,你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半夜三更的,你会将所有的亮光打开,直至室内灯火通明,战战兢兢的喝完水后,又迅速跑回被窝,惊恐地喘着粗气。这个时候你哥永远叫不动你去关灯,然而等你哥起身的时候,你又会跟在他身后说,刚刚还没喝好。
阵雨来了,楼阁上晾的干蔬该收了。南方的矮墙底下总是肆虐着一圈青褐的苔藓,他们说这是环保的指向标,原因是这类真菌对生存环境十分严苛。但不管它何等的腐朽和神奇,都是阴婺的东西。
你哥笑你说,连个楼都不敢上。倒不是因为阁楼高耸的厉害,而是你平时看的稀奇古怪总充斥在脑子里,半步一惊,老错觉身后跟着魅影。门后、柜子、杂物堆,所有阴暗的地方,于你眼中都可以藏着另一个世界的生灵。
你受不了刺激,想着毕竟是白天,太阳也会给予祝祷,于是抱着簸箕上楼了。但不到片刻,楼下就传来了惊雷似的巨响,将空气炸的粉碎,你哥趿拉着鞋子在粘稠的空气中走了很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步伐,直到将满身鲜红你挽起,才像炸了锅一样开始嚎啕。你浑身都在颤抖,额角的青筋粗壮的恐怖,口中的血沫一吞一涌的,你努力想要说点什么,时间却漏失在你叫哥的最后一个字眼上。
你的离开并不是一件光鲜的事,尽管四处都在传唱,但尽是讹传与悖论,没有任何一曲是送你的哀歌。尚未成年,不能有公平的仪式,不能算作氏族的家魂。你哥抱着你不愿撒手,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推搡将他丢进房间,落了锁。逼仄的房间无处可逃,黑色气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然后经由每个毛孔灌入你哥的心脏,又慢慢凝固膨胀。这种由内而外的悸痛持续而长久,身体里尽是弦声和钟鸣,恍惚而真实。
但你知道吗?其实梦境和现实交织后,能触摸到另一个世界的边缘,只是这世界丧失了鲜亮且黯淡无比,但它仍有特殊的质地。
家里在焚旧物的时候,清扫的无比彻底。如同抗战瘟疫一般将所有东西搜罗在一起,满以为一炬能带走所有的思念。每个人都在为对方着想,都以为对方会睹物思人,却不曾想每个人都将念头紧紧的按压在了心地。
你哥沿着墙角撒上了石灰,断了苔藓的后路,但已经毫无意义了。
都说时间能带走一切,但梦想是不会灭的。至2008年的今天,整整九个年头,也许你当初的信誓旦旦只是小孩的笑谈,可于你哥来说,却已成一诺。你哥其实不喜欢看书,不喜欢写作,遇事散漫疲软,没有一件事情能坚持过三个月,却唯独记住了一个小孩的笑谈。
两个人的心事太过沉重,九年的愧疚和自省,并没给你哥带来快乐。继续如此,真的可以解脱吗?应该没有谁可以准确答复吧?也许选择忘记就是一种背叛,于是在尘世中你哥周而复始的寻找你的影子,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是徒劳无功,但他还是乐此不彼。
今天是第九个年头,时间已经不再年轻。你哥想过很多方法去告别一切,但入肉的倒钩是不易取出的,何况这利刺还是扎根在心窝。
可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坚强下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像不能要求别人循着你轨迹发展,你哥同样也不想再置身于你的阴霾之下。所以此次行走就当做是最后一次纪念,自此之后勇忘于江湖。
感恩生命中的所有偶遇,感恩所有流失在时光中的孩子,感恩其天性中的感动和善良。如有一日能重来,必定愿承此情,稽首恩谢。
20170714晨
完稿于崇左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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