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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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兰芝是我的表姐，堂姑的女儿。我们同年，她比我大三个月，但我从来不喊她姐。

小时候，兰芝常年住在外婆家，成了我的邻居。我们一起上学，一同放学，回家后还常常一起干家务活。比如一起扛着猪料去喂猪、左右驱赶鸡鸭进棚里等。

儿时的兰芝，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女孩。我羡慕她有甜美的笑容及漂亮的脸蛋，她偶尔也羡慕我学习成绩总比她好。

三年级开始，我们离开小村庄，到镇里读书，吃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学校离她家较近，中途我们有时会去她家炒菜带回学校。每周一次的劳动课，我们经常去她家附近挑选上好的柴木，砍下捆绑好后一起扛回学校。尽管我们身边各自多了一些玩伴，但我们的感情依旧非常亲密。

但是，后来的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及环境的改变，我们逐渐疏远了。

三年级下学期开始，兰芝开始与镇上几位富家女一起玩耍，对待学习变得敷衍了事，而我比之前更用功学习。她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鼓乐队，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而我，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毕竟除了啃书本，我啥也不会。

小学毕业后，我考去了离家很远的中学，兰芝则与大多数同学一起，留在了我们镇上读初中。自此后，我们只能在寒暑假见上几面。

中考，我严重失误，没能考上理想的中专，却又不愿意去市里的一些中专或技校就读，而是选择了遥远的一所外省中专。兰芝与很多女生一样，中考分数较低，选择了一所不设门槛的学校读幼师。中专三年，我们偶尔会写信，但不多。

毕业后，我在学校推荐的工厂里做了几个月，因不愿把青春浪费在流水线上，决定辞工。此时，离年关不久，便回家呆着。本就情绪低落的我，在爸妈的唉声叹气之中变得愈发敏感多愁且焦虑。

我知道，多年来我一直是爸妈的希望。在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初中毕业后考取一所好的中专，读完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大概便可算是跳出了农门。万万没想到，从我们那届开始，取消了毕业分配工作制度。前路茫茫，我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兰芝则在亲戚的帮助下，在一所小学实习，教学前班，没多久后成了学校的代课老师。这是妈妈告诉我的，说这些话时她语气中有羡慕，也有失落。

那年，兰芝没有来外婆家，我们没有见面。

隔年，年味未散尽，我背起行囊跟着舅舅来到他打工的城市。开始的时候，我拿着手写简历去人才市场，目标是文职岗位。招聘人员接过简历看完后，一般会先称赞我端正娟秀的字体，接着委婉告诉我需要有工作经历或者更高学历的人才。不到半个月时间，当我仅存的一点底气消失殆尽后，我只能在去劳动市场的路上来回奔波。

几天后，我进了一间大型日资厂做质检员。在这里，我一做就是两年。期间，我开始自考大专，并且去培训班报了电脑基础班，重新温习了电脑的基本操作并掌握了办公室常用软件。

在续合同前夕，我与另外两位伙伴一起离开了那间厂。

第一天去人才市场，便有一间小厂愿意录用我，我也当即表示乐意成为他们的一员。尽管我在这厂因私人原因仅做了两个月，但为我日后的文职生涯奠定了基础。

此后多年，我一直从事较为简单且清闲的基层文职工作，挣钱虽然不多，但至少不会让我觉得白读了这些年的书。爸妈也说，轻轻地挣钱，简单地生活，其实也是不错的。

那年春节，妈妈说兰芝离开了学校，跟着男朋友外出打工。我很是吃惊，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孩，才值得她不顾一切去追随。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男朋友曾经是他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初中期间，先后换了几位女朋友。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从儿时的玩伴们嘴里听过他的大名。他比我们高二届，个子不是很高，但长得比一般男生俊秀，且能说会道，深得一众女生的心。他曾经的那些女朋友，样貌也都不会差，至于为何最终都一一离开他，或者说是他抛弃了她们，个中缘由就不得而知。

听说他俩在学校的时候，并不太熟。他们会走一起，是缘于多年后的重逢。兰芝当代课老师的那所学校，正是他男朋友所在的村小。兰芝刚去那所学校时，是他辞工回家赋闲在家的日子。一来二往，两人暗生情愫，并很快走到一起。令人意外的是，尽管兰芝父母极力反对，他俩还是很快结婚了。我的堂叔，兰芝的舅舅日后每次提起此事，都是恨铁不成钢地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02

兰芝结婚那年，我还没有男朋友。

几年后，我结婚并生下了女儿，而兰芝仍潇洒地过着两人世界。那几年，我们没有联系过。

婚后的兰芝，极少去看望外婆一家。我在娘家带孩子的两年多里，她从未来过村里。她的一些情况，从堂奶奶口中知晓一些。刚结婚那两年，她没想这么快要孩子。几年后一直没怀上，她才开始心慌。去医院检查，并未发现明显问题。医生建议让她先生也做个检查，他先生不同意，说他以前有女朋友为他怀过孕，他不可能有问题。

这事兰芝是知道的，她也认为应该是自己的问题。于是，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药物调理。但是，身形在日益膨胀，肚子却一如既往地平坦。在她的苦苦请求下，她先生终于去了一趟医院。检查结果有点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他的精子成活率极低，自然受孕的机会比较渺茫。

兰芝当即决定，如果她先生想要孩子，可以去抱养一个。如果觉得两人世界不错，就做丁克一族。

又过了两年，听堂奶奶说兰芝有了一个女儿，是抱养的，但孩子从一出生就跟着她，就连出生证明父母一栏里，也是写着兰芝夫妻的姓名。

我和兰芝再度联系，是在QQ兴起后。那时，为了生计，我把女儿放家里由父母照顾着，毅然外出打工。兰芝则辞工回去，在乡下老家照料着孩子，她先生留在外面打工给孩子挣奶粉钱。

兰芝告诉我，她的女儿是她工厂里一同事家亲戚的第三个孩子。孩子未出生前说好，如果是女孩，直接让兰芝抱走。那同事亲戚在外省的一个山村里，兰芝提前去医院等候着。孩子出生了，是一个漂亮的大眼娃娃，比两个姐姐都招人喜爱，她的父母虽然不舍，但为了今后能博个弟弟出来，还是同意兰芝把孩子带走。

兰芝发了张孩子的照片过来，我直呼她们很有母女缘。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圆嘟嘟的脸蛋让人忍不住想亲啄几口。兰芝小时候，就是这般可爱的。兰芝听了我的话，咧开嘴笑了，她说很多人都说孩子长得像她。我说，那是当然的，孩子肯定像妈妈，你就是孩子的亲妈。她说替孩子谢谢姨姨，并说希望有机会能早日见到两位姐姐。

按我们家里的习惯，她是我表姐，我们的孩子应该称我们为“姑姑”。但兰芝说她不要当姑姑，她说我们是姐妹，她比我大，要当大姨。我依了她，说日后一定带我家两位姐姐去看她家妹妹。

这承诺说了很多次，真正实现时，已是几年之后。

我是在女儿上学前班那年回来我们小县城安家的。那年，我辞去了外面的工作，决定回来随便找份工作，能陪在孩子身边就好。

我回到小县城那年，兰芝的女儿已经三岁，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兰芝把孩子送去幼儿园后，自己也重操旧业，成了孩子幼儿园的一名老师。

那年，兰芝的妹妹因夫妻感情破裂离婚，孩子判给她。她在县城买了房子，让爸妈帮她带孩子，自己独自外出打工。为了方便照顾家人，同时也可节省房租费，兰芝住进了妹妹家里。

兰芝的住处距离我家不远，有空时，我们会带着孩子相聚。兰芝的女儿很粘我家两位姐姐，两位姐姐也对妹妹疼爱有加。每每看着孩子们一起开心玩耍的场景，我俩都百感交集。

03

随着孩子不断长大，不再像儿时那般乖巧听话，学习也没有以前专心用功，我的焦虑随之增大。再加上我更换了工作，变得更为忙碌。与兰芝相见的次数逐渐减少。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在微信上相互问候。

直到孩子爸生病后，我开始频繁找兰芝，是让她给我送鸡蛋。

兰芝的妈妈，我的堂姑在乡下养了一群鸡，生下的土鸡蛋颇受欢迎，经常是供不应求。第一次找她要鸡蛋时，她只给了我几个，我让她以后每周给我留10个，或者一次性给我一盒（30个）。她记下了，总是先满足我的需求。很多时候，给我鸡蛋时，还顺带给我一些瓜果蔬菜。

在那10个多月里，我们每月至少能见上一次。但每次接过鸡蛋，随便聊几句后我便转身匆匆离开。她在背后喊:“你怎么又瘦了，吃多一点哈。”

孩子爸病情恶化后，我把他送去医院维持生命，给兰芝发信息，告诉她以后不用给我留鸡蛋，家人不吃了。

此后的几个月，兰芝偶尔找我说话时，即便有空，我也当自己在上班，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她刚下班。而那个时候，兰芝要么已经睡下，要么在忙碌，我们完美地一次又一次地错开了。

某天夜里，兰芝突然给我发来一个用力的拥抱，并要我一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以为流干的泪水，顷刻汹涌而下。过了许久，我问她从哪里知晓了我的情况。

“我是你姐，为什么你要独自承受着一切?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但如果我知道你的情况，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我，但有些煎熬和苦难，没人能替我分担半点，与其让你们为我担心，不如我独自去承受。最煎熬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的我挺好的。真的，虽然他已经离开了我和孩子，但我们一直觉得他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外出打工而已。就算你不找我，我也预计找时间告诉你实情的。”

兰芝告诉我，她是从我姐夫的嫂子（她的堂姐）那里知晓此事的，她答应会为我保守秘密。

她怪自己太粗心，以为我要鸡蛋是给两孩子补身体的。每次送鸡蛋给我时，见我总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只当是倒班制的工作把我熬成这样的。我逞强的笑容和躲避的目光，被她一直忽略了。

她问我几时有空见一面，我一推再推，后来还是同意了。

那天，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我俩沿着江边慢慢走着。

初春的天空，一片湛蓝。仍带着寒意的微风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兰芝皱了皱眉，说我太瘦，要多温补身体。她忆起儿时冬日里的我，天天被父母追着加衣服，却从来不愿多穿，比她耐寒多了。如今，瘦弱的小身板连春天的风也有点扛不住。我笑笑，说我们都老了。

兰芝白了我一眼，说她都不认老，我怎么能自暴自弃。在她眼里，我除了比儿时清瘦不少外，样子并没多大变化。不似她，从前妙曼的身姿已大变样。隔着衣服也能看见腰上的赘肉如泳圈，肚子与胸部几乎齐平，曾经乌黑亮丽的一头秀发干枯无关泽并夹杂着几根白丝，简直已变成了典型的中年妇女样。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接话。的确，如今的她，全身上下都难以找出曾经的影子。臃肿的身型及长满黄褐斑的脸，还有眼角明显的皱纹，无不出卖了年龄及现况。

兰芝叹口气，说自从有了孩子，工作外的闲暇时间，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给了孩子，极少收拾自己。日积月累中，慢慢变了样，再也回不去从前。

04

孩子，是我们的软肋，也是我们的铠甲。我们的话题，大多数围绕孩子展开。

兰芝从未主动提起她先生，我也不便开口。或许，我一直是抵触这个男人的。我知道，这些年兰芝独自带着孩子在家里生活，他很少回来，钱也一样。

这么多年，其实我也没认真和她说过我家孩子爸，但在她眼里，觉得他是个负责的爸爸，却未必是个称职的丈夫。

我告诉兰芝，孩子爸生病失忆后，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几乎只有我三母女和他的老母亲。兰芝递给我一张纸巾，说她能懂。

我俩沿着江边慢慢走着，一行行的柳树上，已冒出了很多嫩绿枝叶，微风吹来，轻轻飘荡。阳光照射下的江面，波光粼粼。

这个城市很小，但这些年来，我俩都从未认真打量过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一直在奔波的路上，未曾驻足观望。

不知不觉，我们的孩子个头都比我们高了。我说，我们应该慢下来也静下来。兰芝苦笑一声，说她还没资格停下脚步。

这些年，兰芝变换了多份工作。当幼儿园老师的那几年，领到的那点工资，除了日常开销所剩无几。女儿上小学后，她果断离开了幼儿园。

随后，与一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饮食店。每天早出晚归，几个月下来，除去铺租及成本，甚至不如幼儿园老师那份工资。

后来，她先后去学校、医院、银行做过厨工，给朋友饮食店当厨师，做家政等。儿时的我，从来不知道她原来如此能干。

回到小县城后，我吃过她炒的菜，色香味俱全。她饮食店里的早餐配料，让我女儿至今念念不忘。她包饺子又快又好，做出来的包子，与连锁店不差上下。她曾经和我女儿讲，我是手残党，一直不怎么会干家务活，想吃什么可以叫大姨给她们做。

这两年，我发现她除了动手能力强，力气也挺大的。一有空就回乡下父母那里干农活。上山挖笋，下地翻土，完全不在话下，她自称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汉子。

我说现在的我，也是女汉子。不同的是，我们的呈现方式不太一样。说完，我们相视而笑。

迎面，碰见两位大姐，她们热情地与兰芝打招呼:“兰芝，今天这么有空散步呀？”

“这不是好久没见我妹妹，陪她出来走走。”说着，兰芝把我介绍给她们。

待她们走远后，兰芝告诉我，这两位是某学校的老师，听说她们都是单亲妈妈，孩子已经上大学。”

自那一见后，我们各自忙于自己的家庭及工作，许久没再相约。

年底，兰芝终于有了一个温馨的家，一个似乎只属于她和孩子的家。房子的首付，一部分是她夫家姐姐垫付的，日后每月从孩子爸的工资里扣除。另外的，是她这些年起早贪黑挣来，省吃俭用剩余下来的。

日后，她的工资，除了日常开支，得开始慢慢攒着，给孩子以后读书用。孩子爸每个月的最低工资，她是清楚的，但这些年，能过她手的，微乎其微。如今能有个安身之处，打心里感激明事理的夫家姐姐和一直努力的自己。

兰芝说，今后好好上班，努力挣钱，陪着孩子慢慢长大。至于其它，并不太重要。岁月，让我们成长。尽管我们都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但是，历练让我们活成了我们该有的样子。

我笑着说，多年后，孩子们都已长大。当她们成家立业后，我们就可以安享晚年。到时，或许我们可以相互做伴，如儿时那般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