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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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年腊月三十,除夕。
原来冬天的夜晚可以这么热闹。人们都涌上了街头,孩童三两成群追打嬉闹,叫卖的小贩格外卖力,来往的人们脸上都挂着喜。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从西直街转至宣和门,处处火树银花,耀如白日。
再往前走,人影渐稀,祥和的气氛已在身后好远,皇城近在咫尺,在这万家欢庆的日子里,宫廷内也是挂满了的红灯笼,金雕的花窗处处可见的福字。但与宫外相比,却显得冷清了些。
很快,便走到了泰安门,再往前,便是这个国家的最中心,太和殿了。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有位公公告诉我,从这里走到太和殿,一共一千零五十步,很多人走了一生,都没走完,我当时在想,走完的人,都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出生在西北农村,没有名字。战火弥乱,我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十来岁的我靠在战场上捡尸为生,很多人都这么干,运气好的话,会从死人堆里翻出些值钱的物件,卖到城里管几天饱饭。可战事不是每天都有,更多的时候,得在城东的集市向来往的商旅乞讨。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李老头。那天清晨,正当我饿得头发昏,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递过来了一个馒头,我想也没想夺过来塞进了嘴里。
“你这小子一脸福相,怎么落在这苦寒地乞讨?”
我没理他,继续努力吞咽着手里的馒头。
李老头是个算命的,后来总让我帮他吆喝,如果吆喝来个客人找他算命,他会抽一个铜板算作奖励,我嫌太少,他就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说:“能为老夫做事,这可是福分,你这是在积福你知不知道,将来能保佑你的。”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又说:“你小子别看现在不咋滴,我给你算过,将来必能飞黄腾达,长命百岁。”
“我只想吃饱。”
“没出息,男子汉要有抱负,你这命格,能活到一百岁呢,这么长的时间,不得做点什么。”
我没再搭理他,我从来不信他那些鬼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老李依然装神弄鬼地糊弄着来往的商旅,那些做生意的最信这些,被老李逗得开心了,出手自然会大方些,我跟在旁边嘴甜两句,也能混上几个铜板。
老李喜欢喝酒,都是最便宜的糙酿,烈得很,一口吞下像是后脑勺被人锤了一拳,我不喜欢喝,更多是因为买酒的钱可以买两天的粮,我也说过他,可他又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我记得那是个冬天。我很讨厌冬天,因为天气太冷,前方的军队不愿意起战,敌人也这么想。商旅更是早早回了故地准备年事,不再出来经商。这样的情景下,我想怕是撑不过开春就要被饿死或者冻死。
老李,没能撑过那个冬天,前一天还在说自己是什么神仙转世,第二天早上就死了,出门买酒的时候,脚下打滑摔了一呲溜,再也没起得来。不知道他算没算到自己会死,应该没有吧,不然就不会出门了。我就说他不可信。
我找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冻得邦硬,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虽然我并不待见这个老头,但也算相依为命了很久,他这一死,我又成了一个人。
这时一支骑兵打马经过城里,精铁铸下的甲胄泛着寒光,平常人看一眼都觉着冷入骨髓,我不自觉缩了缩身子,不去看他们。
带头的那人却似乎盯上了我,战马在我身前一丈停下,一声嘶唳吓得我的又往后缩了缩。他没去管一旁老李的尸体,也是,这年头,街上死个人再正常不过。
“哪人?”
他的声音不算高昂,却浑厚坚毅,如同命令般让人升不起违抗的情绪。
“我……塘……塘前村。”干涩的喉咙让我发音有些困难,我不敢看他。
“多大?”第二道命令。
“十……十五。”我还是不敢看他。
“带回去。”这句话明显不是和我说的,因为没等我反应,他便打马走了,身后的队伍里来了个人,像拎小鸡似的将我提起,随后扔上了马背。
我挂在马后,脸朝着地面,那士兵的长刀贴着我,我害怕极了,全身如疆死的长虫,不敢有丝毫动弹。我斜眼看向渐远的老李,他就躺在那,像是睡着了,旁边无人靠近,除了我,会有人给他收尸吗。
后来我才知道,命人带我走的便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郕王赵锓。当年郕王争储失败,为了活命,自愿来到西北苦寒之地率军对抗蛮虏。这一仗,一打便是十一年。
而我和很多其他人一样,被他当壮丁抓入军中,以备来年开春再次起战。我挺开心的,起码这个冬天,饿不死了。
可世间哪有这般幸运,饿不死的代价,便是要在战场上与敌人搏杀,我看着身边的战友如同草芥般倒下,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麻木。人命在这西北战场上一文不值,敌人在我眼里,是军功,是奖赏,是肉,是酒,就是不是人。
刀折矢尽,白骨露野,血染百万甲,千里草木腥。
我升得很快,倒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不论作为后勤还是先锋,是深夜突击还是后方绕袭,那些九死一生的战役里,我都活了下来。我想起城东那个破衣老头,说不定真让他算准了,我能活很久。
军龄日涨,功勋积累,我成了铖王的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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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到太和殿,一共一千零五十步,有些人走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完。”
公公的声音带着些阴郁,眼望着前方,正是皇帝朝政所在,有名太和。那金雕玉砌的巨大宫殿,是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去的地方。
“李将军,一会到了殿上,陛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余的,都别多嘴。”
“好的,谢谢公公。”我点头答谢。
“别客气,都是为公家办事,再说了,将军您为国征战,如今凯旋而归,陛下高兴着呢,以后啊,还请将军,继续为国效力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公公在说到‘为国’两个字的时候,咬字重了一些。
从被郕王带入军中算起,已过了十五个年头,蛮虏终于被打败,西北诸城也尽数被收复,大军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我作为郕王的副将,提前快马入京复命。军中好多人羡慕我,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是除了郕王以外,第一个见到皇上的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似乎再一次的,老李算对了。
“末将李百年,叩见陛下。”我学着进宫前礼部的人教的动作,作揖下跪,头埋得很深,额头处传来地砖的冰冷。
“起来吧。”
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虚弱,但话语中那份不可质疑,像极了郕王。
“谢陛下。”起身,再次作揖。
“李将军辛……咳……咳咳……辛苦了。”
“父皇!”
右边站出一位身着五爪龙袍的少年,面上带着焦急,想来应该是太子殿下了。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并不碍事。
“李,这个姓西北少见啊。”
“回陛下,末将本无名,只因一个算命的李姓老头带我吃了两年饭,便随了他姓,他算我将来定能飞黄腾达,长命百岁,我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李百年。”
“咳咳...…倒是有趣..….凡人也敢妄猜天命。”
皇帝此话一出,朝堂上大臣们纷纷变了脸色,有些人将头埋得很低,装作没听见,少数几个,向我投来了担忧的目光。
“李将军,我那弟弟..….咳...…还有几天能到京城啊?”未等我想好如何回复,皇帝再次问道。
“回陛下,大军还需三日便可抵达京城。”
“三日……咳咳……能赶上过年了,李将军也累了,退下休息去吧。”
“谢陛下。”我叩谢起身,缓缓后退,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从太和殿出来,我长长舒了口气,这不比在军中,虽然军规严厉,但赏罚对错分明,可在这朝堂之上,即使是我,也感觉到暗流涌动,怕是说错一句,就会掉了这脑袋。
“李将军!”
未走多远,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此人一身墨色长衫,灰白胡须垂至胸前,腰杆挺得笔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这让我想起了老李头,跟人家差着太远了。
“李将军且留步,在下姓陈,名沛,无官无职,幸得圣上皇恩可在这宫里随意走动,今日见李将军英姿,颇是崇拜,不知将军是否愿与我这小老头饮上几杯。”
他的话语颇为恭敬,我自然不信只一面便能让他对我产生什么崇拜之意,但他能在宫中自由走动,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物,便应了下来。
陈沛的住所在城北的一处小院,进门便可看见两旁笔直的苍翠,人造的假山错落有致,小溪从脚下缓缓流过,雅致得很。穿过小径,林子的后面藏着一处凉亭,早有下人准备好了酒水。
“陈公,您找我,不止是喝酒吧。”
“将军多疑了,我一无职之人,能有何事呢,我们只管喝酒便是,尝尝,江南新贡的梅子酒。”
酒是好酒,梅子的香味浓郁,入口顺滑,比在西北喝的糙酿不知高到哪去。
“我虽是军中粗人,但也知道,这宫廷内的贡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上的,陈公能在宫里随意走动,还可喝上此酒,定不是普通人吧。”
“什么普通不普通的,不过是能写几个雅字,得了些宠幸罢了。”
“那陈公的字一定是当世一流了。”
“可不敢当,我的字啊,怎么说呢,不论是旧隶还是仿宋,痩金还是狂草,都算是极好的,仿古人的旧书就是最顶级的鉴别师傅也难看出真伪,可我耗极一生,却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下,无法写出只属于我自己的字体,惭愧啊。”他言语中充满了落寞。
“老师,李将军”
正当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转头望去,竟是太子殿下。
我起身正欲跪拜,却被他抢先一步扶起。
“李将军不必多礼,这又不是在宫里,没那么多规矩。”太子此时已换上了便服,像是个江南的公子哥,但脸上还有几分稚气未脱。
陈沛起身作揖道:“太子殿下,人我请来了,你们慢聊,老夫先退下了。”
太子微微颔首:“好,老师辛苦了。”
“原来,是太子殿下找我来的。”我说。
“确是如此,李将军,这酒可还满意啊。”
太子坐到陈沛原来的位子上,自顾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梅子酒。
“请殿下明示。”我自然知道太子找我来定不会是品酒的。
太子端起酒杯浅呡了一口道:“李将军,你可觉得这天下,太平?”
“如今西北战事已定,四海皆平,外邦称臣,百姓安居乐业,自然是太平的。”
“外邦?你觉得,危险的,只是外邦和被你们打败的蛮子吗?都不是,最危险的人,往往是自己人。”
“殿下明示。”
“铖王!”
我心里一颤,便也想通了缘由。
“殿下,铖王在西北抗虏二十六载,殚精竭虑,如今大胜而归,何来危险呢。”
“你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呢,铖王大胜,结束了西北的战事,在百姓心中,他的声望从未如此高过,更何况,他手上还有二十万西北军,若他要反,朝中谁人能抗?”
“不会的,殿下,铖王他...他一定不会的。”
铖王,印象里那个杀伐果断,所向披靡的男人,真的不会吗?
“这不重要,只要他手上还握着军权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心安。”
“殿下欲意何为?”我问。
“你,替我杀了他!”
心,颤得更厉害了。
“你是他的副将,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你能靠近他,最有机会。事成后,我定不会亏待了你,待我登基成帝,便封你为西北军统帅。”
我努力平下胸中的激涛,回道:“殿下,恕属下不能从命,我当年流落西北街头,是铖王将我带入军中,这才没被饿死,不论如何,他都算得上对我有恩。”
“没想到,你还是个感恩之人。”
“殿下,如今战事已息,若是铖王愿意交出兵权,可否饶他不死。”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太子不再言语,而是转弄着手里的青瓷酒杯,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他...他若真的愿意,自然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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铖王在幄帐内,已褪去了战甲,换上了厚厚的棉袍,他背对着我,望着面前的山河图有些出神。
“元帅。”我轻唤了一声。
“回来啦。”他的声音已没了当年那般威严,像是平常人家随口的一句招呼。
“是。”
“见过圣上了?”
“是”
“你说,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为了什么?”
我有些不解,这么多年来,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自然...是为了百姓。”众多答案中,我选了个最违心,却也最体面的。
“哈哈哈哈哈...为了百姓,你这才去宫里一日,那些个冠冕堂皇,倒被你学了去。”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答话。
铖王又再次开口:“对于你们很多人来说,打仗,是为了吃饱饭,而对我来说,是续命。如今仗打完了,我便没了用处,皇城里,不知多少人,想要我的命。”
“元帅,我...”
“有人找过你吧。”
我点了点头。
“让你来杀我。”
冷汗瞬间从背后浸湿了衣衫。
“我已卸了甲胄,手无寸铁,也早已屏退了士兵,你要动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他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戏谑。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正如当初被拎上马背一般。
“不杀我吗?即使你不杀,也会有别人来动手的。”他的话语着带着一丝落寞,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元帅,太子殿下说,如果您愿意主动交出兵权,可保你性命。”
“太子?我这素未蒙面的小侄子,口气倒是不小,他说这话,可有他爹的意思?”
“属下,属下不知。”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会反?”
我赶紧摇了摇头。
“当年争储,我作为老幺,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八个弟兄,除了登上皇位的大哥,只剩下我还活着,于是我自愿出走西北,对抗蛮虏,这一走便是二十六载,没人愿意我回来,可这仗打完了,我不得不回,不然他们又会说,我盘踞西北,拥兵自重,可我回来呢,他们又害怕,害怕我举兵谋反,窃取皇位。”
“元帅,您,不会真的...”我有些紧张的问道。
“走的时候,我才十八岁,如今也快半百。二十六年,太长了,皇城里,比那西北战场,可怕的多。他们真的要兵权吗,是的,当然要,可他们更想要的,是我的命。”
“只要元帅愿意交出兵权,他们就没有理由杀你。”
铖王看着我,面上带着笑,戏谑的意味更浓了。
“虎符在台子上,你拿去给他们吧,这个天下,也该太平了。”
说完,便再次转身对着身后的山河图,端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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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冬天的夜晚可以这么热闹。人们都涌上了街头,孩童三两成群追打嬉闹,叫卖的小贩格外卖力,来往的人们脸上都挂着喜。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从西直街转至宣和门,处处火树银花,耀如白日。
我回到皇城,陈沛早已在那候着。
“李将军,陛下有请。”
我点了点头:“我先回去卸甲。”
“不用了,陛下亲许,李将军可批甲带刀觐见。”
跟着陈沛往前走,一路喜庆祥和,但都和我没有关系,如果老李还活着,他一定会在某个酒馆,畅快地喝着城里的精酿,数落着西北的寒苦。
我数着脚下的步子,公公骗我,我只走了一千零九步。
“末将李百年,叩见陛下。”
来到太和殿,陈沛退到一边,皇帝正襟危坐在龙椅之上,似乎等了我许久。
“起来吧。”
“陛下,元帅已自愿交出虎符,让属下带还。”我双手呈上装有虎符的木盒。
“你先看看这个。”皇帝从上扔下了一封信,信上竟是西北军的军印。
‘西北军令:命西北军左副将军李百年,杀皇帝于除夕夜,以军制烟花为号,里应外合,一夺皇城。’
我疑惑地拿出信纸,展开看去,上面一字一句,无不显露着滔天的杀机。这是铖王的笔记,就连勾圈出的回拉都仿得极其相似,要不是陈沛就站在一旁,我当真便信了这是铖王的密令。
陈沛站在阴影处,面无表情,我终于知道他为何如此受皇帝宠幸,他是皇帝养下的软刀,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药,他那引以为傲的字,最终都成了刺向铖王的利刃。
“陛下..….”
“朕知道..….咳..….朕知道,但不重要。”
“陛下,元帅已自愿交还了虎符,为何..….”
“为何?嘿嘿.…..咳咳...…朕这弟弟啊,最是懂得如何偷生的了,他太乖了..….咳...…当年不用朕说,就自己跑去了西北领军,若他要是死在了西北战场,倒也罢了...…咳...…可如今,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交接军队,无一丝迟缓,交还虎符,也是十分及时,他还和以前一样...…咳咳...…胆小如鼠!”
“元帅是为了天下计,是为了百姓太平,他是绝不会起兵谋反的。”
“可人是会变的,即使当下他不反,谁知道今后.…..咳.…..会不会,朕已时日无多,太子未及弱冠,怎会是他的对手,他正值壮年..….咳...…如果今后他有心要反,又何..….咳.…..何需这虎符,西北军二十万,都是他的亲军,即使无兵权,只要他愿意,照样可以唤得动,当年没杀他,是朕犯的错,如今.…..咳咳..….朕不会...…咳...…再错一次。”他越说越急,恨不能穿越回当年,杀死铖王。
“可太子殿下已经答应,只要元帅能交出兵权,便保他不死!”
“太子?他太年轻了,年轻..….咳...…年轻便会犯错,朕做父亲的,不能看着他错下去,铖王,朕那胆小的弟弟,他回京却不反,是他犯的错!我们.…..咳.…..都会死在自己犯的错上。”
“你们没理由杀他!就凭这份假信,不够!”
“你不就是理由吗?”
我一惊,对啊,我不就是理由吗,我是铖王的副将,独自一人批甲持刀在这宫中,手里拿着铖王谋反的密信,只要我一死,铖王的罪名便落实,皇帝就有理由杀他。
“还记得前日你我...…咳咳咳...…你我君臣朝上相见,你说..….你说算命的算过...…你能活一百岁...…咳咳..….你今年三十,余下的七十年...…咳咳..….朕...…朕要了!”
话音未落,两旁阴影处突然刺出数十柄钢刀,身披黑甲的卫士迅猛杀出,我本能地抽刀抵抗,战场多年拼杀的经验让我躲过了第一轮刺杀,可很快第二轮攻势便至眼前,我横劈竖斩,身上的精铁甲胄替我挡下了好几番致命的袭击,却还是没躲过几处重伤。
西北的战场,那里是最像地狱的地方,人和人互相搏杀,刀砍缺了便捡起死人的刀继续砍,没刀可捡便以肉相搏,有的时候手都砍到抬不起来,精神也早已在崩溃的边缘,肉体却还在本能的运转,人心底最深处的兽性被完全激发出来,眼前见不得一点生人,即使身受重伤,也要拼死扑向敌人,咬开对方的喉咙。
生在皇城的人,又怎么会理解,在那地狱里活下的士兵,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我不再犹豫,仿佛又置身在了那可怕的战场中,手里的刀异常伶俐,精准地砍向黑甲卫的头颅,敌人尽数倒下,连皇帝都没想到我竟然会有这般战力,但这也更让他坚定了杀铖王的心,若西北军中多是我这样的人,那可太危险了。
我持刀一步步走向皇帝。这是个死局,我断然不可能活着出宫,铖王的罪名也在我拔刀的那一刻坐下了实,但我仍可以,杀了这皇帝,给自己报仇。
心口处突然一凉,浑身的鲜血瞬间变得冰冷,我艰难地转头看去,是陈沛,这个从一开始就藏在阴影里的男人,他还是面无表情,却低头伏到我耳边低语道:“西北军陈沛,见过李将军。”
西北军?我死死望着眼前这个老头,什么意思?
嘭!嘭!嘭!
远处传来了战鼓的声音,是西北军的战鼓,铖王反了!
“他...…咳咳……咳……竟然...…咳...…竟然敢!”皇帝一脸不可置信,气得跌坐下了龙椅。
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皇帝需要杀铖王的理由,铖王,自然也需要造反的理由。
理由就是我。
我早该想到,那个在西北战场上,如死神般存在的男人,在地狱里搏杀了二十六年的男人,怎么可能是皇帝口中胆小如鼠的人,又怎可能这般轻易交出自己的命运。皇帝说的没错,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虎符,他的话比虎符好用,只是他算错了,二十六年前他的那个弟弟,并不是怕死,而是在隐忍,在西北默默壮大自己的力量。他遣散军队,交还虎符,都是在做给外人看,在向天下说着,我不想谋反啊,是皇帝逼我反的呀,证据便是我的死,和将来会被证实是皇帝捏造的假信。陈沛是铖王的人,这是我没想到的。
他早就知道了皇帝的计谋,只是顺水推舟罢了。如今西北军已在皇城外集结,宫廷里这些个没上过战场的守卫,对于那些人来说,跟孩子没区别,其他有军权的将军又驻守在外地,不可能赶回来抵抗铖王,这些,他都算到了。
外面战鼓擂擂,喊杀声代替了烟花爆竹,响彻在皇城的上空,西北地狱里的那个王,带着他的小鬼们,扑向了他觊觎了二十六年的王座。
皇帝,终要死在自己犯的错下。
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两边的局里,都必死的那个人,什么飞黄腾达,什么长命百岁,就从未和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
我倒在血泊中,鲜血已漫了一地,生机一点点被抽离,视线变得模糊,微弱的光影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破衣烂衫的小老头,手里拿着廉价的糙酿,正冲我招着手。
老李啊,你终究是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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