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知秋，道一叶
知秋二十二岁的时候，一叶还是个毛头小子，都说木棉花也有春天，一叶觉得他的春天应该也算到了……
一叶总说，脑袋上标了颗红星，至少还能证明是个革命人，如果哪天没了这颗星，就成了市井流氓了。话粗理不粗，没入伍之前，一叶也就是个市井流氓，偷偷抢抢也就常事儿，有一回被武生逮住，说什么年轻轻轻得做个好人，这样老了才不会觉得有什么亏欠。
一叶回嘴，说怎么样才算好人。武生指了指手臂上的红袖章，说做个好人很简单，但也不大容易，不过胸口这样暖和。一叶不信，找了部队报了兵，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入了伍，成了红军。
战争爆发的时候，一叶正巧在墙头抽烟，烟火还没断，鬼子就打进了村庄，一溜烟的功夫，就成了粉碎。那时候一叶想呀，怎么就信了武生这个老匹夫，没事儿做什么好人，还心口暖和，这可得拿命去搏呀！
这场战役，半伤不死的人挤满了这个简陋的医疗所，一叶就躺在最角落的地方哎呦哎呦直叫，嘴里头还时不时吼道：武生这个老匹夫，怎么就信了他呢！
“你说的武生，不会是行动队的副队长吧？”
一叶探出头来，只见知秋一身便装，领子上一整块的血痂凝固住了半把的头发，脸上灰蒙蒙的，活脱一个丑姑娘。
“我咋晓得，反正就这么个人”，一叶撇撇嘴，将手臂垫在脑袋后头，痞痞地吹了声口哨，满脸谄媚地问道，“姑娘挺漂亮的，叫什么名字呀？”
“他死了，被炸的粉碎。”
“你说谁死了”，一叶扯开嗓子就像喝了一剂猛药闭不拢嘴，瞳孔睁大缓不过神，他听到什么了？说武生死了，就这么一个活生的人死了？
由于腿被打穿了，一叶在医疗所呆了小半个月，知秋说八成小鬼子手抖了，否则再偏上一点，骨头可就碎了，这条腿怎么着也保不住了。可一叶就呆愣愣地瞧梧桐叶落下一片又一片的枯叶，或许，他已经糊涂了，糊涂到不明白这个世界还剩下多少的空白，这些空白又能否弥补接下去的革命岁月。
个把月后，小镇不再冷清，一叶说，地上的血也快流干了吧，否则怎么会热闹了起来。知秋说，这就是轮回，这就是世事，人应该往前，不应该总想着以前。
一叶笑了笑，道理他都懂，可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再打游击战的时候，一叶见了知秋的未婚夫，这个看起来文弱，实则刚强的男子让一叶有了退避之意。知秋身边有个比他优秀的人，他应该高兴不是嘛！
“再个把月就该回古香了，洛轩说会娶我，就在初相识的地方”，知秋腼腆地将绣到一半的女红往怀里揣地更紧些，这块红布头绣了龙凤呈祥，想来应该是结婚用的红盖头。
“得恭喜你了”，一叶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继而被苦涩拉扯开来，最后拧巴成口中的酒，兴冲冲地往喉咙处灌。
“你这小子，也该找个女儿家了，再过几年也就成家的年纪了！”
知秋细咪了眼睛，摆出一副姐姐的高姿态，可她却没发现，一叶已二十又三，两人相差不过五岁，当初吹了好哨的混小子已成了有见识的男人，会扛起大枪拼命，当然也会喜欢上一个姑娘，将她放在心尖上。
游击战败了，几万人被炸的粉碎，其间，还有知秋的未婚夫。革命根据地转移的时候，知秋拽着红盖头非得去战场上找洛轩，就拉扯了一叶的袖口祈求他带她去。一叶点了点头，说，知秋要去，一叶就陪她去。
战场上硝烟四起，一叶就扛了大枪还带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去了营地，听队长说，洛轩为保护最后一支队伍顺利转移，挨了小鬼子十几枪，怎么说也是一枚铁汉子，就可惜了这个未婚媳妇，还没盖上红盖头呢就死了丈夫。
一叶没回话，只不过手中的叶子的烟灰总上下晃动跳出烟口子。
“洛轩，你哪儿呢，你听到回我一句”，知秋屏住呼吸低喊了几声，腿却越发地发软，一踉跄就倒在血泊中，一叶就将枪插在草堆上，蹲下身子将脑袋上的帽子搁在一位身体早就僵硬却睁着眼的人脸上，既而左右张望，嘘叹了一声。
等知秋闹不动了，一叶就上前将她扶起，把枪背在肩上，一瘸一拐地扶她往回走，其实谁都明白，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只不过谁也接受不了罢了。
一叶擅自行动被罚了几天也就过了，而知秋呢，不哭不闹，就呆坐在医疗所的窗边发愣，谁都劝了，可谁也劝不动。
战争再次爆发的时候，一叶被派到了前线，医疗所也成了血淋淋的接待处，知秋恍然间有了神气，将湿毛巾往脏水一拧，随便往脸上一抹就投入了救援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叶的嘴角不住的向上咧开，微微一笑，仿佛年华初尽，西城犹在。
“一叶，你怎么笑得和个二傻子一样，怎么，喜欢知秋那样的？”
赶子将袖子往上一提，把皱巴的红星帽往脑袋上一扣，蹲在一叶的旁边下意识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
说起赶子这人，就一情场高手，听说女兵的组长总拧巴他的耳朵将他赶出院子，哪晓得赶子就一拼命劲地往里头钻，什么花样都玩遍了，这日子久了，院子的女兵就给他取了个外号—赶子。
“喜欢怎么了，又不关你什么事儿！”
“呦，小样儿，就你这点小心思，我早就发现了”，赶子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根枯草叼在牙齿上下排处，朝夕阳处望了一眼，低声叹道：“以前我也有喜欢的姑娘，可就在鬼子进村的后一天，她穿上了最喜欢的花衣服上吊自杀了，我恨透了这些肮脏的家伙，所以才参了军，非把这些畜牲打的屁股尿流。可又有什么用的，她不在了，瞧不见了，所以呀，一叶，喜欢就趁早，别到后来，来不及同她讲我爱你！”
一叶没回答，一个劲地抽手上的叶子烟，直到烟灰散尽，他这才起身离开，只不过临走前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每天都在祈祷能快快长大，长的再高些，这样才能保护她。
人这一辈子总该有点追求，不管是事业还是姑娘，一叶说，他就是着了心，戒不掉了。
一叶再遇到知秋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三十岁的老姑娘，照旧穿了一身便装，只不过这一回辫子被一根皮筋高高束起，更加简单利落。两人相视一笑，她走上前用手指戳了戳一叶的大腿，皱了眉：“怎么，又伤了腿？”
“还好，上回左腿，这回右腿”，一叶挠了挠头，活脱一个痞子的样儿，除了早就突显的棱角，几乎也没怎么变。
“你这小子，还不如伤在一条腿上，这回两腿都使不利索了”，知秋将鬓发往耳后一绕，弯下身子替她检查腿伤。这几年似乎恍了一恍，又回到了最初点。
隔几日，赶子带了一杆叶子烟去了医疗所，两个人就坐在病床上各自一口吸了烟，谁也没说话，好像日子就该这么过去……
“再迟些得上前线，听说那块地又打了起来”，赶子猛抽了一口，将烟雾尽数吐尽后转身继续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好好养伤，这次我没回来的话，你就把这块平安符烧了，告诉丫头，我找她来了。”
一叶将平安符攥在手中，脸上尽是苦涩，谁都晓得赶子是个花花肠子，见一个爱一个，可他这个人就嘴硬，同别人姑娘在一块也没见冒犯过谁，就连小手都没牵过，为了谁，不就为了她口中的丫头嘛！
“对了，知秋昨儿去了前线，可那地儿死的死，哪里还有什么伤员，你怎么就放心让她去了呢！”
“你说什么，她去了前线？”一叶吃惊地张了张嘴，上一秒还愣在一处，下一秒就翘腿说要去前线，在他手中的平安符还没捂热就又还给了他，“这玩意儿你自己烧给丫头，我可没这个功夫帮你，还有，你怎么不早说呢！”
赶子见他一脸急相，不禁嘬了嘬嘴，吹嘘了几下，继而攀上了他的肩膀略有些扭捏地嘲笑道：“你就上心知秋，难不成她还跑了不成！”
当天下午，一叶就扛了大枪随赶子去了前线，说的好听是去打仗，说的难听就是去拖累赶子，一路上赶子几乎搀扶了一叶走了大半红军路，他就吚吚哑哑地叫着，说干嘛多嘴，否则这小子就不会拖累他了，这哪是去保护人家大妹子，这就是去添乱的。
大概走了一整天，炮火声才从耳边传来，依照部队的安排，一叶就做后勤工作，帮战地医生处理伤员的伤口，这恰好合了一叶的意，将药盒子往桌上一搁就跑去找知秋。最终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一叶没喊她，就这样静静地看她，看她时而皱眉，时而眉头微微舒展，这大抵过了许多年，也难以让人忘怀的场景吧！
知秋常觉得离别总让人很意外，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后来她发觉，保护才足以让人泯灭良知，你不走，他却来，而傻呆呆不走的你竟在最后一刻才发现，他还在……
前线几乎溃败，组织临时命令所有人撤退去延安，大逃亡顷刻间开启。
一叶得到消息的时候几乎是飞奔出去的，因为知秋不在，她刚被派去治疗重症伤员，如果说前线溃败的话，那么，这将成为极度危险的地方。
他总这样，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知秋，而不是自己。
一叶在前头跑，赶子就在后头追，刚跑出村口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小瘸子早就没了影，不禁朝路旁的老树根生气地跺了跺脚，然后一把抓下脑袋上的红星帽，估摸着地方就继续追了出去。
一叶赶到的时候，简陋的病房早就没了人影，床上躺了四五具尸体，脑袋上都被打了一枪。一叶谨慎地将枪支搁在手心中，蹑手蹑脚地往里间走去，果不其然，鬼子抓了几个女医生正堵在门口，其中就有知秋。
见鬼子有所作为，一叶匆忙地将枪上弹，找了个狙击点就将子弹送进小鬼子们的胸口。等了小半会儿见没人再闯进来，这才一把撞开被半栓住的门，见知秋一切安好，这才恍然一笑，“你没事吧？”
“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冒失”，知秋将长袖袖口拉得老长，没出息地抹了抹夺眶而出的眼泪，正当她跑了几步拥抱上一叶的时候，他的身子却咯吱一声倒了下去，“你怎么了，怎么了？”
知秋大喊，见鲜血从他胸口不住地喷涌而出，越发地失了情绪，抬头见鬼子扛了一把大枪，枪口还冒着细烟，顿时急红了眼，她恨啊，她恨死这些人了，她恨不得与他们同归于尽得了。
正当她有了这个念头，却又响了一枪，这回，知秋笑了，她笑这个世界还算公平，一命还是能换了另一条命的。
“一叶，你瞧见了吗，鬼子都死了，我是医生，我能救你，你起来好不好，你起来。”
知秋把他抱在怀里，不住地哭啼，刚赶到的赶子将枪往身后一押，把红星帽往地上一丢，沧桑的脸上写尽了无奈，“兄弟，想说什么就说吧，别到时候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苦了这辈子了。”
一叶莞尔一笑，将知秋轻捧在怀中，轻声说道：“知秋，我心没那么大，护不了国家，我只想护着你，知秋，我死了之后，别太难过，如果有来生，你记得在站在原地不动，我来找你，可，真的有来生吗？”
“来生你在原地等我，我去找你，一叶，你听到没有，我去找你”，知秋晃动他的肩膀，怕他闭眼睡去，可再低头时发现他早就没了气息，沉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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