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的果园里养着一只花鸭,是去年国庆节去安徽皖北看望同事小陈的母亲时他们送我的,一直养到了现在。前几天开始生蛋了,每天一个,是青壳鸭蛋,抓到手里还留有鸭子的体温,不由得让我想起儿时养鸭的情景。
每日大清老早,鸭群从笼子里一涌而出,一边扑扇着翅膀,一边尽情地拉下一地鸭屎,嘎嘎嘎发出欢快闹猛的叫声,争先恐后奔向河浜里戏水。这时,母亲探着头把手伸向鸭笼里拾蛋,手捧鸭蛋,满面欢笑,难掩收获的喜悦,这是母亲一天中最开心的辰光。
一群鸭,在庙前浜里自由自在地嬉戏。一会儿尾巴朝天头钻入水中,迅速而熟练地捕食鱼虾,美滋滋享受后,在水面上竖起身子扑打翅膀,抖落羽毛上的水珠,发出愉快满足的叫声;一会儿昂起头,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突然飞也似的逃向他处,宁静的河浜腾起一片水花,漾开层层涟漪;一会儿它们安静地氽在水面,互相偎依,闭目养神,好像在做同一个世界的同一个梦;一会儿个别公鸭难耐寂寞,情感泛滥,主动凑近母鸭献媚讨好,伸出扁嘴帮助梳理羽毛,又冷不丁衔住母鸭的脖子,做出上下叠加的亲昵动作。其他几只公鸭见此情景,立刻变得兴奋起来,纷纷效仿,于是少数公鸭与众多母鸭开始演绎一场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阳春三月,大地披上绿色新装,河边杨柳随风轻扬,步檐口燕子呢喃细语,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阿要卖小鸡小鸭”,浙江人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吆喝声带着浓重的湖州口音,拉着声调从远而近悠扬传来,传遍整个村庄。大人小孩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围在担子前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喜爱,看着那一只只小巧可爱的小油鸡小黄鸭,忍不住都要买几只回去养起来。母亲不买小鸡,因为每年家里的老母鸡都要孵一窠两窠小鸡,小鸭要买来养的,通常买十只。
母亲准备好一只干净的竹匾,铺上一层晒干的稻草,把刚买回来的小鸭放在竹匾里养。小鸭一身毛茸茸的黄绒毛,一张扁扁的小嘴,一双扁平的鸭掌,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很是讨人欢喜,我忍不住上前去摸一摸,母亲提醒我动作温柔一些,怕弄伤它们。小鸭子吃着母亲喂的米饭,慢慢长大,长出了灰色羽毛,等翅膀有些硬了,母亲就赶着它们下河,让它们到河里自己去觅食。
“鸡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这是苏州方言里的歇后语,意思是说福气各有不同,不必眼热。鸭子无疑比鸡有福气,它们喜欢吃稻谷,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家人就想尽各种办法给它们找食吃。大姐每次收工回来,就去房前屋后的泥地里翻土寻些活食,我放学后兴致勃勃跟着去打下手。见大姐手握尖子铁搭用力坌土,翻起的新土弄松后,看到蚯蚓扭动着身体游来游去,我像觅着了宝贝一样,抓起蚯蚓就放进铅桶里。每当春小麦收割后,耕牛犁过地,田里一灌水,蚯蚓纷纷从泥土里钻出来,田埂上水田里到处都是,家人和乡邻都拎着木桶去抓蚯蚓。到了热天,我常光着脚跟随父亲、二哥去河滩边的石头缝里抓老墨虾、水晶虾、鳑鲏鱼、塘鳢鱼,在浜兜的黄泥滩上摸些螺蛳蚬子之类回来。大哥水性好,擅长摸河蚌,他用脚在河底的泥里慢慢地踩,当感觉踩到了蚌壳,就屏住气潜入水中,双手把河蚌挖出来,摸一个多钟头,常常是收获满满,能摸一大袋子河蚌。父亲摇船外出罱河泥,每次回来,船舱里也总有些河蚌蚬子、小鱼小虾。家中稻柴米窠里的籼米时间放久了会出蛀虫,母亲不厌其烦地来回翻动陈米,把那些弓腰蠕动的体态肥胖的米蛀虫一条条拣出来,放入瓶子里。鸭子特别喜欢吃这些活食,每次喂食,群鸭围在家人脚边伸长脖子等吃现成食,一扔到地上就你争我夺,抢到的意犹未尽还想多吃,没有抢到的嘎嘎高叫显出不满情绪。鸭子好像一根肚肠通到底,永远没有吃饱的日子,吃了就拉,拉了就吃,对活食从不厌多。
鸭子下了蛋,母亲每次小心翼翼都把鸭蛋放进一只装有砻糠的木桶中,一是鸭蛋时间能放长不容易坏,二是不容磕破。那些鸭蛋母亲平时是不舍得烧给我们吃的,实在没菜的时候,最多做一个榨菜蛋汤。
每当鸭蛋积攒了相当数量,母亲就偷偷进城去,走街穿巷,把鸭蛋换成粮票贴补家用。那年月,农村生活贫苦,做小买卖属于投机倒把行为,社会上主张“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大队派民兵在路口、桥头等必经处把守盘查,城里由派出所民警在管片巡逻,一旦发现就没收充公,因此乡下人只能夹着尾巴偷偷做小生意。
母亲除了把绝大部分鸭蛋拿到城里去换粮票外,一般立夏前会留一些,腌好一小甏咸鸭蛋。江南民间有立夏吃咸鸭蛋的习俗,到了立夏那一天,大姐特地用红头绳为我编织一个精致美观的小网兜,内中装进一只个头最大的青壳咸鸭蛋,给我挂在胸前。我飞快跑出家门,奔到土场上那棵高大挺拔浓荫覆盖的白果树下,十分得意地向小伙伴们献宝,比谁家的网兜编得好看,谁家的咸鸭蛋个头大,谁家的蛋黄红油多,比来比去,很快比出了馋痨虫。苏州人攀谈“叫花子不留隔夜食”,一帮小孩当场各自剥开咸鸭蛋,直接用“两双半”吃了起来(用手抠着吃),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吃得满嘴流油、手有余香,留下一串串欢声笑语,回响在白果树边。立夏日吃咸鸭蛋确是人生的一大享受,雪雪白的蛋清干净清爽,旭旭红的蛋黄油汪汪起着沙,看上去绵软细腻,用筷子一掘马上滋出红油,泡粥泡饭吃咸鸭蛋,咸香软糯,入口即化,滋味无穷,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难怪隔壁的石老爷在夏日黄昏砖场上吃粥时,会情不自禁念诵那首乘风凉的民谣:“风凉笃笃,螺蛳嗦嗦,咸鸭蛋剥剥,腌菜触触。”
咸鸭蛋好吃,但鸭屎难闻。苏州方言里有个三字俗语叫“鸭屎臭”,意思是闹矛盾,闹别扭,把事情搞砸,或者做了上不了台面的不光彩事,口语常说“格种人弄弄就要鸭屎臭格!”苏州是水乡,有河浜、水塘的地方就有人养鸭。早上,鸭子从笼里放出来,欢快地向水边奔跑,还没到水里,就拉出一大摊稀薄的鸭屎。鸭屎与其他动物粪便不同,一则水分多,鸭子吃东西时会吞下不少水,拉出的鸭屎溅一地,臭味特别浓烈,二则鸭子爱吃水里的虾米、鳑鲏、螺蛳等荤腥,经消化排泄后非常熏人。所以,苏州人把从中作梗、闹不愉快、弄尴尬、难处理称作“鸭屎臭”(近义词“喇叭腔”)。
鸭子蛮有灵性,它们一清早放出去觅食,到了傍晚接近断暗的时候也懂得回家。扬一声响亮温暖的“鸭连连连连......”母亲只要临河一呼,鸭子都能听懂主人的召唤,便接二连三爬上河岸,排着整齐的队形,只只有模有样,赛过凯旋的将官,大摇大摆,不紧不慢,向着鸭笼的方向归去。有时鸭子受到惊吓,就不肯回来,急得母亲在河岸上团团转,只能动员全家出动,把鸭子一只只赶回来。有时个别鸭子昏了头会跟随别的鸭群,到别人家的鸭棚里过夜,母亲就向乡邻赔着笑,一个鸭棚一个鸭棚找,直到找到为止,已是深更半夜了。我跟在母亲身后,心里直抱怨鸭子的不乖,每次找到后,我就用中指绷着食指,笃笃地弹叩鸭头表示惩诫,一本正经警告鸭子要长记性,下次记得自己回笼。
养鸭的日子里,也经历过黯淡惨痛的时刻。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只见母亲坐在家檐石上嚎啕大哭,家檐口躺着一地的死鸭,浑身是血,砖场上也洒着一摊摊殷红的血迹。鸭子身体僵直翻转,鸭颈蜷曲,鸭掌无力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控诉世间的冤屈。我惊讶不已,流着泪问一旁沉默不语的大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姐告诉我,是大队里指派民兵营长苦瘪三等一众人,挥舞长竹竿活活打死了村里所有的鸭子,也包括我家的十几只鸭子,说是禁止养鸭,要彻底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看着地上躺着这么多日日相伴的鸭子,好像一下子从身上剜去一大块肉,直感到黄昏的景象是如此死寂。家人大多用无声的沉默代替愤怒,母亲心疼万分,哭了又哭,几乎流干了眼泪。
读初中那年,我家从庙前的大村子上出宅,父母亲举债在后泾浜前造了四开间的平房。看到屋后的后泾浜,母亲又动起了养鸭的念头,便在屋后搭起一个鸭棚,在浜里围了栏网。母亲又捉了许多小鸭子回来养,鸭子养大了就生蛋,母亲有时把鸭蛋腌了做咸鸭蛋吃,有时把鸭蛋送给娘家陆慕南桥旁的小姐妹家做皮蛋。自己家做的腌鸭蛋,咸香软糯,每当敲开蛋壳,用筷尖一掘,一股红油迅速滋出,令人百吃不厌,欲罢不能。一家人围桌吃着母亲亲手腌制的咸鸭蛋,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是别样的幸福与满足。
老房子拆迁后,后泾浜边那个熟悉的鸭棚也随之烟消云散。当我看到厂子果园里的花鸭迈着悠闲的步态亲昵地朝我走来,脑里马上忆起美好的养鸭时光,便更加感念那些欢快鲜活的鸭子曾经给我童年带来的许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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