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说明:克之此文原标题《不上书架的书,The Books off the Shelf》,我为了吸引眼球目的大作修改。以下为正文。
应大玉之邀写这篇文章,心情却与上一篇文《图书翻译入坑防抑郁指南》的“犹豫忐忑”大不一样。谈译书之事不免期期艾艾、郁郁寡欢,讲翻译本身可就振振有词、其乐融融了。守城抗敌固然痛苦莫名,躲进小楼毕竟自成一统。大玉邀我介绍几本书,这真是浪费她公众号版面的大好时机!
文名源于大玉朋友圈这段对话总结起来,就是“不上书架的书。”(The books off the shelf)这个短语,在英文里也有“现成”、“下架”、“读书时间”的多重含义,可谓一举多得,一语多关。
其实,“不上书架的书”,也是偷了冯象先生的文题(见其《不上书架的书》一文)。回头一看,自己看的最多的书也是常置枕上马上厕上、散落一地,而非束之高阁、弃之不顾。
其中又有几本与翻译相关的书籍,我更是时时拂拭、勤于翻阅——原因很简单,翻译能力的提升并非一朝一夕,间或遇到“刻不容缓”的难词难句我虽然心知缓不济急,却还是硬着头皮病急乱投医找来这几本书温习温习,权当练武过招间隙的磨枪佛脚。
一. 冯象译经系列
初读冯象之书,纯属机缘巧合——隔壁宿舍的兄弟把玩着一本《政法笔记:附利未记》。不少学习法律的同学,也都一致向我推介冯先生著作。熔铸文学、历史、宗教、哲学、法学于一身、西学学殖深厚的冯老师写起文章来古意盎然、笔力深湛,既有博大也有高明,圆神之余不减方智。他的《圣经》翻译系列,读来确有“神游于上古之世,问道于荒野先知”的功效。
我不是基督徒,却对造物主(Creator, or the Nature of God)有着很深的敬意。读冯老师的“译经系列”,文字之美、故事之佳,远在经文本身的宗教意味之上。他对1919年和合本《圣经》旧译的改进,颇有追寻翻译“本原”的宏阔,也多有探讨翻译“技艺”的精微。对,就是《中庸》所言的“致广大而尽精微”。
冯译《创世纪》将“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译为“太初,上帝创造天地”,而非和合本的“起初”——这一“炼字在开端”对我震动甚大,告诉我翻译就是要“从头开始”:上帝以言创世,翻译也得以言创文。若不能领会“创世”那雄浑悠远、神圣非凡的意境,也就没办法做出这般恰当好处的改译。
冯象总结英文钦定版《圣经》(King James Version)时,还给出了“朴素,雄健,圣洁,热烈”的八字评语,这恰如其分的八字给了我一项经验:动笔翻译之前,我必先将源文(source language)好好领受一番,待到心领神会、身临其境了,再简明扼要地写出源文的语义声韵、思想风格,少可至寥寥几字,多也不过数行几段,这么一来便可以道驭术,事半功倍,翻译起来省却不少心力。
他的译经系列一共好几本,内容却不仅限于译经,还包括各种“借题发挥”又旁斜侧出的文章,话题范围横跨各学科。我曾戏称,冯氏译经既是译经(翻译圣经)也是译经(论翻译之经),是我后来从事翻译事业的“第一推动力”。
“手是做事情的器官,动手译经之前必洗手更衣。”
二. 钱歌川《翻译的基本知识》
这本书可说是一本兵法、一篇棋谱、一卷秘笈,专门用来教我这种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新手迅速上路。作者乃“民国老译家”,生命绵长又足迹五洲,他讲起翻译来就像是斵轮老手隔空授徒,指顾之间你已经学了不少招式。
书中援引辜鸿铭的文字,讲了一个笑话:
陈兰彬出使美国,有随员徐某,素来不懂外语。一天,徐某拿起美国报纸,读得入了神。使馆译员见了颇为诧异:“你什么时候学会英文了?”徐某说:“我还是不懂英文。”译员说:“既然不懂英文,那么为何看报纸?”徐某回答说:“看英文报纸不懂,看你们的翻译也不懂,都是不懂,还不如直接看原文来得直接。”至今传为笑柄。
这故事好比当头一棒,教会译员翻译的第一原则:通达。因为译文是给本国人看的,而不是亦步亦趋地找到西文的equivalent了事。“首先要了解源文”、“译文第一要通达”,这两大原则互为照应,正是“理解+表达”、“接近+自然”的题中之义。
本书共分十八节,好似十八般兵器。每一件兵器之下又各分门类,道尽译法之妙(比如“省译法”、“增译法”、“倒译法”、“改译法”、“简译法”),指出容易落入的坑(比如把“milky way”译成“牛奶路”,将“放屁”译成“pass your wind”),“容易译错的文句”竟然列出了4大类45项,阅之不尽感佩,犹如给你指出了地雷阵,减少了无数踏雷引爆的风险。
在“批评的和使用的”一节中,钱氏把“calamities of natureand the calamities imposed by other men”译成“天灾人祸”,将“we find something that is not unpleasing”处理成“幸灾乐祸”,这番精彩的译笔时刻提醒我,文言文的积累不仅会有大用,甚至有时还是不可或缺。自此每逢难词难句,我就搬来文言救兵:比如把“commit”译为“付诸”,“agent”译成“幕僚”。
兵书心法,莫过于此。此书能长踞亚马逊翻译类图书排行榜第1名,绝非浪得虚名。精读此书,等于新兵学会了用枪。
三. 曹明伦《英汉翻译二十讲》
这本书,可谓是我从事翻译事业以来所读到最具实用性(practical)的一本指导书,也着实到了“寝馈其间”的地步。曹先生出招犀利、招招要害,每一讲都直中要害,读后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比如序言就说:
对英汉翻译之教与学而言,“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永远都是真理。
本书虽然是二十篇互不统属的“孤文”,但这么按顺序编在一起却是纲举目张、浑然一体。
第一讲开宗明义,声明“译者”应当始终牢记翻译的目的,翻译理论、翻译原则、翻译技巧都不如翻译目的来得重要。“不成功的译文就是不成功,绝非什么美其名曰可以卸责的。”这篇文章以薇拉·凯瑟《我们之中的一个》举例,言明“翻译就是让不懂源文的读者通过你的译文,了解、把握乃至欣赏源文的思想风格。”
曹先生对《文心雕龙》和余光中(今天已经不在了,默哀)文章颇为偏爱,屡屡援引举证,借文学原理之山攻翻译学之玉,也给了我很大启发。余光中在1970年年代批评“中文语体欧化,的的不休”的文章,经曹先生一番点拨,正好又可应用在翻译实践。“少用或不用‘的’字,是一个作家得救的起点。”同理,也是翻译家得救的起点。
《文心雕龙》这样一部古代文论经典,曹先生也拿来龙虫并雕,恰得融会贯通之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无妄也”,创作如此,翻译亦然。“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翻译时注重“语域分析”和“语言变体”,也是本书第七讲的主题。作者引述吉卜林Just so stories一书的译文,以文中“猎人”和“动物”截然不同的语体和语域,提醒着我重视对话题材译文的精确把控:让猎人说猎人的话,让猎物说猎物的话。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八个字便是本书带给我的最大指教。作者传授的一些翻译基本原则,我更是时不时就重温一番:“定语应当尽量译成定语”、“对一名译者而言,百科全书(encyclopedia)甚至会比词典更有用”、“语法是不可或缺的拐杖,但千万不能让读者也看到你用过拐杖”。
四. 陈用仪《英语常用词疑难用法手册》(Beyond the Dictionary)
每当平平无奇、慈眉善目的单词突然变得素不相识乃至面目狰狞时,我的第一反应都是打开Kindle乞灵这本书,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与收获,满足感甚至远超牛津韦氏科林斯等几大砖头。
有个流传已久的故事:库克船长登上澳洲大陆,带着随员游历,与当地土著接上了话。英国人看到袋鼠,就问土著,这是什么?土著的回答整齐划一:“kanguru。于是,英语里就多出了“kangroo”这个词。时过境迁,澳洲人开始研究土著语,这才发现,“kanguru”在土著语言中的意思是:不知道。
这个故事显然是编造的,但它反映了语言学的一些基本问题。其中一点就是,哪怕再熟悉的词,可能也会有别的意思。约定俗成万物名,不代表一一对应有定名。作者本身是个非语言专业科班出身、却纵横驰骋精通七八门外语的奇才,履历就已惊艳绝伦。
“Beyond the Dictionary”,字面意思便是“超越词典”。读了此书,许多常用词的“真面目”才为我所知。我知道“lead”也可以是“铅锭”,“legend”常常表示“图例”,“free love”并非“自由恋爱”而是“滥交”,“social security”不是“社会治安”而是“社会保障”……许多英文词汇的隐微之处,至此清楚明白。有此手册常备案头,我再也不害怕遇到面目狰狞的常用词了。
匆匆写了三千来字,也接近公众号文章的阅读长度极限了,只好收笔,把版面留给大玉。今日所谈之书,总结起来就是:
冯象予我内力,钱歌川授我刀剑,
曹明伦助我拳脚,陈用仪教我暗器。
转益多师,不亦乐乎。
预祝各位习武顺利。
大玉补充:感谢克之。翻译少用“的”、“了”等字,我也一再跟新入行的译员们强调。提升翻译能力,除了要学外语,多读中文图书也是重中之重。民国著名翻译家,哪个不是大作家。
本文首发于我的公众号“大玉话外语”(ID:gaodayutalk),查看更多与翻译相关内容,可移步,以下为部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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