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竹峰下,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十户人家,世代比邻而居。崎岖起落的山岭层出不穷,油油的绿草铺天席地,依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些人家大都以牧羊为生。
九个月前,相邻而居的两家的女主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怀上了身孕,更为巧合的是,又在同一天分娩。当日天空乌云密布,矮风吹拂,不一会便降下瓢泼大雨,当一道闷雷划破天际,两声啼哭几乎同时响彻了夜空,两家双双喜得贵子。两个孩子一个名叫守驹,另一个换做寄寻,许是由于同时降生的缘故,两个孩子自小感情深厚,虽不同姓却胜似亲兄弟。
斗转星移,岁月如河,不知不觉间两个孩子已经到了要接过生活的索绳的时候了。在这里,当孩子大些的时候,就要像他们的祖辈那样去学习放羊,等再大些,便娶妻生子,循环如始,这是村里的传统,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传承。于是,低矮起伏的群山之间,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副画面,两个同时出生同时长大的小伙伴,各自举着长长的鞭子,在草地上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一开始是两个小小的、在山石上还站不稳的身影,后来两个身影越来越高大,两人手里长长的鞭子变的越来越小了。守驹天性活泼聒噪,而寄寻生来就是一个优秀的聆听者,自小不爱说话,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沉默寡言。
这一日,临近傍晚时分,天色阴沉,烈风嘶吼,山尽头处的天际不时划过一道闪电,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守驹赶紧忙着将分散的群羊笼络好,正待呼唤寄寻之时,抬头一看,寄寻正临风立在一块高高突出的红岩石上,背对着守驹岿然不动,执鞭远眺,若有所思,闪电在他的头上方高高地撕裂出一道道火光。
“寄寻,快从那上面下来,危险!咱们赶紧回家吧。”
尽管什么也不说,守驹还是能觉察到寄寻最近几日看上去一直不太对劲,但眼下不是详谈的时候。
寄寻听罢后,恍恍惚惚地从石头上小跑了下来,跟随守驹一起赶着羊群回到了家。
“今天下午这场雨下的,和十几年前你们兄弟俩出生时的那个晚上一样。”吃饭的时候,母亲若有所思地感叹。
听着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守驹的心里乱糟糟的,他迅速地胡乱吃了一点饭,抓起一把伞,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出了门。
径直走到了寄寻家门外,守驹没有进去。大雨如泼,破旧的雨伞被打得噼啪直响,守驹就这么顶着瓢泼大雨,立在门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关门响,守驹心中骤然如鼓。寄寻已悄然走到跟前,一手撑着一把伞骨折了一根的黑色油纸伞,另一只肩膀上背了一只薄薄的黑包袱。
“你打算去哪?”守驹脸含愠色。
“我还不知道。”寄寻平静对答,眼神里波澜不惊。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寄寻仍旧不为守驹的歇斯底里所动,平静温和地解释:“守驹,对不起。可是,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完成我的人生,希望我们有缘再会。”
强忍着悲痛,他深知自己此次一旦离开,便永不回头。可是,多少次他站在空旷的原野上遥望,多少次他在梦中梦到,大山另一头的世界,那个他第一次在书上看到就从此不能忘怀的世界。有的人生来便注定宁享安逸,而有的人天生便是行人,觅寻天地作逆旅。
大雨狂乱的打着节拍,守驹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个同时出生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在泥水相融地生活了十几年之后,撕裂开共同的羁绊,就这样从此开始了各自不同的旅程。
(二)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寄寻离开故乡后,寄身在山中的缘叶古寺中,师从方丈学习武功,不知不觉已过去十个年头了。
缘叶寺位于层层群山之中,幽深清净,少为世人所知。寺内僧人不众,香客稀落,方丈以睿智深达受人尊敬,虽已年迈古稀,须发尽白,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每日早起练功,日间诵经,晚间功课,一样不落。看寄寻天资聪慧,果敢毅练,又勤奋好学,便把他收做了关门弟子,十分器重他。
一日,寄寻像往常一样,早起做完早课,便拿起扫帚前去打扫山门前的落叶。山寺门外,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铺就的一块平地是众人练功的场所,常年打扫落叶的寄寻吃惊地发现,方丈每日练功所踩的那块地面与大家的竟然明显不同,上面从来不生苔藓!而终年布满绿藓的石砌围栏中,生有一株几人合抱的银杏,不知已经与饱经沧桑的古寺同立于深山多少春岁。时值寒秋,放眼望去,满目金黄,一白发老者正在树下冥想沉思,这一刻恍如时空沉寂,天地人仿佛已融为一体。
寄寻轻步走过去,见老者乃是方丈,正欲上前行礼,方丈已背对着他向前几步,走到青石板上,合掌运功。方丈早已知晓寄寻的到来,正当寄寻不知方丈意欲何为时,突然之间,地上的落叶飒飒而起,方丈的掌风运息之间,强劲的气流正随之奔袭,手掌不断开合,气流也随之瞬息万变,方丈鹿步轻轻一跃,踏上石阶,汹汹气流顿时逼得寄寻不自觉得后退几步。方丈双掌大开,虎口交合于银杏树干,引气归元。这时,风止树静,万籁俱寂,粗壮的银杏看上去毫无变化。合掌走下石阶,就在方丈转身的一瞬,万片金黄的落叶刷然落地,遍地的金色沉默不语,粗壮的银杏树干仍旧傲然挺立。
方丈从寄寻面前走过,并无一片落叶沾身。寄寻刚刚回过神来,曾经听师兄们偶然间谈起,功力深厚达一定境界之人,可将满树金叶用气息振荡于地上,而不损树木,身上亦不会停落一片叶子,名为“金叶满堂”,此绝技实乃世间罕有。寄寻万万没想到,此生竟能得偿所见。
从此以后,每日练功时寄寻变得更加勤勉,无论寒冬酷暑,孜孜不倦,从无懈怠,不知不觉间,又十年时间又过去了。寄寻感到苦恼的是,十年勤学苦练,虽然功力确有大增,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达成如师父那般,可重现当日的“金叶满堂”的功力。
这一日,寄寻找到了师兄,诉说自己的苦恼,师兄,“师弟,不知你是否听说过魔笛的故事?”
“魔笛?从未听说过。”
“相传世上有一魔笛,若是有缘之人得之,奏响魔笛,可理冲任之行,通任督之脉,大增修行功力。”
夜里,寄寻对白天师兄所说的魔笛之事一直耿耿介怀,整宿难安,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做完早课,去向师父询问此事。
“师父,徒儿有一事想请教。”
方丈微微颔首,望着香炉内渐渐熄灭的香灰,开口缓缓道:“缘至则行,缘灭随心。徒儿意欲何求我心已知晓,那一日你迷途山林,落魄入我寺,便是缘至,如今你我缘分已尽,我亦将所学倾囊相授,你下山走吧。”
寄寻感到意外,转念细想之后也心中释然。有的人生于安定,却注定要漂泊远方,何况此生的还未如愿,他决然不会寻求安稳的归宿。师父当真如此懂得自己。师父年事已高,所幸有师兄在身旁服侍,寄寻虽然心中万般不舍,想到这里也略微宽心了一些,最终不得不收拾行囊离开了古寺。
(尾声)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塞外冰雪,南国桃园,流浪数年间,寄寻不遗余力地打听着魔笛的消息,也在路见不平之时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江湖上渐渐多了许多对他的美言。不知是因为年纪渐增,还是因为什么,他慢慢的也不再对魔笛有如此深切的执念了。
这一日,行至傍晚,天色转阴,看样子要下雨了,寄寻本欲寻一处住所,走了不一会,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已回到了故里。那些在山间迂回曲折的小道,几十年过去,他竟还记得半分不差,驾轻就熟地回到了自己家。
几十年的风雨,似乎将一切都已被摧残得面目全非了。寄寻伫立在破财的家门外,黑夜的喧嚣紧紧围绕着他。这时,邻家的大门吱呀作响,一个男人走出家门,在黑暗中试探地朝他走来。几乎同一时间,寄寻和守驹相互认出了对方,几十年分手,再回头,岁月改变了他们,却没能分离他们。
守驹全家老少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的忙活着,儿子们遵照老父亲的指示忙着烹羊宰牛,守驹则与寄寻围坐饮酒,闲话家常。守驹还是像从前一样健谈,却比当年那个谈天说地的少年多了智慧与温情,寄寻还是他的默契的聆听者,沉默中却包含着认同与坚毅,岁月似乎改变了他们,一切又好像丝毫都没有改变。
守驹的孙辈们已经长大,学会追逐打闹了,寄寻望着他们,似乎在望着当年的自己。这时,其中的一个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一支笛子,悠扬地吹了起来,笛声传到寄寻的耳里,像一道闪电般击中了他。
半生流浪,万里寻觅,终究求而不能得的,不就是它吗?那熟悉的旋律,不知曾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紧接着让他在瞬间惊醒后空欢喜一场,如今这一切如此真切的在他眼前上演,让他实在意绪万端,不知从何处梳理了。
“守驹兄,不知这笛子从何而来啊?”寄寻强忍着问到。
“你说这笛子啊,我祖父从哪里捡到的,看它质地通透,品相还不错,就留着后来传给我,我又给了我孙子。”
看到爷爷招手,小孙子听话地跑了过来,怯生生地把笛子放到这个奇怪的爷爷粗糙的手掌里。寄寻眼里不住地滚出泪珠,他不断轻轻地摩挲着笛身,摩挲着上面深深浅浅的每一道刻痕。
守驹一再挽留寄寻,希望他能留在村里,寄寻不得不答应了他,不过,寄寻告诉他自己还要出一趟门,很快便能回来。守驹一再试探,直到确定寄寻不会不再回来,才肯放他离开。
寄寻又回到了缘叶寺。朝眉方丈在他离开不久后便圆寂了,方丈的衣钵传到了师兄手中。师兄大招僧人,广修山路,寺里现在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香客。
见到寄寻,师兄十分高兴,热情地邀寄寻住下,寄寻答应了下来。
次日清晨,寄寻早早地起床来到寺门外,现在僧人门已经不在这里练功了,寄寻沿着那些他曾经无数次在上面走过的青石板,抚摸着银杏树粗糙的表皮,遥想着那年的清晨。突然,他合掌运功,像师父那样,召唤起一股气流,当他最终将手掌合于银杏树干时,电光火石间,满树金黄的树叶翩然落地。
他自始至终没有吹响魔笛。
拒绝师兄的一再挽留,寄寻匆匆下山了。世间实不存魔笛,而存心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