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自己是多情的还是无情的。从逻辑上讲,倘若无情,那么适龄的女性在我眼中应是粪土,她们在我视觉的水面投下的影子应该不会荡起我心底痛苦的波痕;倘若多情,历经男女授受,至少我不会是个天可怜见的孤独人。
事实上是,桃风掠水,波痕潋滟,我是痛苦的;夜雨侵室,衾枕寒凉,我是孤独的。那么到底我是多情?还是无情呢?
我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得不到答案,让木制椅背的坚硬触感代偿颈椎的疼痛。累到极点了么?!
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关上房门,将书房衍射的灯光关在外面,躺了一会儿后,颈椎稍稍平复了些。黑暗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思绪的牢笼。那些思绪完全摆脱了控制,犹如龙翔风翥,肆意飞舞。
凌晨了仍无法入睡,望向卧室的房门,书房的灯光从外部侵入,在门扇底部凝成一道光晕,让人以为外面存在着一个光明又温暖的世界,当把房门打开,众多的天使就从那里鱼贯而入、依次飞来。
显然,晚饭后的咖啡还在发挥着作用,使思绪飞扬、躯体烙饼。经验告诉我:强睡徒劳无功,须得“以毒攻毒”。我挺身而起。
沐着清风,从十一楼楼顶向南望去,世界好像变小了。近处和远方参差不齐地燃着寥落的灯火。空气里没有嘈杂的声音,与白昼里的喧嚣从四周逼近而来将自己压缩为“小我”不同,凌晨的阒静和黑暗是慷慨的释放,将自己慢慢散逸成“大我”。
直到“我”无处不在。
“老板娘,”从高楼的北边传来清晰的叫声,“再来两瓶啤酒。”黑夜尘埃落定,偶尔的声响慷慨激昂。听到喊声后,我踱到楼层北边向下张望。其实,我的目的一开始就在北边,首先驻足南边,无非是借此暂且平复心底的狂吼。
“好咧……”一个干练清脆的女声传到楼顶。
她,一枚端庄娴雅的女子,正立在“昭君烧烤”的巨大牌匾下,背对着摊案,夜风勾勒出她窈窕紧俏的身影,俯身从冰柜里取出啤酒,微笑着向顾客走去。面前的十几张摊案,唯剩中间的独桌两人。两个男人吐着酒气推杯把盏着。
凌晨时分,万籁俱静,相互碰杯的声音都能激起回响。
“您的啤酒。”她说道。
“都打开吧。”一个男人望着她吩咐道,眼光在她脸上不怀好意地流连着。女子手执启子“啪啪”两声打开啤酒,动作潇洒优美,仿佛朝空打了两个响指,微笑着说完“慢用”二字转身离去。男人的目光追逐着她细而圆润的腰肢的摆动。
“嗨!”另一个男子挥舞着右掌上下切动,斩断了那位男人的视线,“醒醒呵,别做梦了,喝酒吧!”
“这老板娘的腰肢真他妈带劲儿!”那位男子恨恨地说,接着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真想推倒她,狠狠地来一发!”
“省省吧。”另一位男子摇晃着酒杯说。
我站在楼顶醋意和怒意奔腾翻涌,对男人这种该死的小把戏深恶痛绝。女子离开两人,对两人不堪的对话却毫不在意。那些话就像夜风,掠过后不留任何痕迹。她边走边暗忖自己行商多年,曾见过多少热辣的、猥亵的、逼人的目光,甚至酒后的撒泼与搂抱,她皆能从容应对,何况是几句醉言乱语。
女子坐在牌匾的椅子上,稳稳当当,无意识地听着两位男人的对话,以常人不具备的耐心打发着生意上的无奈。对她来说,时间无所谓白昼与黑夜。顾客是上帝,既然打开门做生意,上帝是赶不得的。
两位男人终于相互携手摇摇晃晃离开了,女子起身相送:“慢点儿啊,再来啊。”
“那是一定,”那位男子转身道,“老板娘的酒好哇!尚未沾唇,自醉三分,我能不再来么!”说完,眼神仿佛上下其手,几秒钟内“抚”遍女子全身。
“谢谢啊。”女子笑着说。两人走远了,身影和声音俱被夜色所吞噬。女子“唉”一声过后,瘫软在椅子上,垂头丧气,不似刚才老板娘的强硬风采。
“收摊了!”许久之后,女子打起精神,向室内的伙计招呼着。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1101?”她站在“昭君烧烤”巨大的牌匾下问。
“是,我是1101。”我站在对面十一层楼的楼顶回答。
“你……”
“漫漫长夜,睡不着了……想喝酒了……”
“那你来吧,我正在楼下,还没收摊……我……亲手帮你弄个小菜儿……”她说。我站在楼顶望着她,不啻于面对面的距离,却通过不可捕捉的电信号跟她建立联系。突然我感到梦境混淆了现实,现实侵入了梦境。只见她摆手对伙计道:“别都搬走呵,帮我留一张桌子……”
“不了,”我说,“天色已晚,我不下去了,你做个小菜儿,拿瓶烧刀子,然后……帮我送上来好么?”说完内心忐忑不安,等着她的回答。
“这……”只见她望望伙计们,又看看四周苍茫的夜色,说,“好吧,你等我……”
放下手机后,她转身走进店内,隔着明净的玻璃窗,我看她心事重重,伏在案上为我准备可口的小菜儿。二十分钟后,她整治了两味小菜儿,跟一瓶250毫升的烧刀子打包,挥挥手遣走了伙计,然后进入一间小屋内。再出来时已换了另外一个人,着一件清爽的衣衫,半拉下卷帘门,一手掸掸全身,向我所在的楼栋娉婷而来。
我连忙从楼顶上跑下来,打开1101室,快速闪进去轻轻带上了房门,站在客厅里平稳着自己的呼吸,心脏“怦怦怦怦”地跳动着,搓动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笃笃笃”,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谁?”慌乱之中口不择言,我明知故问。
“是我……你要的小菜儿和烧酒。”门外的女子回答道。
“哦,好……马上来。”我说。我定定神,深吸了两口气,“大敌当前”,反而突然冷静了。
打开房门,门外闪动着她仓皇的眼神,碰上她的眼神后,我蓦然感觉自己一脚踏空,踩进幽深的湖水里,随之向下坠落。慌乱中我只想抓住她、抓住一根稻草,想抓住任何避免自己继续下陷的东西……
她“呃”了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食物,阻止了我的陷落:“给,你的小菜儿和……”她许是看到我眼里的火光突然消失了,似是不忍再说下去,可是我已回到了现实,继续听她说道,“和……烧刀子。”
我蓦然伸出双手,抚向她的肩膀,手到中途却突然止住,转而接住了她递过来的小菜儿。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让你送上来……”
“没事儿……倒是你,天快亮了还要喝酒。”她说着,并未转身,似乎……期待着什么,目光转向我身后的室内。我也下意识地回望着室内。
我伸出手去,本想对她说:“进来坐坐?”却脱口而出反复强调着几句话:“谢谢……谢谢啊……”。
“那我走了啊……”女子说着,就要转身。
我想说:“你先别走啊。”却脱口而出道:“慢走,我送送你……”
在她挥手制止我“不送不送”的语声中,我已随她来到电梯旁,慌乱中为她按下了电梯。
“天……很黑啊……”我说。
“是啊,天黑得很。”她说,“你回去吧,电梯就要来了。”
“不要紧,”我说,“我再等等。”
“帮你带上来的,是我拿手的小菜儿。”她说。
“我一定把它全部吃光。”我说。此时,电梯门打开了。
“这电梯来得好快!”我说。
“是啊,”她说,“要不然,我怎么这么快就给你送来了小菜儿呢!”
“是啊,是啊,”我说,“谢谢你了,你……是个好女人。”
“你……”她回头望望我说,“也是个好男人……”她跨进电梯,电梯门轻轻地闭上了。“轰隆”之声渐起,她向下陷落,我停在原地,内心剧烈地燃烧着,仿佛与她从此不见、阴阳两隔。
“咣”,我将拳头狠狠地砸在电梯门上。
走进屋内,我打开小菜儿和烧刀子,大口大口地咬着小菜儿,大口大口地闷着烈酒,眼泪“叭嗒叭嗒”滴进小菜儿里。
“以烈酒攻克咖啡,真他娘最高明的主意!”我在心底怒骂着。边骂边喝,喝着喝着,我不胜疲惫,倒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仿佛雨过天晴一般,阳光愈合了我的伤口。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你还好么?酒醒了没?小菜儿得不得味?”我在电话这端频频点头,感到握住话筒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不忙时就给你打电话,你下来喝茶呵。”她说,“当然,去你那也行……我带好茶叶和几样干果给你啊,咱们边喝茶边聊天……”听到这里,我的心也微微颤抖起来。
“好啊。”我说。
“你的语气似乎并不欢迎我呀。”她说。
“哪有!”我说,“我求之不得呀!”
挂断电话后,我兀自颤抖不已。在屋子来回走动着,激动的心情无处安放。捧起书本读起,那些字符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危险震飞的群燕,“朴棱棱”全都飞去。打开音乐倾听,却发现昔日好听的乐曲在今天宛若噪音乍起。
我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所有的思绪全都飞起,在空中交缠缭绕、乱作一团。摸起酒瓶儿,酒瓶空空如也。烦躁之中,我扑到地板上做起了俯卧撑。
“一、二、三……一百……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五十一……”终于,我瘫伏在地板上热汗直流,烦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等着吧,”我想,“准备好茶叶和干果儿,敬待佳人前来。”我检查了一下室内,仔仔细细地拖了地板,擦抹了桌案椅子,整理好毛巾被,清理了垃圾,置身在洁净的世界里想入非非。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准备的干果儿即将变质,也未等来佳人的约期。我坐不住了,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装作不经意间来到“昭君烧烤”,挑了个灯光昏暗的位置坐了下来。抬头瞅瞅门口,她正站在那里紧张地忙碌着。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我知道,她早就发现我了。
“你来了,”眼前一个声音响起,我抬起头看她眼神的曳动,她望着我说,“吃点什么?”
“两样小菜儿……”我说,“一瓶儿烧刀子。”
“稍等。”她说,然后她就走了。我清楚她的语气和举止,分明把我当成了一般的顾客。我的心底蓦然泛起阵阵凉意。不一会儿,两样小菜儿和烧刀子摆在我的面前。小菜儿不是我平常喜欢的小菜儿,烧刀子也不是我喜欢的60度。放下东西后,她道了个“您慢用”转身离开。
“喂……”我喊道。
“怎么了?”她止住急匆匆的脚步问,表情甚为疑惑。
“呃……算了,没事儿……挺好的……”我说。
“哦,那就好,有事儿叫我啊。”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当她走后,杀那间我觉得我所在的位置更加黑暗了,甚至与旁边的夜色融为一体。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起身凄惨地离去。
第二天,我想给她打电话,捏响了她的号码,然后又粗暴地摁死。
从那天之后,我天天晚上爬到十一楼的楼顶,一连几个小时痴痴地望着她忙碌的身影。我搞不懂她到底怎么了,更搞不懂自己为何突然垮了,垮得一塌糊涂。
半年过去了。
有时候,我偶尔踱到她的烧烤店,坐下来默默地吃着小菜儿,喝着烧刀子,慢慢地,我竟搞不清楚我到底喜欢哪种小菜儿、哪种度数的烧刀子了。
有时喝到大醉后,我铁青着脸对着她说话,但她依然微笑着,是那种历经浮沉与荣辱、处变不惊的标准笑容。
有时她偶尔来电话,说着“你备好上等茶叶了么?我喜欢吃的干果儿准备好了吗?哪天我去你那”之类的话,嬉笑之后依然杳无音讯。慢慢地,我习惯了孤独。
终于,一年过去了,她的烧烤店搬走了,临走之前,她没有通知我,只在我的手机上留了两个字:再见。
她走后的那天晚上,我在空旷的店门前坐了整整一夜,内心说不上的平静,平静得如同一个僵尸。
我没埋怨别人,只在埋怨时间,它多像一个任性的暴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在埋怨自己,明知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挽留。我在原谅她,原谅她明知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借口离开。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多公平的方式!难道早就不在乎对方了,却还喜欢相互伤害?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想要忘记你,都未曾忘记;你花了一年时间,酝酿如何跟我说再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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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傒子——专注短篇、每周一部、坚持不懈、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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