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网络图2018年1月30日,星期二,阴
那一天,阳光明媚,望青山滹沱寺里有一场盛大的剃度仪式。我静静地看着释音双手合十,双眼闭合,虔诚地跪在佛像前。
度厄大师先用净瓶的甘露水洒在他的头顶上,随后度厄大师拿过戒刀,刀起刀落间释音的黑发打着旋飘落在地。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着度厄大师三刀起落间说的话:“第一刀,断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终于,剃度完成,释音睁开眼,站起身子,看向一旁的我。此时的我大概是面如死灰,他对我说:“珞珈,回去吧,从此放下执念,去寻找你的良人。”
可是我的良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他。我的执念从来就不是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事,只是他,他修他的佛,我继续我的执念。就算世界荒芜,我也是他的信徒。
初识
我第一次见释天是在八岁那年释爷爷的八十岁寿辰上。用释天的话来说,我还是一个黄毛丫头。
爹爹让我跪下给释爷爷祝寿。起身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释爷爷身边有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哥哥。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小哥哥。之前我只在年画上看见过漂亮的娃娃,心想这个小哥哥真好看,莫不是从年画上跑下来长大了的小哥哥?
在家的时候,每逢过年娘娘就说穿着红衣,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的我是从年画上跑出来的,然后被她捡回了家。
我问娘娘,那年画上的小哥哥呢。娘娘说小哥哥去了别人家。
我看着小哥哥,冲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可人的笑容。想着我认出小哥哥是年画上跑出来的,那小哥哥也能认出来我也是跑出来的。可小哥哥没有回应我的笑。我想小哥哥可能没看见我,于是我又对着他甜美地笑了笑。小哥哥还是没有反应。
我有些小伤心,心想难道小哥哥不是年画上的哥哥。即便不是,也该是喜爱我的呀。爹爹一直说我是最招人喜爱的小姑娘,小哥哥怎么不理我呢?
我随爹爹起身后,释爷爷吩咐小哥哥带我去后花园玩耍。起初小哥哥是拒绝的。后来,释爷爷答应把书房的徽州砚台送给他,他才同意带我去后花园。
他快步走在前方。我迈着小短腿跟在他身后。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我一路小跑,想要跟上他。
跑得急了,“砰”的一声,扑倒在地。嘴里一声“啊”随即而出。
小哥哥听见声音,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看向我。
我艰难地爬起来,索性坐在地上。手掌呼呼作疼,抬起手一看,两只手都有不同程度的蹭伤。左手手心磨破渗血了,还夹杂着些许泥土。右手还好,只是蹭破了皮。
膝盖许是磕到了石头,麻麻的感觉。我低头看了看裤子,还好没破。不然真的丢人丢大发了。
这时候,小哥哥阴沉着脸朝我走来,蹲在我面前,将手递给我,说:“丑丫头,笨死了,站起来试试还能走不。”
我委屈极了,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漂亮的小丫头,再说了,我又不是故意摔倒的。
看着小哥哥阴沉的脸,我忍着疼痛,将胖乎乎的小手伸进他手里,费劲站起来,对他说能走。然后在他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向释爷爷做寿的大厅走去。
走进大厅,爹爹快速走过来,一把抱起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释音,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妹妹么?”小哥哥在释伯母的责问声中跑向了后堂。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小哥哥名叫释音。
不一会,释音又跑回了前厅。他手里拿着些伤药和纱布。身后是端着一盆水的丫鬟。释伯母想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被拒绝了。
释音径直走到爹爹跟前。强硬地执起我的左手,用打湿的纱布擦拭我手心的泥土。湿布沾到手的一瞬,疼得我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泣声,快速抽回了手。他又重新把我的手抓过去,用狠厉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忍着痛,再也没敢吱声。
恍惚间听见释爷爷跟爹爹说:“贤侄,你看这俩孩子的相处, 珞珈留在这里,你就放心去岭南吧。”
傍晚,任我如何哭闹都没用,爹爹乘坐来时的那车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长成
我在释爷爷家一待就是十年。
释爷爷家孙子辈的没有女孩,只有六个皮小子。释音是最小的。年龄更小的我只有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玩。
释伯母待我是极好的,跟家里的娘娘一样温暖。我能感觉到几个大哥哥也是喜爱我的,他们从不会对我大声呵斥,也不会说我是丑丫头。
每当释音喊我丑丫头时,大哥哥们就会说小珞珈哪里丑了,明明就是最最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惜的是大哥哥们没人陪我玩。
大概释音也是嫌弃我的年龄的。他不情愿地带着我一起去学堂,他调皮捣蛋被发现的时候就让我顶包。
他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挨训了,就说是看我被欺负了,要替我出气。他把释伯伯最喜爱的茶盏打碎了,解释说我喜欢看,要拿给我看……当然每次挨打的还是他。
我十岁的时候,爹爹从岭南来了一封信。大意是两年前就给我定下了亲事,定的释爷爷家的小孙子。
我从释伯母嘴里听说这事时,很是惊讶。原来爹爹把我“卖”给了释爷爷。怪不得这么多年也不来接我走。
释音也得知了这件事,冲着释伯母说他才不娶丑丫头。然后跑了出去。我怔怔地看着伯母,不知道该怎么办。
伯母把我搂在怀里问我,珞珈觉得小哥哥怎么样呀,再过五年就给小哥哥做媳妇了。
我想了想,他除了说我丑,让我顶包,其他时间对我还是不错的,有糖了会就给我吃,外人欺负我了会帮我欺负回去。大概做他的媳妇也是不错的。于是冲着伯母点了点头。
此后两年,在伯母的念叨下,我知道我是释音哥哥的小媳妇。长大是要嫁给他,跟他一起过日子的。
十二岁的时候,释音终于不说我是丑丫头了。也默认了我以后是要嫁给他的。
也许是日久生情,也许是青梅竹马,从此释音就住在了我的心里。只等着十五岁到来,做他漂亮的新娘。
危机
等待是漫长的,终于到了我十五岁及笄。笄礼宴那天,释爷爷的老朋友度厄大师也来了。
笄礼第二天,释爷爷把我和释音一起喊到了度厄大师面前。爷爷说释音哥哥年轻气盛,让他跟着度厄大师去修身养性,磨磨性子,两年后再回来成婚。
释音哥哥走之前让我等他回来。我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就被度厄大师带走了。
两年里,我天天盼着他回来,哪怕回来看我一眼,可是他没有回来过。我的嫁衣早已绣好,只等他归来。
两年后,他终于回来了。我欣喜地以为他是回来娶我的。可是他说跟度厄大师云游四海的两年里,他越发觉得佛法的精深伟大,他回来要解除婚约,随度厄大师继续云游普及佛法去。
我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问他:“那我呢,你让我等你回来的,我等了,你回来了。可是为什么结果是这样的?”
他面色平静地看着我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丢下这句话,不顾家人的反对,无视我的哭诉,他又回去了望青山的滹沱寺。
痛哭过后,我跟伯母说,我要去找他回来。伯母给我带了盘缠,我带着丫鬟和小厮走了半年,终于在滹沱寺见到了他。
那时他身穿一件灰白色的僧衣,身前挂着一串佛珠,看上去慈眉善目。他的眉目跟我等待他的那两年随伯母在城外怀恩寺上香进佛时看到的那些和尚一个样。
我想他看到我追回来,大概会随我一起回去吧。可是他说,珞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我抓着他的衣袖恳求他一起回去,他不回去我是不会走的。
然后他用慈悲的眼神望着我,说明天就是他正式剃度出家的仪式,不走也好,观礼之后再走也行。
他轻轻地拂掉我的手,转身离开。留下我悲伤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放不下的执念
第二天,阳光明媚,是释音的剃度仪式。来了好多人,我站在人群中听着当地人说着他这三年来佛法精深。
这一刻,我发觉也许俗世真的不适合他,他大概是因佛而生。我只是他修行路上的一段劫,走过这道劫,他的修行会更上一层楼。
有小沙弥出现把我带到了释音的跟前。释音说:“珞珈你就在这里看着我落发,然后放下释音,回去嫁人。这个世上此后就再也没有释音了。”
说完,他虔诚地跪在佛像前,无悲无喜。
剃度完成,释音再次对我说:“珞珈,回去吧,从此放下执念,去寻找你的良人。”然后他嘴里又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转身不再看我。
我面如死灰地下山,让人在山脚搭了一间房子。既然是执念,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每日清晨在滹沱寺的钟声中醒来,随着上山烧香拜佛的香客一起走进寺中。
释音和度厄大师分坐佛像两侧打坐,念经。
虽然我知道释音不可能回到我身边,可是我仍然虔诚地上香许愿,希望佛祖大发慈悲,把释音还给我。
许完愿起身的时候我总会不自主地看向左侧的释音,多么希望他能睁眼看我一眼。可是每天都是失望。
走出门外的我久久不肯离去,只为等待释音打坐完毕。能借口问佛法跟他说几句话。时间久了,释音再也不肯对我说一句话,看见我后径直而过。
每月初一、十五是释音的弘法大会。那时他会在寺前广场讲解经文,播撒佛光。我总要站在最前方,看着他。
期间,不断有小沙弥来到山脚转告我,让我归家去。我拒绝了,从此他在哪,我在哪。
不能成为他的新娘,那就成为他虔诚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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